第104章 番外阮素泠篇
童童五歲的時候,我終於帶他回三藩。
做出這個決定的那天,教堂的鍾聲剛剛敲響,廣場上大片的白鴿呼啦一聲竄起,遮蓋了天幕,楞楞隻有掠翅的聲音,我回過頭的時候,恰巧接上神父慈愛的目光,他站在逆光的角落中,微笑向我。我局促地眯著眼睛,大片的白光滲進神父斑駁的鬢角、他額前的紋路、他的眉眼……
逆著煦暖的光,我看見神父的唇形,他笑著:孩子,你回去吧。
回去吧。
俄羅斯彈舌音,我再熟悉不過的故鄉之地。那一刻,我忽然熱淚盈眶,漂亮圓潤的彈舌音從父親的齒間蹦出來,我看見了死亡的訊音,看見幽穀,看見我這一生不得不去救贖的罪孽。老神父已經很老了,在我小的時候,他就在這裏,陪著教堂的聖音一起老去。而現在,連我都已經能在某個春天,挑出鬢前幾根灰白的發,二十多歲,我有霜色的發,大概這一切,都是為了補償給,聖弗朗西斯科,他指間迢迢漏走的流光。
我已經有了童童。
我站了起來。
慈祥的老神父逆著光走向我,我說:“父親,我該回去?”問完這句話,才驚覺,原來我的聲音,竟然是抖的。如同我顫抖著伸向老神父的手。我慈愛的父親輕輕接過我的手:“你心裏在想什麽,孩子?”
迎著聖音的傳喚,遵從自己的內心。那一瞬間,我的眼淚嘩嘩流下,我隻知道,做了好多年的夢,最近幾日才驚覺,夢裏那個背光的影子,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已經不是梓棠,而是,童童的父親。
我點點頭:“父親,過兩天,就走。那麽……我要把童童也帶走麽?”
我慈愛的父親仍然耐心地指點我:“他該回去……他來的地方。”
他來的地方?
童童屬於三藩,屬於我罪愆永生難贖的地方。
我轉過頭去,窗外那群鴿子靜默地在廣場上踱步,它們有自由的天光,有溫暖、綿軟的草地,有人群的陪伴,有孩子們的歡聲笑語……
而我,什麽都沒有。
除了童童。
其實,我好羨慕它們。我生來就是不被允許笑的,陰冷、潮濕的地下囚室,北奧塞梯終年難見日光的深山,俄羅斯北境冰雪茫茫,烏克蘭集中營隻有爭食才能活下去的鐵則……那些,那些,是我童年生活的全部。
我想,至少要把童童送回加利福尼亞州治下的自由天光裏,他畢竟姓穆,他血管裏淌著的血,在那片自由土地上,是足夠被仰視的。我背城與他的父族敵對,但是我想,我想……也許梓棠願意可憐可憐我,給我的孩子一口飯吃?
隻要童童活著,活著就好。
至少不要像我一樣。他偉大寬厚的父親足夠教會他“愛”——“仁慈”。
老神父對我溫和地笑:“孩子,你什麽時候還會再回來?”
我想了一想,忽然覺得很難過:“父親,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
我蒼老的父親鬢發如霜,他是修行的人,侍奉天父的孩子,但在他聽完我那一句話之後,卻黯然垂下頭,汙濁的眼淚爬出老人家的眼眶。
在那一刻,我忽然醒悟,不管走到哪裏,我都是有罪的。
這裏是莫斯科,光陰正短。
我以為,高加索深山裏的孤狼,一生都遇不見陽光。
“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至可安歇的水邊;他使我的靈魂蘇醒,為自己的名引導我走義路,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穀,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
我的莫斯科時代,落幕了。
六年前,我出逃三藩。受烏克蘭本部召喚,走的十分匆忙。再之後,又匆匆回三藩,曆經劫波,是我對不起梓源,辜負他情深一番。
是我負了他。
再回烏克蘭,回到茫茫雪域的北境,肚裏已經有了骨肉。一開始,我便打算生下他,我的童童,隻有他陪伴我捱過山水一程風霜一程的險路。童童的心跳連著我的經脈,每一次胎動,都是感動。我偶爾也會想起梓源,但我確信,想他的每一分鍾,都是因為……他和加州小野狼,太像。
那時我深愛梓棠。
和梓源的遇見、緣起,皆因我在麻省時,有那麽一位出類拔萃的校友——我永遠也無法忘記當年在麻省理工邁克勞林大穹頂下,初識梓棠的“當時”,他的側臉和童童的父親,太像。
一見是心跳,一見,情根深種。
再後來,我拚命接近梓棠,和他一起做研究,在導師教辦處裝作和他偶遇……有一年暑期,沒有收到烏克蘭總部撤回的命令,我纏著梓棠,找了個借口,跟他一起回了他三藩的家。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遇見梓源的。
三藩穆家,等我站在加利福尼亞州版圖上,大吸一口寒氣時,已經來不及了。我竟然忘記了,高加索深山裏的野狼,血管裏奔流的血液是冷的,沒有一絲溫度的,我驚魂站立的加州聖弗朗西斯科穆家,自我被扔進烏克蘭集中訓練營時,便與我、我身後守望相助的師兄弟們,是宿敵,是死仇。
我居然愛上穆家的小野狼!
他的家很大、很寬敞,是中式的特色,掩在繁繁車流中,美帝國半座江山的財富與權勢幾乎都被收納在這一方四邊庭院中。
每走一步,我都很小心,也很興奮,我終於來到了這裏,——他從小長大的地方。穆楓,梓棠,一樹桑梓,他的名字,代表生土與故鄉,那一端,連著我這一生都沒有踏足的華人故土。
我仍然記得梓棠那時的笑容,他很好客,我是黏上來的牛皮糖,他卻沒有甩脫我,他吩咐家裏的阿姨要好好款待我,暑期校園的沙發客偶爾也會來借住,穆家有的是房間容納那些在校園裏和梓棠或多或少有點關聯的學生,我在穆家住的時間最長,學研的人來了又走,匆匆和我打過照麵,又拉著梓棠一起出去遊覽加利福尼亞州旅遊勝地……
現在想想,那時的生活真是又單純又幸福。
我在三藩穆家蹭了整整半個暑期,那是我學生生涯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或者——可以說是我這輩子都難數的快樂時光。
我在三藩過的十分自由、十分逍遙,唯一感到不好的是,我似乎發現了梓棠一個秘密。
——原來加州小野狼不是沒心的。隻是,心不對人。
他不肯對外承認,但我看的清清楚楚,他早就深嚐愛情滋味,他騙別人,居然也想騙過我。
我問他:梓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他看看我,終於還是回答:很早。
我不依不饒:有多早?
他這次倒是回答的很快:十多歲的時候……我和她從小一起長大,會……有多早?你說呢?阮,她並不知道。可能也……不會接受我。
我看著他的眼睛,無比真誠:那你怎麽不試試?不試試怎麽知道?
說完這句話,我恨不得拍自己腦門一巴掌!天!我居然在鼓勵他,去追求我的情敵!
我一定是瘋了!
但愛情本就使人瘋狂。我認了,我喜歡穆楓,但穆楓盡可以去喜歡旁的女人!那又怎樣?我阮素泠看上的男人,最終都一定會是我的!
那年夏天,他離開三藩,去接他那位還在念高中的“妹妹”來加州過暑假,如此,三藩家裏,就隻剩下我一個人,等著招待母校會有可能來加州尋求幫助的沙發客。順便等他。
亞裔的小姑娘,本就顯小,個頭本身也不高,站在那裏,羸弱的樣子,但她一雙眼睛卻極漂亮,明亮的,澄澈的,仿佛要吸盡天光。
穆楓的心上人,嗬,我在心裏拚命叫老天:老天!可千萬不要叫我忍不住,跑上去捶那小姑娘一拳!
穆楓看她的眼神,真叫我嫉妒!
她快高中畢業了。我聽說穆楓已經籌劃了很久,聯合他的那些世家兄弟們,給他的褚蓮妹妹選大學,他看上的是位於佐治亞州的威斯裏安女校,我大概懂他的意思——在感情方麵,梓棠單純的就像個孩子,他不敢對心上人挑明,他需要時間緩衝,但小姑娘日漸長成,總有追求者,他當然不放心!於是,索性把心上人送進女校,能拖幾年是幾年,少些狂蜂浪蝶,他求心安。
我簡直要笑了起來,原來睥睨四方的梓棠也會有這樣小心翼翼討好人的時候,簡直太可愛!此時此刻的我,有一絲小小惡作劇的心思,驚覺竟全無醋意!
那年,梓棠小別三藩之後,我一個人無事,便在穆家宅子裏到處閑逛。伊甸園中也有引誘人的毒蛇,那時我全無預想,我竟然在這裏,遇見了今生最大的“引誘”。
是梓源,他太優秀。他的笑,明豔照人,就像高加索深山裏漏進的陽光。
我站在那裏,倉促地想要逃開。
上帝作證,那個時候,我對梓源可沒動半點心思!我愛他的堂弟,麻省理工我親愛的國賽聯盟隊長大人,穆梓棠先生。
可是,他就那樣闖入我的生命。即便我用半生時光去愛加州倨傲的小野狼,他的九堂弟,他也無怨無悔地陪在我身邊。
童童的誕生,不知是債,是緣。
但我知道,那是我唯一能夠補償梓源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