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躍的臉被黑色的車窗映著,我忽然大膽地直接看向他的眼睛,問:“你看我幹什麽?”
他倚著靠背,慵懶地眯著眼,把玩著手機,神情放鬆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入夢,我被他盯得奇怪了,他才說:“是你在看我。”
“明明是你在看我!”
顧躍笑,狹長的眼睛裏閃著溫潤的光:“你不看我,怎麽知道我在看你?”
我煩他這樣耍無賴,正要跟他爭兩句,手機的屏幕又亮起來了,來電顯示是郭主任。融洽、恬然的氣氛一掃而光,我忽然就感覺到了寒夜的冷。手機早已調成了靜音,我們沒有誰去理會這個電話,從下午到現在已經來了很多通電話了,甚至嶽輝、高嶽霖都打了過來。
我縮了縮肩膀,感到一陣寒涼。外麵撲簌簌地響,不斷有東西落下來,一團白色棉絮般的東西撞在我麵前的車窗上,下雪了。
雀躍的苗頭剛剛冒出頭,就被無情地拍回了岸邊。
顧躍注視著我,他笑著,臉上是前所未有的輕鬆表情:“他們問起來,就說是我攛掇你跑的,反正你就跟小狗似的,逗一逗就跟著跑。”
“滾!”我沒好氣地說,心情好了很多。
“我說真的,咱們把錢給了他們,他們肯定還是要問的。就說連夜去找我爸了!到時候讓我爸做個偽證,事也就過了。”顧躍嚴肅地說。
我訝異,顧躍的爸爸看起來不像是會這樣縱容孩子的人:“你爸可真行,連撒謊都幫你。”
顧躍咧開嘴笑了,他看著窗外,看著遠方,又像是看著久遠的回憶:“我爸……”他像是發出一聲夢囈,“可好了。”但隻是一瞬,那個沉溺在美好回憶裏的顧躍,立馬驚醒,他幹脆利落地說:“反正,這事我背了,顧長行一點事也不會讓我有,最多就是轉個學,晚一年參加畢業考。”
他說得很篤定,語氣就像幫我背這個黑鍋反而能讓他因禍得福,他換了個姿勢坐著,又說:“反正有你這個學霸在,說不定晚一年參加畢業考,我還能考得更好呢!”
我也笑了:“那還真說不定,不過我這個家教可貴了!”我剛說完,手機屏幕又亮了。
兩人再度沉默,過了一會兒,他不耐煩地把手機丟到我懷裏,說:“煩死了,你拿著吧!”
手機在黑夜裏一閃一閃,雪花撲簌簌往車窗上撞,冰冷徹骨的寒風襲擊了這輛在夜色裏前行的列車,我和顧躍瑟縮著,依偎入眠。
手機屏幕似乎是經過焦急而漫長的等待,但都沒有等到被接通的那一刻,它死灰一般沉寂了。熄滅前的那一刻,屏幕上寫著——鄧一。
“不好意思,如果你隻能提供名字和年齡,沒有任何身份信息、電話號碼的話,我是很難給你找的。”大堂前台小姐歉意地說,“何況,你說的時間都隔了好幾年了。”
我欺瞞了顧躍,中山路179號蘭頓酒店,這是七年前我媽給我寄包裹時,郵件上麵的地址,我甚至連一個電話號碼都沒有。可現在我無法欺瞞了,我甚至不敢回頭看顧躍的臉。
我尷尬地想是不是要這樣放棄,還是打個電話問問姨媽。另一個前台小姐突然插話了:“你說的那個名字有點耳熟,你再說一遍,我好像記得一點。”
我簡直欣喜若狂。我趴在前台上,恨不得貼到這個人的臉前:“陳鳳嬌,你記得嗎?陳鳳嬌,耳東陳,鳳凰的鳳,嬌娥的嬌!”
“陳鳳嬌?”她一字一頓地說,若有所思地回想著,“這名字聽著好耳熟啊!小蕊,刑總老婆是叫什麽鳳嬌吧?”
我失落地低頭,刑總的老婆,大概隻是同名同姓吧。我還沒聽那個叫小蕊的怎麽回答,一個孩童清脆的聲音在我的後方響起:“媽媽?”
那個叫小蕊的說,刑總的老婆以前就是在酒店工作,後來懷孕了,就辭職了。我向小蕊道謝,告訴她那位刑總的老婆應該不是我要找的人。小蕊笑了笑正想要跟我說些什麽,視線卻越過我,和我後方的人打招呼:“陳姐,來找刑總吃午飯啊?”
我默默地轉身看顧躍,他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我伸手去拽他的衣袖,說:“對不起,顧躍,我們可能要白跑一趟了。”大堂的門被人推開了,一陣穿堂風把我的熱血全吹冷,我見不到媽媽了。
一隻大手壓著我的頭,我抬頭一看,顧躍安慰我:“沒事,就當是說走就走的旅行好了!”
我撲哧一笑,這哪是說走就走的旅行,分明是說走就走的逃亡。
“媽媽?媽媽!”孩童的母親久久沒有回應她,她已經不耐煩了。
“媛媛?”孩童的母親聲音膽怯,帶著難以置信。
我僵住了,那個聲音更大了,似乎是確定了什麽:“媛媛,是不是你?”
“邢樂!到爸爸這兒來!”一個男人從電梯裏出來,對著孩童喊,小女孩脆生生地喊了一聲“爸爸”,大笑著衝過去。男人抱著小孩,很快來到了女人麵前:“怎麽了,老婆?”
我僵著脖子轉過頭,一個衣著光鮮、氣質優雅、帶著溫潤氣息的女人正難以置信地盯著我,她眼眶裏的淚水在打轉。她旁邊站著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懷裏還抱著一個嬌小可愛的女孩。
她是陳鳳嬌?我腦海裏滿是已經相信了的質疑,她是,可她不是我珍藏在記憶深處的、衝著我溫柔微笑的媽媽。
“她是你哥哥的大女兒吧?”男人給女兒擦手,一邊溫和地笑著對我點頭。
我們在圓餐桌前坐著,女人正熱絡地對我說著什麽,聽到這個,她愣了愣,然後嗔怪地對男人說:“我們家那麽多親戚,你記得誰啊!”
我沉默,剛剛男人問起的時候,女人介紹我,說我是老家來的親戚。
“你是誰啊?”小女孩奶聲奶氣地問,烏溜溜的眼睛盯著我,可愛極了。
“我……”我卻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
女人卻對著小女孩說;“邢樂,你不可以這麽沒有禮貌哦。這是姐姐,你要管她叫姐姐!”
“快叫姐姐!”女人說。
姐姐?沒錯啊,我是她姐姐,同母異父的姐姐。
小女孩的眼睛看著好熟悉,眉毛皺起來的時候可愛又秀氣,這雙眼睛我看了十幾年,每天照鏡子會看見,夢見女人的時候也會看見。
“姐姐,你好!”小女孩脆生生地喊,綻放一個微笑。
我扯著唇角笑,我說:“你好。”手一顫,筷子差點滑落。
身邊的這個女人是我記憶裏的樣子,卻又不是。那時候我們蝸居在菜市場裏,鬧哄哄、臭烘烘,可女人每天都把自己拾掇得很幹淨,她有著恬然的笑,她看起來很美。現在她依然很美,卻不是那種簡單、樸素,我摸得著的真實的美。現在的她精心保養,優雅得與這座城市如出一轍。
我不知道記憶裏的和現在的,哪個才是真正的她,但她已然與那座菜市場無關了。
我握著筷子胡思亂想,忽然右邊的顧躍碰了我一下,我茫然地抬頭,隨著他示意的方向看過去。男人大概也就四十出頭,卻和我同樣四十出頭的爸爸截然不同,男人看起來斯文、講究,儼然是精英的模樣。
男人給小女孩夾了一隻蝦,把剛剛的話重複了一遍:“你們是過來玩還是怎麽?既然來了,就多玩幾天。”
“不,不用了。”
我說完這句話,陳鳳嬌明顯失落了,她頓了頓,抽出一張紙給小女孩擦嘴巴。
我接著說:“我們是過來比賽的,下午,下午就要回去,明天還有課。”
也許是練出來了,我張口就把謊話說了出來,兩個還穿著校服,甚至沒有一個背包的學生,怎麽可能是來玩的?
“跑到上海來參賽?那可真了不起,你讀幾年級啊?”男人接著問。
陳鳳嬌給小女孩喂了一勺飯,她看著我,眼睛裏似乎深藏著什麽,她說:“要畢業了吧,我都有快十年沒有見過你了。”
她記得?我鼻子忽然有點酸,說:“是的,學校特批的名額,來參加在上海舉辦的決賽。我看離回去還有點時間,就過來看看你,碰碰運氣。”
我說得艱難而又慶幸,我沒有她的電話,沒有她的地址,有的隻是幾年前收到的一個我背下來的郵件地址。見不到了,也就白來了。我是為了那一萬五而來,可我坐在這裏,已經不是為了那一萬五了。是為了我瘋長了將近十年,被我美化得近乎偏執的思念,又或者說信念。
陳鳳嬌有一瞬間眼裏騰出了熱氣,像是不好意思,像是愧疚,她低著頭拿著勺子在小碗裏鼓搗:“好,好,一眨眼都這麽大了。”
她沒有叫我的名字,也沒有點出是在說誰,可我的心一下就軟了,她是我的媽媽。即便她已經脫胎換骨,擁有了嶄新的、美好的生活;即便她已經與那個菜市場一刀兩斷,她依舊是我分別快十年的媽媽。
忽然小女孩嘀嘀咕咕說了一句什麽,男人和她相視而笑,這三個人看起來就是電視廣告裏的模範家庭,整個包間都洋溢著幸福的味道。好像自帶柔光燈,一切看起來都是溫馨、柔和的。而我和顧躍所在的地方是冷清的、無言的,甚至是多餘的。他們看起來太和諧了,氣氛不自覺地就在我們之間分割出一條天塹。
我無法用語言去形容這一切,我就像是陳鳳嬌人生的陰暗麵。每個人都會有陰暗麵,可她現在向著陽光,看起來妥帖又和諧,仿佛她的人生本該是這樣。
男人擔心冷落了我們,起身夾了一筷子魚:“別光吃飯,吃點菜,不夠再點啊!”
“她不吃魚!”筷子快落到我碗裏時,陳鳳嬌喊了一句,伸著小碗,接過了那一筷子魚。
“樂樂也不吃魚!”小女孩突然鉚足了力氣喊。
男人逗弄小女孩,說:“魚聰明,吃了魚,人也會變聰明!”
小女孩不高興了,噘著嘴巴說:“魚那麽聰明,怎麽還會被人吃?這說明魚笨!”
場麵一下就歡樂了,男人和她笑得前仰後合,她甚至連眼淚都笑出來了。
我和顧躍應景地笑了幾聲,我看著她取笑她的女兒,心中五味雜陳,她還記得我不吃魚。
她連眼角的淚水都沒擦掉,轉頭看我,泛著淚光的眼睛讓她看起來格外柔和,那些深藏的慈愛從眼底深處折射出來,她說:“你還記得嗎,你小的時候,也說過這樣的話,和樂樂說得一模一樣。你那時候為了不吃魚,花招百出,說的全是歪理……”
她說到一半,眼睛裏全是對往事的懷念,她眼底的光發自十年之前,沒有間隔地投射到我身上,卻已經是十年以後。
她記得,她都記得,有些東西就像光一樣,從發出那日開始就從沒停止過,隻是我與她隔得太遠了,早已感受不到那光的溫度。我戰栗著,這份母愛遍及我全身,與我十年來執著尋求的一模一樣,卻也不一樣了。她還端坐在我的左側,我卻無法和她親密如昔。
小女孩坐在她的左邊,正一口一口地吃著飯。一個服務員端著一盆熱湯進來,從她和我之間上菜。我伸手夾菜,小女孩前傾著身體,伸手去夠小點心。熱湯裏的勺不知怎的就翹著往後一倒,熱湯濺了出來。
“寶寶,小心!”她喊出來的同時,把那把掉下來的湯勺往遠離小女孩手的方向撥。
“乒乒乓乓”的響聲幾乎是一瞬間結束,她護著小女孩,急切地問:“怎麽樣?有沒有燙著?”小女孩懵懂地看著她,搖了搖頭。
我的手背被熱湯燙紅了一片,被她撥過來的勺正好打在關節上。疼,不及心裏疼;燙,沒有五髒被灼燒燙。壓抑很久的淚水,原本是應該邊喊著媽媽,邊撲進她懷裏時留的淚水,此刻悄無聲息地落在玻璃桌上。
我來不及躲開,來不及縮手,我所有的反射神經在她喊出“寶寶”的那一刻,讓我回頭看著那個曾經管我叫寶寶的人,可她叫的不是我。
於是我看見了,我雖然已經承認,雖然已經認清,卻依舊難已接受的一幕,我看見她用自己的手擋開危險,保護她的小孩。她的全身心,已經全部掛在那個小女孩的身上了。不是取代,不是多餘,她依舊愛我,她依舊記得我的點點滴滴,但那些都屬於我的過去了。我一直愛她,可我已經不在她全身心嗬護的範圍裏了。
十年,我們已經踏上了不同的道路;相交,卻不能填充我們空白了的十年。
最快為我做燙傷處理的,是顧躍。他幾乎是頃刻間就把一杯冷水倒在了我的手背上,再把濕毛巾敷在我手上,握著我的手,衝著服務員喊“洗手間在哪兒”。
但最後陪我去洗手間處理的,是她。她滿臉的歉疚,連看都不敢看我,可幫我處理燙傷時,她的眼皮也跟我的抽氣聲一下一下地跳。
她怕疼,特別怕我疼。小時候我喜歡瘋玩瘋跑,因為摔倒,夏天時膝蓋上幾乎沒有一塊好肉。她每次幫我處理傷口時,眼皮嚇得一跳一跳的,我吸涼氣,她也吸涼氣。我說寶寶不疼,可她說,媽媽疼。
我抬著另外一隻手,摸上了她的臉,她顫了顫,一瞬間僵硬,然後平緩下來。
我說:“我不疼。”
她的淚水幾乎是在抬頭看我的一瞬間就掉了下來,她沒有說媽媽疼,她說:“寶寶,對不起……”
揮手告別,我們轉身走進了高鐵站。剛到上海的時候,我和顧躍隻剩下一百來塊,如果找不到媽媽,連回去的票都買不起。離開的時候,我懷裏揣著她強行塞給我的五千塊。
她在洗手間裏抱著我哭了很久,一直說著對不起,時間倉促她一直在問我過得好不好,然後又重複地說對不起。我摸著她的頭,一直說:“我不疼。”
我還會遇上很多困難,我還會摔很多跤,可我已經不怕疼了。即便沒有你替我疼,可我已經有了一些不管是遇到什麽困難和險境都會站在我身邊的人。
我不怕疼,因為我已經有了怕我疼的人。我揚起一個源自心底的、輕鬆的微笑,看著我身邊的顧躍,我說:“顧躍。”
“嗯?”他轉頭看我。
“沒什麽,叫著玩!”我衝他笑。
他抬手摸了摸我的腦袋,回應我笑容。
“我媽,剛剛問我是不是遇到了什麽困難。”我們站在站台上,我眺望著列車來的方向說,“但我沒說。”
“哦。”顧躍應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你不問我為什麽?”
我回頭看顧躍,列車呼嘯著進來,在我們麵前停穩,他笑了,然後說:“車來了。”
我跟著顧躍踏進車廂,許久才又笑了。
因為我不想把她卷入菜市場這個泥潭。
……
“我們不能一輩子待在菜市場!待在這兒,我們就完了,一輩子都完了!”
“媛媛,媽媽要去上海,等媽媽站穩了腳跟,就把你接過去。”
“媛媛,你以後努力讀書,考到上海去念大學。這樣,就可以永遠地離開這個菜市場了!”
……
我們在座位上坐定,列車就要開動了,我最後看了一眼上海這座城市。這座城市留下了我的媽媽,我的媽媽,她已經永遠地離開了那個菜市場,我不想再把她拖進來,拖進那種糟糕又散發著惡臭的生活。
我坐在可以往後調節的座椅上,比來時舒適了不少。我無聊地翻看著列車上的雜誌,忽然口袋裏傳來了嘀嘀的響聲,手機提醒快要沒電了。
把手機掏出來才發現隻剩下2%的電量了,我解鎖,未接來電和短信爆滿。我隨手點開鄧一的短信,在一連串“你們怎麽不接我電話,你們怎麽不回我短信”的最頂端一條,文字框裏寫著——
那個警察又來找郭主任了!我偷聽到那個警察說“送進醫院,已經重傷不治”。到底是怎麽回事,怎麽還有人死了?你們把誰打死了?你們倒是回我消息啊!
重傷不治?周思捷死了?
“怎麽了?”
我抬頭看著從廁所回來,越走越近的顧躍,哆哆嗦嗦地抬手,將手機舉起來。等到顧躍走到我麵前,準備接手機的時候,手機發出最後一聲悲號。
顧躍拿過手機,看了看一片漆黑的屏幕說:“沒電就沒電了吧,正好睡一覺。”
顧躍安然地在我身邊坐下,然後裝模作樣地用雜誌充當被子,蓋在身上。我看著閉上眼睛的他,大腦一片空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急速撞擊胸腔的心髒,仿佛一瞬間把我拉回漫無邊際的黑暗。恐懼讓我想要張嘴呼救,然而最後一盞燈,已經熄滅。
過了多久,或許隻是一瞬,顧躍把眼睛眯成一條縫,偷看我的動靜,但我毫無動靜。
我已經嚇傻了,周思捷重傷不治?我,我傷人了?巨大的衝擊力猛擊我的意識。
“你怎麽臉色這麽難看?手機怎麽了?你怎麽了?”顧躍見我不對勁,轉過身來問我。
我握著手機,慌張卻又帶著懷疑:“顧躍,我們打個電話給鄧一吧?”
顧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去前後座找人借手機。
假的吧,鄧一騙我的吧?此刻我恨不得將躲過此生所有劫難的運氣全放到這一次僥幸上。也許隻是為了騙我們回去而說出的謊話呢?我帶著懷疑撥通被我記下來的號碼,幾乎是剛撥通,電話就被人接聽。我驚嚇得連呼吸也忘記了。
“鄧一?”我提心吊膽地問道。
“張媛媛。”
我瞪大眼睛看向顧躍,是郭主任!
“顧躍,我不知道你們去了哪裏,但這樣落荒而逃事情是不會解決的。你們回來,我們都在學校辦公室裏等你們。我們坐下來,好好把事情說清楚。你們還小,還有大好的青春,不要做傻事!”
倉促間掛了電話,我腦海裏都是郭主任的話——你們還小,還有大好的青春,不要做傻事。
我不知道怎樣向顧躍說出鄧一的短信,我抱著極大的僥幸心理希望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郭主任為了唬我們回去,而讓鄧一說出的謊言。可如果不是,如果是真的,那些大好的青春,我也就沒有了。
重傷不治,應該是刑事案件吧?我這樣想著,列車快速駛入隧道,我的天黑了。
我們回到了學校大門口,昨天我們才恣意、張揚地逃走,不過一天,我們又狼狽、糟糕地回到原點。我看了顧躍一眼,他像是傳遞勇氣般向我笑了笑,抓住我的手說:“不要怕。”
我點了點頭,視死如歸的豪邁勇氣在我身體裏激**。這一切,不過那樣。我是張媛媛,不是年級第一、學校之光的張媛媛,我是有血有肉的張媛媛。
顧躍拉著我的手,走在我前麵。太多漫長的時間,我都一個人這樣走過來了,可如今有了一個會牽著我的手,將我護在身後的人。我的眼睛忽然被淚水模糊,心卻逐漸變得堅定。
幾個月前我是一個為了畢業考而生的機器,我隻有一個信念是考去上海,我活著的全部力量是為了擺脫人生前十幾年被菜市場染黑的命運,脫離這段不堪的背景。我自傲,也自卑。
可是眼前這個人,從我與他發生衝突開始,他便慢慢進入我的生活,他一點一滴地改變了我。他教會了我敞開心扉,他教會了我散發善意與人做朋友,他教會了我怦然心動。我這一副軀殼,慢慢地被賦予了血肉,我學會了笑,學會了相處,我解除了隱藏在心底最扭曲的執念,我成了有血有肉的張媛媛。
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我喜歡的人,現在擋在我的前麵,有著勢如破竹的勇氣想要為我遮擋一切風雨,免我驚,免我憂。他是個裹著尖刺的好孩子,不應該為了我毀掉剛剛走上正軌的人生。
顧躍想要率先進入辦公室,我將他拖到我身後。我們倆走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他莫名其妙地盯著我,我的心忽然就舒暢了。
像是聽見了開花的聲音,我示意他低頭,然後踮腳飛快地在他嘴唇上輕啄了一下,我說:“我喜歡你!”
可我不能把你拖入爛泥。陳鳳嬌離開了我,人生變得美好,我不能讓你,因為我而變得糟糕。殺人償命,我得去承擔我應該承擔的一切了。我喜歡你,十幾年來第一次擁有的像花兒怒放一般的心情,怕不說就再也沒有機會說了。我喜歡你,可我不能拖累你。
我轉身,丟下傻愣的顧躍,衝進了辦公室。我對著辦公室裏的所有人喊:“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
辦公室沉寂了幾秒,一個人衝到我麵前。
“啪!”一個耳光扇在我臉上,聲音清脆得幾乎辦公室外麵都能聽到。我的臉被那一巴掌扇得朝向另一邊,一片火辣。
“你!”爸臉上一片通紅,眼睛因上火而渾濁不堪,“你逃學,你夜不歸宿,你跟人離家出走!”爸氣得手都在抖,他揚起手,哆哆嗦嗦。
我僵硬地轉過頭,辦公室裏坐滿了人,人來得出奇的齊。郭主任、政治張老師、王珍珍、姑父、姑姑、爸,甚至連顧躍的爸爸顧長行都來了。看到顧長行的時候,我還出神地想,原來顧躍沒有騙我,他爸真的快回來了。
“離家出走就離家出走吧,都被人看到了,都傳遍學校了,還裝什麽。”王珍珍蹺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鄙夷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明顯。
我歪著脖子朝王珍珍看去,我不明白她在說什麽。
“你別亂講,我管女兒,不關你的事!”爸硬氣地對著王珍珍吼回去。
“我為什麽要亂講?張媛媛是眾目睽睽之下拉著顧躍跑的沒錯吧?他們班的田甜親眼看見顧躍把她抱上陡坡,兩人從鐵柵欄鑽過去逃了,老師、家長堵都沒堵住。”王珍珍氣定神閑,二郎腿一抖一抖的,手還揮舞著,恨不得做個“張媛媛與顧躍雙雙離家出走”的現場報告。
這話還真有人聽進去了,姑父嗤笑地看著我,說:“老張家的好閨女,這麽點大就搞這一套,和你那個水性楊花的媽一個德行!”
“你閉嘴,別說話!”姑姑給了姑父一手肘。
爸側著身子,從未有過的嚴肅在他的眼睛裏積聚:“媛媛,你是我的女兒,你說不是,爸爸就相信你!你告訴爸爸,是不是?”
爸從來都是和藹的,即便是後來家裏條件不好,他對我也都是笑著的,從沒有這樣認真、強硬過。酸楚蔓延上我的心頭,我給爸帶來驕傲卻一次也沒有讓他在表彰大會上出現過,可明天起,爸大概要以我為恥了。
“不是,我們去找……”
王珍珍騰地站起來,指著我的鼻子說:“你說不是?放學後留下來跟顧躍卿卿我我假裝補課的是不是你?上次沒穿校服,穿著顧躍校服進來的是不是你?”
“是,但我們不是卿卿我我,是真的在補課。”我站直了,急急忙忙地辯解,手甚至都在揮舞著,試圖讓辦公室裏的人相信我的話。
王珍珍怎麽會讓我辯解,她尖銳地打斷我的話:“你已經承認了!難道你敢說做這些的不是你?哈,沒想到啊,上次你差點和顧躍打起來,現在倒在一起了。”
“打起來?”爸似乎是聯想到了什麽,他看著我說:“上次讓你晚上跑出去送藥,說是給和你打了一架的同學,是不是就是這個顧躍?”
“爸?”爸不相信我?
我盯著爸,希望他還是站在我這邊的,可他厲聲質問:“是不是他?”
我默認。我還能說什麽?連爸也不相信我了。
“我打死你!”爸一張臉瞬間蒼老了,他的手舉在半空中,“我怎麽養出你這麽個東西!我,我該死啊!我該死啊!”
爸懊悔又自責,老淚從枯黃的臉頰滑過,四十出頭的爸,瞬間蒼老得像是六七十的老頭。我一夜未歸,爸找了我多久呢?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哭著對爸說:“爸,我錯了,你打我吧!你別怪自己,我錯了,我錯了!”
連日來的緊張和焦慮沒有衝垮我,我卻在爸的眼淚裏分崩離析。我做了什麽,我做錯了什麽,會讓我的父親這樣痛苦自責地哭泣?
“哈,真相大白了吧?是我們的年級第一不自珍不自愛,偷了家裏的錢,還和人離家出走。”王珍珍嘲諷地說。
這次沒有誰替我反駁了,好像塵埃落定,判決已下。然而爸這一巴掌沒有落下來,一個人忽然把我往後一拽,擋在我身前。
“不是她的錯,你別打她。”顧躍淡淡地對我爸說,“我騙了她,錢是我威脅她去偷的,也是我拉著她逃跑的。”
姑姑像是看到了一線生機,她衝過來質問顧躍:“她身上的傷,是不是你……”
“是!”顧躍想也沒想就承認了,“別怪她,都是我害的。你們要拿我怎樣?大不了我退學就是了!”
姑姑卻被顧躍的這話嚇著了,她倒吸了一口涼氣:“你威脅她?你恐嚇她?你還對她做了什麽,你做了什麽!一句大不了退學就夠了嗎?”姑姑說不下去了,她哽咽著,衝上來抱住我,捶打著我的背,邊哭邊罵。
“我打死你!”一個男人從辦公室的最裏麵衝了出來,對著顧躍就是一腳。
“啊!”我尖叫著看著顧躍被踹到一邊。
“爸?”顧躍捂著肚子,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可他等來的卻是顧長行的第二腳。
“誰給你的膽子?誰給你的膽子?”顧長行邊打邊吼,“我以為你和別人打架不過是幾個男生精力旺盛,可你做了什麽?你對著人家小女生做了什麽?我踢死你!”
頭一次,顧躍看到他爸時,眼裏是驚喜和委屈。顧躍褪去了在我麵前成熟、有把握的樣子,對著顧長行展露出隱藏在心底的委屈和脆弱,他幾乎是用哭腔喊出來的:“你怎麽才回來啊?你怎麽才回?我媽都快死了!”
顧長行大概是倉促間被叫來處理顧躍的事,甚至沒人告知他劉素蘭出了車禍,他愣住了:“你說什麽?你媽怎麽了?”顧躍聰明,跟著他爸學得老練事故,輕易不會在別人麵前展露脆弱的一麵,可現在顧躍能夠在大庭廣眾之下快哭出來,可見事情有多大。
我卻安心了,顧躍的爸爸回來了,劉素蘭的命也就有了保障,顧躍也該沒事了。我在爸爸和姑姑的懷抱裏安然地閉上眼睛,這樣我要是進了少管所,也能安心了。
可偏偏還是有人不放過我們。王珍珍尖著嗓子喊:“你媽病了你就騙人、偷錢、勒索人家,還把人家小姑娘身上弄得青青紫紫的?你媽病了你就能做這些?哼,錢偷都偷了,還這麽理直氣壯!”王珍珍雙手叉腰,一副審判長的模樣,輕易定奪我們的生死。
“我算是明白了。”王珍珍的話再一次被姑父聽進去了,“偷了我的錢,還對著我喊打喊殺,你爹媽不知道管教,我把你送到派出所去管教!”
“王珍珍,你給我閉嘴!你十幾年前破壞人家家庭被人撞破,遭了打,別時時刻刻以為是劉素蘭揭發你。你自己品行不端,別時時刻刻跟條狗似的,逮著劉素蘭就咬!也別以為所有小姑娘都跟你一樣不自愛!”
哪裏來的聲音,這個辦公室裏已經混亂極了。爸自責地淌著淚,說著自己該死;姑姑抱著我罵我腦子不清白,問我怎麽會做這種事;王珍珍和揭發她的張老師潑婦般對罵;顧躍哭罵著問他爸怎麽才回;顧長行一臉悔恨連聲追問劉素蘭怎麽了;姑父念念叨叨說要把顧躍送進派出所……
聲音太多,反而像沒有聲音一樣了,你不知道該聽哪個,你不知道哪個是自己發出的。我又一次經曆了這樣混亂的局麵,上一次我還能輕而易舉地化解,但這一次已成了死局,張媛媛的死局。
我看著爸,悔恨的淚水撲簌簌地往下淌。我從來不是個好女兒,我以為我可以讓他驕傲,我可以不讓他操心,所以我什麽事情都不允許他碰。我想其實他知道我嫌棄他,我嫌棄他是個瘸子,我嫌棄他沒有一份體麵工作,我嫌棄他給我丟臉,我嫌棄他窮。他每一次費盡力氣捧給我他最好的,得到的卻是我的不屑一顧。然而這一刻,我如此讓他丟臉的這一刻,他卻緊緊抱著我,從未想過放手。
夠了,這就夠了。我一一看過去,爸、姑姑、顧躍,甚至是現在不在這兒的鄧一、嶽輝、高月霖,有過這麽多給我溫暖的人出現,這就夠了。
我的世界是鮮活的,充滿了繽紛的色彩,我微笑著,什麽都不怕了。直到一抹黑色闖入,一個穿著警服的人出現在辦公室門口,他對著一直不聲不響的郭主任說:“郭慶軍!”
我的死局,我知道我該親手來結束這一切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拿著磚頭砸周思捷腦袋的右手,讓周思捷重傷不治的右手,我對著辦公室裏的所有人說:“是我砸的,人是我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