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的一刹那,煩惱像數萬封郵件紛至遝來,再度湧入重新啟動的大腦。我從睡夢中醒來,甩甩頭,把夢中的那半塊沾著血的磚頭甩去。
事情已經過去三天了,如同我們預料的,周思捷不敢報警,也不敢告訴家長。一切都平靜無事,顧躍的舅舅借到了錢暫時補上了醫藥費;顧躍聯係上了他爸爸的一個合夥人,得知他爸並沒有坐上回程的火車,去了一個更偏遠的縣城。我們隻要耐心等到顧躍的爸爸從那個信號不好的縣城回來,一切就可以解決。
我趴在課桌上,維持著才醒的姿勢,恍恍惚惚地就看見了周思捷在我麵前倒下去。顧躍一直在強調他不會讓我有事,我知道,我隻是止不住心慌。
“嘿!”
我驚慌地向後彈開,抬頭再看,發現是被我的驚恐逗樂了的鄧一。
“你最近怎麽這麽容易被嚇到?剛剛都嚇成那樣了,想什麽呢!”鄧一蹲在我的課桌前麵,手指無聊地撥弄我的文具袋。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她,但還好她不需要我回答,她興致勃勃地說:“我剛剛發現了一個大事件!”她一臉神秘,“你猜是什麽事?”
“是什麽?”我配合地回答鄧一的話,教室後門傳來一陣**。
鄧一湊到我跟前,神秘兮兮地說:“剛剛有一個警察問我郭主任辦公室怎麽走!”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心裏駭然,暗想臉上表情肯定不對勁,我立馬覷了一眼鄧一,還好她沒有看我。我僵著臉裝成什麽也不知道,對這件事很漠然的模樣。我偷偷觀察著鄧一的臉色,她在繼續撥弄我的文具袋。我的心稍微鬆了鬆,我試探地問:“警察?警察來找郭主任幹什麽?”
“誰知道呢?”鄧一毫不在意地說,“我把他帶到辦公室門口就走了,也許是哪個學生犯了大事吧!”
我臉一白,抬頭去看鄧一,難道她知道了什麽?這個念頭幾乎把我嚇得肝膽俱裂。安寧了兩三天,難道周思捷還是報警了?但也許鄧一隻是隨口瞎說呢?也許真的有警察,但隻是郭主任的朋友呢?我寬慰自己,但隨即又想哪會有那麽巧!
我越想心裏越怕,鄧一叫我陪她去小賣部。我點頭跟著她走,等鄧一進了小賣部,我就去找在食堂打掃衛生的顧躍。然而顧躍卻不在食堂搞衛生,他躲在一個角落裏神色焦急地按手機。
“怎麽了?”
我問出這句話的同時,顧躍繃著臉警惕地快速把手機藏起來,轉頭發現是我,他才鬆懈下來。
“你呀,我還以為是郭主任呢。”
顧躍看起來一臉輕鬆,可他剛剛的焦急讓我明白手機上的內容肯定沒有他臉上表現出來的輕鬆。
“怎麽?周思捷他們還是沒來上課?”事情過去三天,而那天之後顧躍就試圖打探那夥人的消息,興許是他們商量好了,誰也沒有回學校上課。有時候我也不知道我是該為他們的躲藏安心,還是該為他們的毫無消息而擔心。
誰也不知道周思捷是不是還活著。
“想什麽!”顧躍一巴掌拍在我頭上,不重,卻打散了我那些消極的念頭,“又是這副表情!你那一磚頭,最多讓他暈幾天,連縫針都不用!”
這句話顧躍對我說了好幾遍,我起初是相信的,可現在……
“鄧一說,剛剛有警察來找郭主任。”我吐出這句話。
“警察?”顧躍臉上有些詫異,但很快他又把那些情緒藏了起來,“警察怎麽了?警察跟我們沒關係啊,也許是郭主任的朋友呢?”
“你別裝傻了!警察都找上門了!我們完了!我完了!”我吼出這句話時,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是如此的害怕。
我害怕,我提心吊膽地哄騙自己,捂著眼睛和耳朵相信顧躍的堅定,但這些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讓我產生懷疑。我變得多疑、恐懼,我每天走在回家路上都擔心下一秒有人哭罵著要拿我抵命,回到家擔心姑父會不會拿著那把巨大的刀踹開我們家大門,晚晚夢見自己拿著準考證要進考場,卻被人告知有案底的人不能參加考試。
我們看到的風平浪靜,就像浮在海麵上的一小塊冰山,好像撞上去也不會有什麽損傷,但誰知道海底是不是隱藏著那座冰山的龐然麵目?
“你們在幹嗎?”鄧一舉著飲料和零食站在小賣部門口衝我喊。她小跑著過來,往四周看了看,沒看見有別人,才詭秘地說:“我聽見比我們晚下樓的人說,剛剛郭主任帶著那個警察在我們那層轉了一圈!”鄧一興奮地說,“你們說,是不是有人犯了大事?”
我和顧躍僵立著,誰也不敢開口回答,甚至連對視都不敢。郭主任帶著警察在我們那層轉了一圈,我背上一涼,慶幸自己跟著鄧一下樓了。如果沒有離開,是不是就被那個警察抓出來了?
“鄧一,香腸熟了,你還買香腸嗎?”
遠處的小賣部門口,一個女生衝鄧一喊,鄧一回頭喊了聲“就來”,然後抓著我的手,把她手上的東西塞到我懷裏:“幫我拿一下!我等會兒就過來!”
鄧一沒入人堆。“嘩啦。”滿懷的零食墜地,罐裝汽水在地上滾了幾圈。
我忽然伸手拽住顧躍的衣擺,大叫:“什麽朋友會需要把整個樓層轉一遍?他們肯定是在找人,他們是在抓我們!”像是許久沒有開口說話,我的嗓子莫名地疼痛,“因為我們都不在教室裏,所以才沒抓到人!”
“你發什麽瘋!”顧躍抓著我的雙手,詫異地說,“不會有事的,我告訴過你不會有事的。”
我掙紮著想要推開顧躍。不會有事?開什麽玩笑?我就知道顧躍會這樣說,我就知道,警察都找上門了!像是黃河水奔向入海口,我心裏咆哮著,如同大難臨頭前的心如死灰讓我肆無忌憚地向著顧躍怒吼。
“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麽意思!等著他們找上門!他們要是說我蓄意傷人,我就倒打一耙說他們搶劫!”我急切地咆哮,眼淚紛紛揚揚,不是傷心,是絕望,“這有什麽意思!兩敗俱傷,我以後還是連書也念不了,連畢業考也參加不了!你知不知道,我每天晚上都做噩夢,夢見周思捷死了!夢見我拿了準考證,老師卻不讓我進考場!所有人都進去考試了,所有人都跟我說‘張媛媛,你完了’!”
恐懼、擔憂、後悔、煩悶,這些情緒都是不可抑製的。如果你問我後不後悔幫顧躍偷家裏的錢,我會說不後悔,但如果你問我,後不後悔拍下那一磚頭,我會說……
“你不要這樣,媛媛,你冷靜下來,我們不能自亂陣腳!”
顧躍說得很對,他很冷靜,可我一點也冷靜不下來。
“怎麽冷靜,什麽自亂陣腳,不是你的事,你當然可以冷靜,你當然不會亂!”我咆哮著衝顧躍說,並且用力地揮開他的手。
這一次,我終於從他的鉗製中掙脫。我煩躁地抬頭,對著他惡狠狠地說:“拍周思捷一磚頭的是我,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你當然可以冷靜!你站在岸上呢,你怎麽能不冷靜!你站在岸上看戲就別衝我瞎嚷嚷,你什麽都不知道!”
當所有的負麵情緒全麵爆發,壓抑在表麵平和之下的暗湧,洶湧澎湃地化作最尖銳的武器,刺傷愛你的人,相罵無好言。
我的聲音在空曠的食堂裏來回震**,安靜下來後,一點聲音都沒有了,靜得可怕。
我看了看顧躍,他還保持著鬆開我的手的姿勢,他呆呆地立著,眼裏滿是哀傷。那雙狹長的、含著星光的眼睛,此刻充滿了悲傷。
“你就是這麽看我的?”顧躍說話的聲音很輕,卻生生讓我心裏一駭,我傷到他了。
這個意識還沒來得及讓我做出反應,顧躍就動了動,如同腐朽的幹屍那樣動了動。
我慌慌張張地想要抓住顧躍,淚珠不斷地往下掉,愧疚占據了我的心。我腦子裏像塞著一團亂麻,那個警察像是一個讓我失去理智的開關,讓我情緒失控、口不擇言地刺傷了我喜歡的人。可事實就是如此,我們最容易傷到的,往往是我們最愛或最愛我們的人。
“顧,顧躍。”我哆嗦著伸手去抓他,“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著急了,我,我不是這麽想的。我就是害怕了。我……”
緊張和愧疚占據了我的心,淚水模糊了眼睛,可我還是哆哆嗦嗦去拽住顧躍的衣擺,不敢鬆手。我怕我一鬆手,就隻剩我一個人了。
“顧躍,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這樣想的。我,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說出這樣的話。顧躍……顧躍,對不起。”
“唉。”顧躍把我的頭按下去,貼著他的胸膛,“行了,我知道。”
“顧躍,對不起。”我哭得一抽一抽的,還不死心想要抬頭去看看他的臉,看看他的眼睛,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已經原諒了我。
“我沒事。”顧躍清冷的聲音在食堂裏回響,“我忘了,你沒有遇到過這種事,難免會怕。沒關係的,沒關係的。”
道歉有用的話,還要警察幹什麽?已經發生了的事情,就算是“對不起”和“沒關係”也無法填補傷害造成的溝壑。
也許顧躍真的不介意,我穩定情緒後他就一直在給我分析情況,他靠著餐桌,臉朝另一邊。我看著他半邊臉頰,心裏轉了幾個彎,雖然我很大程度被他說服了,可是我對這樣的提心吊膽厭煩透了。
“想說什麽就說!”顧躍看到我欲言又止,吐出了這麽句話,隨即又把臉別開了。
我猶豫了一下,我想與其藏著掖著,心神難安,不如跟大人透個底,就算我是偷拿的錢,可是姑姑那天的舉動說明她並不在意,說不定說了會沒事呢?於是我說:“不如我投案自首吧?我心裏一直七上八下,還不如告訴我姑姑……”
“你腦子有病啊!告訴他們算是怎麽回事?告訴他們還說得清嗎?”我的話還沒說話,顧躍就站起來,居高臨下地怒視我,仿佛我燃燒掉了他最後一絲耐心,“還自首,什麽自首?多大點事,你有點出息好不好?”
臉上火辣辣的,我抿了抿嘴說:“我,不是……”
“什麽不是?什麽不是?我跟你說了那麽多遍,不會有事!這才多大點事!你殺人放火了?你當時不是還有膽子在教室裏衝著我吼嗎?你那點膽子,就敢對我一個人囂張是吧?”顧躍完全不容許我辯駁,他像是像被我點燃的炮仗,劈裏啪啦炸個沒完。
“做都做了,給我拿出點跟田甜對峙、跟我咆哮的底氣來!”顧躍頓了頓,大概是明白了我想“自首”的原因,他又說,“我告訴你,張媛媛,你把你那點想法收起來,我們倆現在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死我死,你活我活!你要是‘自首’了,我也完了!”
我明白顧躍的意思,如果把事情遮掩過去,私底下解決,大家就能風平浪靜,相安無事;但如果我告知任何一個大人,事情就會朝著不可預估的方向越鬧越大,不堪設想。
“什麽自首?什麽你死我活?張媛媛,你到底瞞了些什麽?”
我被熟悉的聲音嚇得一抖,緩緩朝食堂門口看過去,姑姑正站在門口怒火衝天地瞪著我,她僵著臉,像是對我在學校裏的所有作為全盤否定,她說:“我去劉素蘭的醫院問過了,根本沒有人交醫藥費!說吧,你們都做了些什麽?”
如果我告知任何一個大人,事情就會朝著不可預估的方向,越鬧越大,不堪設想,就像現在這樣。
姑姑的身後站著舉著香腸的鄧一,她一臉驚嚇的表情看著我們,看起來像是她將姑姑帶過來的。我不知道她們什麽時候來的,也不知道她們到底聽見了多少。可我知道,這件事不可能簡單解決了。
“我問你話呢,張媛媛!你跟他做了什麽?”姑姑全然沒有了平日的熱情、文雅,她劍拔弩張地把兵刃衝著我,像對著窮凶極惡的歹徒。
姑姑攏了攏頭發,揣著白色的包,噔噔地往裏走,邊走邊語氣冒著寒意地說:“那個包裏隻有一萬五,我說三萬,你們居然也信了。我跑到你們說的醫院去,你就是交了五千我也當你是做好人好事,結果醫院說你們欠費一個禮拜了!”
我戰栗著不知如何是好,我把手攥緊,卻又覺得自己太慌張,便把手藏在背後。我被姑姑的話驚呆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應該驚訝姑姑一開始就沒有相信我們,挖坑讓我們跳;還是該驚訝顧躍說他舅舅借到了錢救了急,但實際卻一毛也沒交。
如果借到錢是顧躍為了安撫我的情緒而騙我,那他說的他爸爸去了偏遠小縣城,會不會也是騙我的?我震驚地看著顧躍,他卻別過臉,不與我交流。
“阿姨,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顧躍上前一步,急切地說。
“你離我遠點!”姑姑暴喝一聲,“張媛媛,你給我過來!”
我還猶豫著,又聽見姑姑說:“事情是怎樣,我聽得很清楚,也看得很清楚!自首!一條繩上的螞蚱!你死我死!我聽得還不夠清楚嗎?”
姑姑誤會了,難道她以為這些話是顧躍在威脅我?我急忙解釋說:“不是的!”
“你閉嘴!”姑姑一把將我拽過去,“你身上那些瘀青,是他打的吧?你那天在家裏,吞吞吐吐看他眼色行事的樣子,我難道還會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姑姑上下審視我,“他對你做了什麽?打你了?威脅你,把你拉成同夥,讓你幫他偷家裏的錢?”
“沒有,沒有!”我搖著頭,急得要哭出來。
姑姑卻覺得我不爭氣:“你說啊,你說啊!有我在這兒,你還怕什麽!”
“不是,顧躍不是勒索我,他沒有,是我自己主動提出來的……”我拽著姑姑的手,企圖讓她相信我,“我們是真的想給劉素蘭湊醫藥費,但是半途……”
“你閉嘴!”顧躍伸手來拽我,卻被姑姑啪地打下,一聲清脆的響聲在食堂裏回**。
“不是勒索,主動提出?那就是張媛媛主動提出要把你的錢偷走,拿去給顧躍?這可是合夥作案啊!”
這話又是誰說的?聲音尖銳,怎麽聽著像王珍珍?可是這跟王珍珍有什麽關係?她又在跟誰說話?
我回頭一看,愣住的鄧一已經被擠開了。大門口被穿著綠色軍大衣,脖子上掛著金項鏈的姑父堵著,那張能讓兩個人並肩穿過的大門,被姑父堵得隻剩一道縫隙。透過那道縫隙,我看到了王珍珍。
“我就知道你們家這些拖油瓶,一個兩個都不讓我省心!”姑父指尖夾著煙,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我辛辛苦苦、累死累活養活自己家還拉扯你們一老一小,你這個嘴欠的居然還聯合別人偷我的錢?”
辱罵,像一桶紅油漆潑在我臉上,我是年級第一,我品行端正,幾乎沒有汙點,但現在我卻連最後一層遮羞的皮也被扒了。屈辱,以眼淚的形式從眼眶裏溢出來。
“你閉嘴!”姑姑急了,拿起餐桌上的一罐子醋就扔過去。小罐子砸在地上,姑父躲了躲,一腳踹開,王珍珍尖叫著跳開。
“我說了我會處理,你來學校幹什麽?你一定要把事情弄到盡人皆知才甘心,是吧?”姑姑氣得嘴唇都在顫抖。
姑父臉上閃過尷尬,突然又找回了底氣,他指著我,對姑姑說:“我不來,你的好侄女把我的錢都偷給一個小毛賊了!沒聽見嗎?主動,主動提出的!”
姑姑責怪地瞪了我一眼,顯然她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她已經無法不聞不問地袒護我了。但她還在幫我說話,她嗬斥姑父:“你說什麽呢?幾十歲了,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難道還不知道?你別在這裏瞎說,這是學校,有什麽不樂意的,你回去說!”
還回去說什麽,都把我說得這麽不堪了!我們雖不是血脈相連的親人,可姑父,你好歹也是看著我長大的。這種從骨子裏滲透出來的惡意,邋遢不堪的看法,是從哪時哪刻開始,滿懷著不屑任意地強加在我身上的?
姑父被辯駁得有些難堪,他閉了嘴,可王珍珍閉不了嘴。王珍珍一直站在一邊看戲,姑父休戰了,她正好整裝待發:“做都做了,還怕別人說?”
姑父是我的長輩,是我姑姑的丈夫,他說的話我可以不耐煩、厭惡,但我不能指責,可是王珍珍跟我什麽關係?她為什麽一而再再而三地攪和進來?我跟顧躍發生衝突她要攙和,顧躍翻柵欄她要插一腳,現在我姑父、姑姑在說話,說我的事,她憑什麽插手?她憑什麽多嘴?
“關你什麽事!”我已經沒法對王珍珍存有什麽尊敬了,“你別什麽都插一腳!”
“我是老師!”王珍珍理直氣壯地說。
“你給我閉嘴!你是我們班的老師嗎?你教我哪門課啊?用得著你多管閑事?”我斜著眼睛,狠話一句一句往外冒。心裏的屈辱,受到的誣蔑,好像隻有找一個人撒氣,我才能平緩下來,“要管也是我的班主任管,也是郭主任、年級組長來管,用得著你?”
我一通話說下來,王珍珍臉都氣歪了。
姑父忽然抬起手來,指著我,破口大罵:“你還是學生嗎?牙尖嘴利的!老師不管誰來管你?你偷家裏的錢還有臉在這裏嚷嚷,對著老師凶?”
“我沒偷!那不是偷!”我梗著脖子,衝著姑父嚷,這是我頭一次大聲對他說話,可說完手心都是汗。
顧躍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到我身邊來了,他拽了拽我,要我不要多說。我知道他的意思,可那麽多盆髒水潑在我身上,我受不了!
姑父往前邁了一步,一臉凶狠:“你說你沒偷,那錢呢?”
王珍珍假惺惺地攔住暴怒的姑父,說:“不要生氣,張媛媛的家長,這樣,咱們去辦公室,把班主任、郭主任都叫齊了,我們一起把這件事弄清楚。”
有人搭了個台階,姑父非但沒有順著台階下來,反而更凶悍了:“你可別亂說!我才不是她的家長,我沒這種不自重不自愛的閨女!”
“成建偉,你給我閉嘴!”
“老東西,給我閉上你的嘴!”
姑姑和顧躍同時開口罵道。
即便有人維護又怎麽樣呢?自重自愛,這四個字砸在我的腦門上,幾乎讓我兩眼發黑,這幾個字的一筆一畫都在戳我的脊梁!我是什麽人?我成了什麽人?我從來沒有這樣清晰地感受到來自世界的惡意,來自成年人世界的惡意。這幾個字有多重,這是一個成年人對我下的判決書,他幾乎否定了我的全部!
我待世界以天真,世界報我以殘忍。
我已經木然了,我如同一塊腐朽的木頭,這世間還有與我相關的事嗎?
“媛媛?”連名帶姓地喊“張媛媛”代表了姑姑的怒氣,柔聲細語、小心翼翼地喊“媛媛”,這是姑姑的心虛與愧疚。
“我說錯了嗎?”姑父還在咆哮,但這與我這塊腐朽的木頭無關了,“她難道不是……”
顧躍看著我,表情變得糾結、混亂,不忍和心疼溢滿他的眼眶,他不想把我攪進來,此刻卻成了一汪渾水:“老東西,我叫你閉嘴!”他一腳踢在餐桌上,鐵桌腿發出刺耳的聲音。
姑父的牛脾氣也上來了,他不管不顧地抬腿也朝著餐桌踹了一腳:“叫我閉嘴?你偷了我的錢,還叫我閉嘴?你們兩個賊!”
“我們不是賊,我沒有偷你的錢,我打了欠條!”顧躍不能忍受這樣的誣蔑,他幾乎是扯著嗓子在喊。
“你說是借就是借?我還說你是偷是騙呢!我不管你是怎麽把錢弄到手的,總歸是被你弄走了!我現在不要求別的,你把錢還回來!你還回來,我就相信不是偷!”姑父斬釘截鐵地說。
可我們上哪弄得到錢呢?錢被周思捷搶走了,我怎麽弄回來?我找上門去,然後人家就揪著我追究我打人的責任?我被姑父的話喚醒,各種思緒蜂擁,哪個念頭看起來都像是可以實施,但又好像哪個都可以把我拖入深淵。我亂極了。
不隻我亂了,顧躍也亂了。
他能說什麽?他不可能曝出錢被搶走的事實,追究起來,最先受過的是我!他的吞吞吐吐,卻被姑父當作了心虛。
姑父張狂地吼道:“說不出話了吧?錢肯定是被你們花了!我真不知道你爹媽是怎麽教出你這種社會敗類的!”
顧躍雖然理直氣壯,可我們要隱瞞的東西打死也不能說,他隻能含糊其辭。顧躍猶豫卻依舊囂張:“我會還錢的!一萬幾千塊,我還從來不放在眼裏,等我爸回來了,我立馬叫他拿給你!”
“哈!好大的口氣!等你爸回來?我怎麽知道是不是等到了你攜款潛逃?送派出所,我一定要把你送到派出所去!”姑父完全不相信顧躍的話,甚至說,“隻要你現在能把錢拿出來,別說你媽病了要治病,就是你媽死了,這筆錢我送給你當帛金!”
“我讓你瞎說!”顧躍衝過去,撲在像一座山一樣的姑父身上,兩人扭打起來,四周的人發出尖叫和吆喝聲,場麵亂了。
“成建偉,你要是現在不停手,老娘就不管你了!”姑姑大喝一聲,終於喝止了姑父。顧躍卻不罷休,又猛地踹了兩腳。
“顧躍,是吧?他說錯話我給你道歉,但你要是還不停手,那我就真的報警了!”姑姑已經破罐子破摔了。
顧躍聽到這話,也隻能不甘心地停手了。
“小兔崽子,我要報警,我要報警!”姑父還在一邊嘟嘟囔囔。
姑姑卻完全沒有搭理他,她衝著王珍珍說:“這位老師,麻煩你帶我們去下你們的辦公室,我想這些事,還是在辦公室裏解決比較好。”
王珍珍顯然很樂意姑姑這樣說,立馬引著姑父往外走。我們已經吸引了很多來小賣部的學生,其實家醜早已傳開了。
我抓住姑姑的胳膊,乞求的意思不言而喻。剛剛姑父的話我聽得很清楚,一萬五,隻要我們能拿出一萬五,這場風波就能平息!一個瘋狂的念頭在我腦子裏逐漸構成,它越來越清晰,我看著這個混亂的局麵,沒有比這個辦法更能夠解決問題的了!姑父要的無非就是錢,我把錢給他,這不就完事了嗎?
“媛媛,怎麽了?”姑姑以為我還因為姑父說的那些話而難過,連語氣也格外小心翼翼,“是有什麽話要跟姑姑說嗎?”
我微微點點頭,聲音細得快要聽不見:“姑姑,我能單獨跟你說嗎?”
姑姑瞥了一眼姑父,我也趁著王珍珍招呼著姑父往外走的時候,給顧躍使了個眼色。顧躍看到了,仍舊向外走,腳步卻慢了下來。
姑姑猶豫地停下了腳步,等姑父已經罵罵咧咧走出食堂門口了,她轉身握住我的手,關切地說:“你姑父都是瞎說的,回家姑姑要他給你賠禮道歉,你別計較這個。姑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但你姑父腦子不好使非要鬧大。你告訴姑姑,是不是這個顧躍抓著你什麽把柄,威脅你去做這些事?是不是他還讓你在外頭做違法的事?還是他……你……”姑姑語氣轉急,停頓卻又恰好沒說到重點。
我沒心思思考姑姑到底要說什麽,我反手握住姑姑,直視著姑姑的眼睛,想最直接地把我的認真傳遞過去,我說:“姑姑,事情有點複雜,一時半會兒我也解釋不清。我和顧躍要是跟你們去了辦公室,那我和他就完了!”
“什麽完了?有什麽你不能跟我說的?難道你們……”
我顧不上去解開姑姑的誤會,或者說我壓根沒時間去了解姑姑誤會了什麽,我說:“姑父不就是想要那一萬五嗎?我們把那一萬五拿回來,這樣就說得清了。姑姑,我和顧躍都不是小偷。我,我以後會跟你解釋的,你要相信我!”
說完,我鬆開了姑姑的手,往後退了兩步,大喊:“顧躍,鐵柵欄,跑!”
食堂的小巷子可以穿過寢室鐵門繞到鐵柵欄那邊,我們可以從那邊逃出學校!隻要把通往寢室的鐵門反鎖,他們就隻能繞個圈從教學樓那邊繞過來抓我們,那個時候,我們跑都跑了!
我計劃得周密,剛剛我和鄧一就是從鐵門那邊過來的,鐵門肯定沒鎖。我大腦急速運轉,就像充血了一樣,我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你不是要錢嗎?我把錢給你!
我轉身往後跑,顧躍聽到我的聲音也毫不猶豫地跳到餐桌上,從餐桌上跳過去。我們的動作很迅速,動靜也很大,但也許姑姑是嚇蒙了,等我們躥出食堂,快要抵達寢室的鐵門時姑姑才爆發出一聲尖叫:“你們幹什麽?”
腳步聲跟得很近,我聽到姑父和王珍珍在問怎麽了時,那個聲音大喊道:“快從教學樓那邊繞過去!他們把鐵門反鎖了!”
我和顧躍相視一眼,兩人都很詫異,我們剛抓著鐵門沒來得及反鎖。然而我們倆抬頭,就看見鄧一站在食堂門口將所有人引開。
門鎖住了,其他人也罵罵咧咧往反方向跑。鄧一突然衝到鐵門前,壓低聲音急促地喊道:“顧躍!把你的手機給我!”
顧躍還在猶豫,鄧一急了,尖著嗓子喊:“快點給我!他們就快過來了!”
顧躍二話不說把手機從欄杆縫隙遞過去,鄧一快速地按了一串數字,鈴聲從她褲口袋裏傳出來。鄧一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錢,紅的綠的都有,連著手機一起塞過來:“拿著!拿著!我不知道你們準備去哪裏搞一萬五,但這裏至少有五百!媛媛沒有手機,我會給你們發消息,保持聯係!”
“鄧一……”我愣愣地看著她,我不知道何時我有了一個可以在這種時刻依舊相信我的……朋友?這兩個字,幾個月前我連想都不敢想。
“別磨蹭了!也別問我為什麽!”鄧一果決地說,“你已經跟我說過謝謝了,快走吧!”
轉身沒有淚水掉落的速度快,可我已經沒有時間感慨,原來敞開心扉會受到攻擊,同時也會收獲美好和信任。我快速向外跑,衝到鐵柵欄前,借著顧躍的幫助爬上去,然後跳下鐵柵欄,死命狂奔。
我看了看身邊的顧躍,又回頭看了看那個逐漸縮小的穿校服的人影,原來不知道什麽時候,我已經有了同伴。這番感慨,猶如千帆過盡。
我和顧躍衝下長坡,上了一輛停在路邊的摩托車,我坐在顧躍後邊,大聲衝著摩的司機喊:“去地鐵站!”
我帶著顧躍衝上地鐵,奔跑帶來的舒暢和心跳加速帶來的愉悅讓我暢快地笑了出來。等我笑夠了,車廂裏的大半人已經把我當成了神經病。
“你笑什麽?”我對顧躍說,他完全沒有焦急和憂慮,甚至都沒有懷疑我的所作所為,他嘴角甚至還掛著傻笑。
顧躍伸手彈了一下我的腦袋,說:“你笑我不能笑啊?”
我嘿嘿地傻笑了一下,跳起來也要彈顧躍的頭。可他卻不老實,躲躲閃閃,我差點摔倒了,他才一把拽住我。他離我很近,近到我幾乎能看到他校服的每一條紋路。
“嗬嗬。”他在我頭頂輕聲地笑,“我笑,你終於能放心大膽地不把這事當回事了!”
我耳朵一癢,縮了縮脖子,這個動作卻引得顧躍笑得更厲害了。
的確是顧躍說的這樣,我腦子裏有一個念頭,而我現在又在地鐵上,我覺得這一切很快就能解決,甚至說我已經脫離了這一切。因此之前困擾我的種種煩惱,都算不上煩惱了!
那些東西都不值一提!我異常高興地對顧躍說:“我們去上海吧!”我從領口拽出那塊玉佩,“我們去上海找我媽媽!咱們拿了錢,星期天再趕回來,算起來我們也就是逃了今天下午的最後兩節課!”我眉飛色舞,這個念頭讓我想想都莫名高興,“隻要把錢還給他們,我看他們還有什麽話說!”
顧躍看著我笑,我怪不自在地低下頭,裝模作樣去掏顧躍的口袋:“手機拿出來,看看最近的一趟車是幾點。”
現實很骨感,用手機查到的去上海的車有很多,但我們身上所有的錢加上鄧一塞給我們的錢,湊到一起剛剛夠買一張高鐵二等座。
“要不,我自己一個人去好了?”我猶猶豫豫地說,可顧躍的表情並不像是會認同我一個人去的樣子,於是我又說:“咱們錢不夠,不如你在這邊等我,我明天回來了就馬上來找你!”
我信誓旦旦地對著顧躍作保證,可他隻是直愣愣地看著我。
莫名地,我的臉像火在燒,我心虛了:“那咱們錢不夠,能怎麽辦?”
忽然廣播開始報站了:“火車站到了,請下車的乘客攜帶好隨身物品……”
“你不是想要坐……”我指著喇叭傻傻地說。
顧躍伸出手,一把拽住我,門一開,扯著我就往外走,他不容辯解地說:“那就坐普通列車!”
最後我們買到了兩張最快去上海的硬座票,14個小時後抵達上海。
我倚著車窗,看著窗外,其實已經什麽也看不到了,剛剛還有兩三處燈火,現在全是無邊的夜了。這節車廂很空,雖然有幾個人,但也睡了。
我們在黑夜裏穿行,奔向一個對我們來說還是一片空白的城市,就像是去探索一張新的地圖!我前所未有的亢奮,一直不願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