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本是舊識
竹筏緩緩靠岸,舞桐放下笛子,抬腳上岸。白紗掠過堤岸上的草叢,螢火明明滅滅,蕩漾在空中。
霽雪快走兩步趕了過去,伸出右手扶住她的手臂,眉眼如詩畫。他柔聲喚道:“桐兒。”
舞桐臉上立刻露出驚喜的神色,難以置信地盯著霽雪看了半天,嘴角顫抖,最終忍不住笑開,像是倏爾綻放的曇花。
靈竹和流雲隨後趕到,看到這一幕,不解地問到:“你們認識?”不過靈竹臉上帶著八卦的好奇,流雲則是麵色不善。
霽雪猶豫起來,頓了下才道:“我跟她……是舊識……”
流雲嗤之以鼻,立刻接著說:“是舊情未斷吧!”
見舞桐笑容僵硬下來,靈竹暗中拉扯流雲的衣服,用眼神示意他不要亂說。流雲雖然不滿,但礙於靈竹的麵子,隻好忍氣把剩下的話吞回肚子裏。
倒是霽雪不逃避,繼續說到:“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放心吧,我自有分寸。”而後安慰身旁的舞桐,“記得明晚臨巒有花燈展,我陪你去遊賞可好?”
舞桐點點頭,看向靈竹和流雲。“不介紹我們認識嗎?你一向來去無定期,這是第一次帶朋友來見我呢。”雖然笑著,但隱約帶了些苦澀和寂寞。
“一時忘記了。”霽雪清咳一聲,拇指摸了下鼻梁,才握起舞桐的手,笑道:“名滿江南,豔動臨巒,宴月樓老板娘,舞桐。“然後分別指著對麵的兩人,介紹到:“我朋友,流雲。這是他未婚妻,靈竹。”
舞桐伸出右手,巧笑嫣然,精致的容貌靈動起來。“雲公子,靈姑娘。”
流雲輕輕握住她的手,又很快鬆開。“舞姑娘好。”
靈竹累得站不直,腰都彎了,邊輕捶後背,邊笑笑,就算打招呼了。
流雲見狀攬住她的腰,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歇息。“竹兒累了,我們回客棧吧。”
舞桐詫異地說:“你們住在客棧?既然來了,怎麽不直接找我呢,何必額外花那些錢?”
霽雪解釋道:“剛到不久,還沒來得及去找你。”
靈竹知道他說了謊,但詭異的是無法跳出來說穿。七神族隻能嫁娶靈族人,舞桐是個凡人,霽雪一定給不了她未來,就連給她的感情,都不一定是真的。霽雪畢竟隻是個花花公子而已,他愛的隻有自己,陷得越深,將來分開時就會越痛苦。
很想不顧朋友情麵地把這些告訴舞桐,但看到她盯著霽雪的視線後,靈竹突然就泄氣了。即使將來會痛苦,自己也沒權利剝奪她此刻的幸福吧。
舞桐輕輕搖了下頭,淡雅地笑起來。“我還以為你是故意躲著我呢,抱歉,我多心了。”
“怎麽會,思念還來不及,又怎會躲你?這件事是我做得不對,以後一定注意,隻要經過臨巒,一定第一時間去見你。”霽雪溫柔地開導,桃花眼裏倒映著月光。“桐兒,幾個月未見,不抱抱我麽?”
舞桐羞澀淺笑,柔順地貼進霽雪張開的懷抱。霽雪眼角勾起嫵媚的笑意,低頭輕吻她額上的碎發,而後一路往下。舞桐放在他背後的手下意識地握緊,衣服團簇,堆起褶皺。
銀輝涼如水,抖落滿草堤,螢火蟲無聲息地盤繞,河水清快地湍流。青色竹筏靠在岸邊,長篙插在河泥裏,切開黑色浮著月光的河流,在它周圍留下一圈圈細小的水紋。空氣仿佛停滯,深夜安靜得幾乎能聽到咚咚的心跳聲。
靈竹見此景立刻移開視線,腰間流雲的手臂觸覺清晰,隔著兩層衣服卻仍然覺得滾燙。心裏似有戰鼓擂鳴,臉上若有一團火在灼燒,於是立刻直起身,逃命般地跳到一米外。
流雲先是一愣,而後理解地笑開,悄悄靠近,貼著她的耳朵,小聲說道:“我們先走吧。”
溫熱的氣息拂過耳朵,柔順的發絲有意無意地滑過臉頰,靈竹緊張地低下頭,轉身就走。強裝鎮定把步子邁得特別大,但落荒而逃的姿態還是一眼就能看穿。
流雲好脾氣地不去戳破,隻加大步子跟在她身後,時不時挑逗似地叫兩聲“竹兒”。靈竹聞聲又是一陣臉紅心跳,跑得更加快,有幾次甚至差點踩到裙擺而摔跤。
兩邊二層木樓開著窗透氣,橙紅色燭光斜斜鋪射下來,長滿青苔的石子路在夜間看起來發黑,對比得小路兩旁的溪流更加明亮。嬌美少婦坐在雕窗邊,輕輕推著搖籃,柔情繾綣地低唱搖籃曲。也有書生捧卷誦讀,投在路上的黑色倒影不停地來回走動。
流雲臉上一直帶著笑容,很淡,卻很幸福滿足。
漸漸走遠,石子路到了盡頭,眼前是一片水塘,波光盈盈。翠綠荷葉蓋滿池麵,枝亭高挑,花苞微綻,若美人含笑。
少婦的歌聲已經停止,搖籃中粉雕玉琢的嬰兒大概已經甜甜睡去。書生還在讀詩,清朗的聲音穿過紙窗,隔著狹長的街道,悠悠傳來,恍若遠古的頌歌。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靈竹站在荷塘前,深深地歎氣。鵝黃色的輕紗飄擺,銀鈴與風相互鳴和。
流雲隔著兩步站定,視線輕柔落在她線條柔美的肩膀上,久久無言。
若時光仁慈,可以停留在這一刻,世間大概會有很多人,願拿命相抵。隻可惜光陰無情,歲月冷漠,命運如此寫定,誰也無法阻擋。
不知過了多久,流雲開口打破了安謐。他抬頭看著滿月,喟歎道:“此生足矣。”
靈竹轉身,回頭看向他,嘴角勾起,靈動的大眼睛裏盛滿了柔情。
流雲向前兩步,輕輕握住她的手,說:“竹兒,記得麽?十六歲那年我剛成為風主,什麽都不懂,每天忙得不可開交,沒時間陪你。大半年後穩定下來,終於有空去見你,你卻因為賭氣不肯理我,故意拉著另一個男子的衣袖,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逛。我就像今天一樣,默默跟在你身後,默默看著你,傻傻地笑,傻傻地等待。”
“為什麽不跟我解釋呢?”靈竹抬頭,“我跟別人在一起,你不生氣嗎?”
流雲輕輕摸著靈竹的頭發,笑得無比溫柔。“過了那麽久才見到你,幸福得輕飄飄,像要飛起來。光盯著你的背影,就可以無比開心,比過去的半年所有的快樂加在一起還要開心,沒心思想別的。”
靈竹在心裏偷偷說了聲傻,而後抓住他腰間的衣服,問:“你不怕我喜歡上別人嗎?”
流雲把她壓進懷裏,抱得緊緊的,緊到呼吸都有些困難。頓了一會兒,才小聲地說到:“感覺到了麽?我們的心貼得緊緊的,容不下別人。所以我不怕,從來都不怕。”
靈竹忍不住笑出聲。“傻氣!”這樣說著,抱著流雲的雙臂卻更加用力。
流雲也笑著用力回攬住她的肩膀,繼續說:“那次你也是這樣,說我傻,暴跳如雷到隻差沒把我吊起來打一頓。”
“然後呢?”靈竹側臉在他懷裏蹭了蹭,找到個舒服的位置,安靜閉上眼。
流雲被她頭發蹭得有些發癢,動了下脖子,笑著接著說:“我說‘竹兒乖,過來抱抱’,你的眼眶立刻就紅了,嘴抿得緊緊的,像是有一百個不情願。但一步步慢慢蹭過來,最後還是投進了我懷裏。抱住你的那一刻,我驀然覺得,像是抱住了全世界。”
月亮一點點升高,掠過柳梢頭,年老而神態安詳的更夫徐緩地走在石子路上,一遍遍地敲打竹邦。清脆的打更聲和蒼老的念白飄蕩在深夜安靜的巷子裏,昭告著國泰民安,萬事祥和。
流雲牽著靈竹的手,一步步走在回客棧的路上,邊走邊說以前的,那些靈竹不知道的故事。
靈竹側頭看著他,看著那個眉眼溫潤寧靜淡雅的男子,聽他用柔和的聲線,和飽滿的深情,講述一段段或甜蜜或憂傷的往事。她仿佛能看到一青一黃兩個稚嫩的身影,嬉鬧著,爭吵著,卻幸福著,相愛著。
心底最深處柔軟下來,浮現奇妙的感覺。不是感動,不是羨慕,不是嫉妒,靈竹清楚地知道,那種感覺,叫做幸福。
雖然不是自己的故事,但靈竹仍然看到了,清清楚楚地觸摸到了,幸福的模樣。
回到客棧,流雲把靈竹送回房間,站在門口,背後的閣樓屋簷翹起,掩住半輪明月。
“竹兒,我會一直等你,等到你再次愛上我。”他低頭在靈竹額上印上一吻,而後淺笑著離開。
靈竹合上門,手放在胸口,感受心髒劇烈的跳動,幽幽歎了口氣。“如果我真的愛上你,該如何是好?”
洗漱之後,靈竹爬上床休息。明月偷偷爬進窗口,用見證無盡長曆史的眼睛,慈祥地注視著她。
夢裏,無邊無際的碧綠草原,上下翩飛的啼鳴百靈,零金碎玉般散落的野花和蒲公英,靈竹和流雲同乘一匹,策馬揚鞭。駿馬火紅的鬃毛獵獵飄揚,脖子上的銅鈴搖蕩得震天響,流雲青色的披風飄展如鷹的翅膀。他側頭淺笑,溫潤無邊。
陽光燦爛,蒼穹浩藍。一記長雲,萬畝草原。
春風十裏,與君縱馬。夢裏歡笑,震斷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