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前傳(10)

早上醒來的時候,穆楓已經離開。連帶那批藏在地下室的軍火,也一並消失。注銷旅館入住信息的,還有麻省理工的另外兩位學生:易風銓和阮素泠。穆楓沒有給她留下一句話。

但她也並沒有覺得很驚訝。隻是接下來的行程,總是興致缺缺,心裏空落的很。旅舍的華人老板娘看她的眼神和以前不太一樣,對她關照的很,有一天,他們學生團集體出去活動,她沒興致,頭又有點疼,便獨自留下來,老板娘趁空遞給她一張便簽,她接過來,便簽頁是一行水印的楷體,很漂亮,風骨遺立,留字的人應該有十年以上的功底。

是中文,這裏很少有人會留中文便簽。她輕輕念了出來:“醉魂應逐淩波夢,分付西風此夜涼。”

“是穆先生叫交給小姐的。”老板娘笑了笑。

“他還說了什麽?”褚蓮問。

老板娘笑著搖頭:“阿季小姐有問題的話,不如回三藩的時候親自問穆楓少爺。”

是他的人,才會稱呼她為“阿季小姐”。穆楓果然眼線多、人脈廣,即使離了境,在西歐群山環抱下的安道爾公國,居然也有他安排的人!

醉魂應逐淩波夢。

向來隱忍深藏的穆楓,居然也會有這樣柔情萬種的表達,是愛而不得,才叫他悲傷。

淩波夢。一夢不得。

她退了一步,很有禮貌地道謝,又問:“您是在三藩長大的?”

老板娘回答:“我祖父是49年遷出的華人,一直跟隨穆家在美洲生根,後來,父親承祖缽,是穆先生善待,才能在三藩養家糊口……我喜歡做生意,看上了法國、西班牙交界的這塊土地,起初創業的資金都是穆家的資助。穆楓少爺讀書時常來這兒做義工……”老板娘笑著,對生活的饋贈,似乎十分知足。

“這兒環境很好……”褚蓮由心讚歎。

“穆楓少爺也很好。”老板娘意味深長。

她沒有想到,比利牛斯雪山腳下一別,她和穆楓,很久都沒能再見。

一年。她整個冬天都是在倫敦度過,穆楓不肯見她。最初得知三藩出事的時候,她天天以淚洗麵,整天整天都想著飛去三藩。但得不到穆楓那邊的允許,整個倫敦,沒有一個人敢擅作主張,把她送回三藩。

她記得那天早晨,倫敦下了很大的雨。許謙益和風寧、風遠關在密室裏開了一天的密會,晚上天氣稍好時,許謙益連夜坐專機飛加州聖弗朗西斯科。

而她,被孤零零地撂在倫敦。

許謙益在三藩給她打過一次電話,而她想接三藩私人專線卻是千難萬難,要通過好幾次轉接,工作人員才會把她的電話掛進穆楓辦公室。三藩那位爺懶怠見她,工作人員早被穆昭行打過招呼,她掛進的電話,程序上自然更加繁瑣。

許謙益在電話裏囑咐她,天冷要多穿衣服,在倫敦要好好照顧自己,她很怕,聽許大哥的口氣,好像他一時半會從三藩回不來似的。

她哭著問他:“小楓哥還好嗎?”

許謙益頓了好久,大概是征得了穆楓的同意,才對她說:“身體恢複的還可以,阿季不用太擔心,你九哥底子好,一點傷根本傷不了命……”

“那……其他人呢?”她狠命咬著牙,眼淚決堤瀉下,是無聲的哭泣,電話那頭聽不見哭聲,隻能感覺到話間不時哽咽的略頓。

“阿季,你不要哭,”許謙益不忍,“我叫梓棠接你電話……”

然後,電話那頭是很長一陣的沉默,再接起來時,仍然是許謙益的聲音。她想,一定是穆楓不願聽她說話,她隻是擔心他,很擔心他,還有三藩的每一個親人。

“七嬸嬸還好嗎?”她低聲問。

“還好,”許謙益笑著,“梓棠沒事,七嬸自然也很好。大哥跟你說實話,梓棠是受了點傷,但……現在已經在恢複了,阿季,你……千萬不要擔心。”

“小楓哥一定吃了不少苦頭——”她鼓足勇氣,終於說道:“大哥,他不肯理我了麽?——是我叫他傷心了。你告訴他,阿季想做他的太太——他肯不肯?”

許謙益差點摔了電話。

她心裏數過了幾十秒,滴滴答答,掛鍾走針的聲音,連同自己的心跳,摻合在一起,然後,才聽見電話那邊許謙益的聲音重新響了起來:“嗯?阿季,你還在不在?”

“在……”她輕聲回應,隻覺得心都要跳出了喉嚨口。

信號突然j□j擾,伴隨著斷斷續續的雜音,穆楓沙啞的聲線清濁不一:“告訴她,別衝動。婚姻大事,不是兒戲……”

她的心瞬間涼透,原來,穆楓是真的不要她了。她有些悵然地掛了電話。

那時的穆家,大廈已傾。當年被當作繼承人栽培的穆家“風字輩”,除穆梓棠、穆梓源之外,無一幸存,境外勢力滲入的機密行動,連聯邦政府一時也無能為力,調查的進度相當緩慢,美國人隻能出動軍警保護他們向來的朋友。三藩穆家大宅外,裏三層外三層包裹著重重警力。

這年生日,是她成年以後第一次不在三藩過。沒有水蓮花、沒有蓮燈。白天的時候,許謙益牽著她去唐人街閑逛,此時正值世家巨變,誰都沒有心思大擺筵席,因此她的生日一切從簡。

晚上,她收到三藩的賀電,穆楓還記得她生日,派人送來十二盞手工蓮燈,她欣喜若狂,拉著許謙益在院子裏點明,蓮燈在水脈間飄飄蕩蕩,她捧臉咯咯地笑。

是穆楓親手紮的十二盞蓮燈,她視若珍寶,那天晚上,她不在以小妹妹的身份和許謙益談話,而是以同齡人的身份——她把一直以來的心事都倒了出來。

許謙益歎了口氣:“原來是這樣。阿季,那麽……你想好了嗎?你對梓棠,是什麽想法?”

她低頭,臉上漾起紅暈,支吾半天才說道:“我……不知道,小楓哥不理我的時候,我就好難受。我想跟他在一起,就像……就像小時候那樣。”

“可你終歸會長大……”許謙益神色惘惘:“阿季,撇去你對梓棠兄長的既定印象,有沒有想過,其實他的確是個不錯的男友人選?相貌、家世、學曆、人品,這些現實中擇偶的硬件,他都過關,並且,他對你很好……”許謙益像長兄一樣引導她:“在我們這個圈子裏,煙花場地常逛的世家子弟也不少,酒色均沾,談上生意的,這些似乎都算不得什麽……梓棠算是塊硬招牌,他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這些大哥都是可以作證的。如果你和他在一起,他要是出什麽花花腸子,大哥都替你看著……”

她有些害臊。和穆楓?許謙益的立場很客觀,不管擺在哪裏,穆楓都算是叫女人趨之若鶩的優先選擇。

並且最重要的是,他愛她。

晚上的時候,她終於等來了三藩的電話。她趴著強撐不肯睡覺,大概潛意識中確信,這個電話,穆楓是肯定會打的。

“小楓哥?”她像炸毛的小黃雞一樣跳了起來,電話那邊略一頓,隨後笑道:“阿季這麽開心?”

她眼淚突兀流下。多久?多久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了?

她握著座機聽筒不肯放手,抽噎道:“小楓哥,你,你不理我了麽?我想嫁給你,我想做你的太太!好不好?”

穆楓沉默好久才說:“阿季,婚姻是大事,你決定太倉促,我……我怕委屈了你。”他很沉穩地呼吸,然後,無聲地笑:“阿季,九哥最近事太多,不是不理你,你要記住,不管你做了什麽,九哥都不會撇下你,更不會不理你……所以,你大可不要委屈了自己,你還年輕,有很多的選擇……而九哥……”

那不是穆楓了。霸道隻懂爭搶的穆梓棠,此時言外之意居然是,如果你有更好的選擇,九哥願意放手。而不是“這個世上隻有我最適合你,非你不可”的霸道理念。

一貫敏感的褚蓮不由一驚:“小楓哥,你……怎麽啦?”她太聰明:“你的傷,還沒好?”

穆楓撇開話題:“生日快樂,阿季。”然後猶豫了半晌,才依依不舍掛了電話。

再見麵時,他已經是高座上尊榮無雙的“穆先生”。掌五分之一的華人世界,權勢傾天。聖弗朗西斯科大街小道,到處都在傳揚現任“穆先生”的“傳奇”。

穆家變了天,穆楓重掌高位,庇佑一門老弱。自此,三藩的天下,風清雲淡。

再一年,她終於回到三藩,穆楓親迎。

再次見到穆九哥時,他長袖善舞,一人領三藩堅壁清野,獨撐大局。褚蓮有些驚訝,穆楓……還是那個穆楓嗎?昔時三藩地下賭場眼角狠戾的少年,終於長成了加利福尼亞州自由天光下的小孤狼。

是高者寂寞。

她分明看見穆楓從容的微笑中夾著幾分滄桑與過盡千帆的寂寥,他坐高位,每日日薄西山時,想必極冷。

還是那張英氣逼人的麵孔,隻是黑了些,也瘦了些。他於萬人矚目中,迎向她,一笑,是一口好看整齊的白牙:“阿季,回來了……”

三藩的盛世,就此開始。

而她的人生,也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