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生若隻如初見
冬日。夜晚。鵝毛般的雪片紛紛揚揚。
霧岈山頂。群樓張燈結彩,喜慶的紅燈籠掛滿屋簷。
塔樓頂,站著兩人。
男子解開青色風袍,把麵前的人包進懷裏。看起來十五六歲的女孩,滿臉天真,一雙大眼睛,柔媚似貓。她伸出右手,撫開男子臉上的一綹長發,手腕上一串銀鈴,清亮似頭頂月光。
“雲哥哥,我喜歡你。”
柔柔的音調,青澀的告白,緋紅的臉頰,砰然而動的心跳。爆竹清響,身後的夜空裏,錦色煙火開成海。
“竹兒,醒醒。”
靈竹皺著眉頭睜開眼,緊張地喘息著,額頭一層細密的汗珠。居然夢到自己向流雲告白,實在是,太詭異了。靈竹用力咬住下唇,夢裏曖昧繾綣的感覺還沒散去,心髒還無規律激烈地跳動著。太真實了,仿佛不是夢,而是確實存在的過往。夢裏的那個女孩比之自己,更像是身體的主人。
靈竹冷汗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如果說這真的是身體主人的記憶的話,那……她是不是要回來了?那自己呢,會消失嗎?
溫暖的大手撫上臉頰,靈竹驚愕地抬頭,看到流雲滿臉擔憂,本能地打開他的手,翻身到床裏側。
流雲被推開的手無力地垂落。“我嚇到你了?”
靈竹戒備地盯著流雲看了很久,等慌亂的心情平複下來,才開口道:“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
“我猜,你夢到了以前的事。你並不是所有記憶都消失了。”流雲篤定地說。“你說了謊……”
靈竹很詫異,難道自己不是真正的靈竹這件事被他知道了。卻又在聽到他說下一句話後疑慮頓消,反而生出淡淡的感傷。
“剛才你一直在喊雲哥哥。”流雲的表情很複雜,語速緩慢。“你已經很久沒這樣叫我了……我甚至以為,你不喜歡我了……”
靈竹看著他,心裏一陣自責。自己的突然闖入,生生分開了一對戀人,弄得一個不知身在何處,一個以為心上人移情別戀而痛苦不堪。“對不起……”
流雲強笑。“我以前說過,無論竹兒做錯了什麽,都不用跟我道歉。這個承諾,無論你在與不在,一直有效。”細長的眼睛撇向別處,一灣淚水打轉。“我知道竹兒想取消婚約很久了,靈主也一直推脫,遲遲不同意婚事。我以前一直騙自己,說你隻是還小,不懂事,愛鬧,想著有天你會長大,能明白我的心意。現在看來,是我一廂情願了。竹兒不用為了躲開我而偽裝失憶,隻要你開心,我放開你便是。”說完起身就往門外走。
“不是那樣的!”靈竹下意識地跳過去一下子從背後抱住他。如果哪天身體的主人回來了,卻發現心上人不在了,會有多傷心。讓她飄零在外已經夠壞的了,自己不想錯上加錯。“雲哥哥,不是那樣的。”無論用什麽方法,都要幫她,留住這個人。
流雲深吸一口氣,淡淡回頭。“那你說,是怎樣的?”一直溫柔的聲音,此刻卻顫抖著。
靈竹不知道說什麽好,慌亂間手足無措,想留住他的心情迫切非常,一衝動,索性踮起腳尖,吻了上去。
流雲略微訝異,很快反應過來,轉身攔腰一抱,低頭加深靈竹蜻蜓點水的淺吻。
靈竹緊張地抓緊流雲胸前的衣料,顫抖著,心裏還想,我真是命苦,為什麽別人穿越之後都是被一堆人哄著,我卻要犧牲色相去哄別人,雖然這色相也不是我的吧。
“喂,流雲,讓你喊靈竹起床怎麽到現在還沒……”霽雪突然推開門走進來,看到這一幕,呆了。“你們應該把門關好啊……”
靈竹一把推開流雲跳到旁邊,背對著兩人,呼呼地喘氣。
流雲抿唇很不爽地瞪了霽雪一眼,坐到桌旁,倒了一杯茶,仰頭一口喝完,複又倒上第二杯,仰頭再次一口喝完。
霽雪嘿嘿笑著湊過去,在他對麵坐下,撐開細絨羽扇,邊似有似無地扇動,邊看向窗外的景色。“十天不能回去,菲冉妹妹、笌珋妹妹、繚珂姐姐、穗朱姐姐她們會想我死的,說不定會因過度思念而茶飯不思寢食難安。唉,最難消受美人恩。”
流雲灌完一壺茶水,平靜下來。“遇見你是她們此生最大的錯誤。”
“怎麽會,她們都說認識我之後才知道,人生原來如此美麗。”得意洋洋了一陣,霽雪見靈竹裝作自己不存在般一動不動地站在旁邊,說到:“靈竹,睡得可好?精神養足了的話,雪哥哥帶你去外麵逛逛可好?”
靈竹頭也不回,極小聲地嗯了下算是回答。
霽雪已經脫掉了那件過分搶眼加顯擺的紅色外套,換了一件銀色綴金絲的長衫,不過繡的還是桃花。他合起扇子放到桌上,走過去輕佻地抬起靈竹下巴,哧地笑了出來。“呦,臉還紅著呢,這麽害羞。有什麽嘛,不都是你情我願的。”
他不說還好,說完靈竹本來就很紅的臉更紅了,如果放上一壺水,估計要不了多久就能沸騰。
霽雪貼近她的耳朵,輕聲說道:“要不要雪哥哥教你?”
“霽雪!”流雲喊了一聲,隔著桌子淩空甩了一袖強風過去,放在高凳上的吊蘭掉下來,花瓶啪地碎成無數塊。
“流雲你搞沒搞錯,我們是在客棧裏,不要隨便就風來風去的,你想暴露身邊嗎?”霽雪梳得油光鋥亮的頭發被吹得亂七八糟,他視外表高於一切,不憤怒得跳腳才怪。
靈竹隻好站出來打圓場。“好了,我們出去轉轉吧,你不是說凡人的生活很有趣嗎?去看看,說不定還能碰到張三妹妹、李四姐姐、二麻子婆婆。”邊說邊拉著霽雪往外走。
“等我收拾一下。”霽雪坐到梳妝台前,拿起梳子整理頭發,尤其是額上的碎發,梳了一次又一次,直至達到眉心桃花痣似露非露隱隱約約的效果,才罷手。
靈竹站在門旁等霽雪,見流雲走了過來,飛快低下頭,看完腳尖看地板,看完地板看門檻,看完門檻看螞蟻,就是不看身邊那人。流雲也不說話,隻淡淡笑著站在她身側。霽雪終於重新打扮好自己,抓起扇子從兩人之間穿過,還不忘拉住靈竹的手。“走啦走啦。”
本來霽雪打算吃完早飯就帶著兩人在外麵逛逛,看看民間百態,奈何靈竹因為起得早又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哈欠一個接一個,精神萎靡得幾乎睜不開眼,隻好先找客棧,各自去休息。沒想到她這一睡,竟然睡到下午。午飯時流雲打算叫醒她,可見她睡得香不忍心便算了。快晚飯時覺得不能再把這頓睡過去,就去她房裏查看,沒想竟聽到睡夢中的她喊雲哥哥,一時感慨頗多。等和霽雪鬧騰完走出客棧,天都快黑了。
曲曲折折的江南街道紛紛點亮紙燈籠,燭光影影綽綽,在青石板上搖曳。來福客棧懸在空中的布招牌迎風招展,抖動的波紋映著灰暗的天空,頓生漂泊遊子思鄉之情。
那個世界裏的自己突然消失,不知道爸爸會不會天天皺著眉頭沉默地抽煙,媽媽會不會紅著眼圈坐在沙發角落裏輕泣,弟弟會不會想念那個每天火冒三丈捏他臉蛋卻在吃飯時往他碗裏夾肉絲的野蠻姐姐,這些天,他們過得可好。
靈竹從半空收回視線,轉頭去看巷子裏的一隻瘦小的流浪狗,它全身髒兮兮的,尾巴畏懼地垂著,過於饑餓而幾乎站不穩,救命稻草般看著麵前半個路人吃剩的包子。一隻黑色大狗站在它麵前,目露凶光,齜牙衝它低吼。小狗不舍地看了包子幾眼,抬頭又看看凶悍強健的大狗,嗓子裏輕微嗚嗚了兩聲,夾著尾巴無奈轉身走開。大狗立刻撲到包子上,狼吞虎咽起來。
這個世界,強者生弱者亡,連狗都如此,何況人哉。不由得感歎了一句,“快點長大就好了,那樣就足以承受生命的沉重。”
流雲握起她的手,眉眼低垂,語調溫柔。“竹兒,你不用長大,我在你身邊,你可以一直任性胡來。”
四月柳枝飛揚,軟軟似美人目光。
靈竹知道這句話不是對自己而是對她說的,心裏卻也不免感動。一直大大咧咧凶神惡煞的,覺得自己很強很無畏,在弟弟麵前也以萬能的保護者自居,久而久之就習慣了一個人去打拚去肩扛。突然有人這麽對自己說,驀地就有一種有依靠的感覺。古代女子真是幸福,小鳥依人,繞指溫柔,天塌下來有背後的那個人去撐。靈竹輕笑,“你不覺得我潑皮刁蠻?”
流雲笑得包容而寵溺。“我喜歡。”
靈竹大笑起來,天下蒼生,人海潮潮,總會有那麽一個人,覺得你的脾氣剛剛好。“等我老了,牙齒掉光,鬢發雪白,滿臉皺紋,耳聾目花,變成無精打采的老太太,你還喜歡?”
流雲把她的雙手合在手心,緊緊握住。“那時我也變成跟你一樣顫顫巍巍的老爺爺,我要左手拄著拐杖,右手牽著你,一起在冬日的午後曬暖。”
很惡俗很狗血的回答,靈竹一邊鄙視一邊唏噓感歎。足夠了,此生得此一人,夫複何求。
走在前麵的霽雪回頭看他們,酸溜溜地道:“當著孤家寡人的麵你儂我儂,要嫉妒死我麽?”
靈竹心情很好,忍不住貧嘴回了一句。“你羨慕的話,從那一堆姐姐妹妹裏挑一個出來就是了,她保證幸福得要昏過去。”
霽雪立刻搖頭。“不可不可,本主一直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若是突然娶了一位,且不說少了幾許自由,會有多少姑娘芳心破碎。本主心軟,見不得女孩子家哭。”
流雲不理會他從未停止的自戀,拉著靈竹直接走了。“竹兒未吃午飯,我們先行一步。”
霽雪驚訝地哎了幾聲,立刻跟了上來。“流雲你不能擅自行動,你不好意思說我還不清楚嘛,你就是一路癡,若是讓你帶路,隻怕吃完飯你們就回不到客棧了。”
靈竹不可思議地看向他。“真的?”
流雲汗顏,半晌微微點頭。
真是人無完人,流雲長得一副聰慧敏智的好皮囊,竟然不認路。一時英雄豪氣升騰,靈竹拍拍胸脯,說:“我方向感好得沒得說,最大特長就是走迷宮,以後跟著我混,包你不會迷路,順帶還可以畫畫地圖賣給遊人掙點私房錢。”
流雲點點頭,很認真地說:“不過我不要私房錢,竹兒你留著買零食就好。”
“你不吸煙?”
流雲困惑。“那是什麽?”
“不喝酒?”
“很少喝,不過酒量很好,從未被灌醉過。”
“那,也不賭?”
“風族不缺錢,為什麽要去賭?”
“不養偏房小妾,不捧戲子舞姬?”
“竹兒,我有你。”流雲微笑。
靈竹驚奇地睜大雙眼,以看火星人的眼神稀奇地看著他,哪裏掉下這麽個寶貝,十足完美好好先生。靈族幼主不知道怎麽想的,竟然空置著如此一位金龜婿而不嫁,也不怕被別人搶去。頓時覺得責任重大,說什麽也得把這國寶給她保護好,決不能讓別人染指。天下獨此一家,錯過再無分店。
正是飯點,酒樓裏人很多,吵吵嚷嚷,好不熱鬧。雖然霽雪換了身自認為已經很低調的衣服,但還是有不少人往三人這邊看,其中九成還都是看霽雪的。他倒是很習慣眾人矚目的感覺,自在地吃菜喝茶,時不時柔媚一笑,嬌俏一聲雲郎,旁若無人。一直平凡地擔當路人甲乙丙丁的靈竹初見這陣勢,被那些人的餘光掠過,也覺得壓力非常,夾菜都不敢往遠點的盤子伸筷子,一直埋頭奮鬥眼前的青苔炒雞蛋。
流雲估計跟霽雪在一起久了早已習慣,對那些人也沒什麽感覺,全神貫注地剝蝦殼,蔥段般的手幾下扭動,白嫩嫩的蝦肉就跳脫出來。“竹兒,吃蝦,你不是最愛這個麽,今天怎麽不大吃?”
靈竹嘴裏含著米飯不方便開口,霽雪接了一句。“你剝得慢她吃得快,碗裏沒有蝦肉,以至於你認為她沒怎麽吃。你看看,這一盤油燜大蝦,幾乎全被你剝了,她吃了很多了。”
霽雪這句話的意思是很委婉地表達我都沒有吃幾個,你多少給我留點。偏偏流雲思維跟他不太一樣,看了眼靈竹的飯碗,有點失落地說道:“我練習很久了,沒想到還是慢,看來隻好加強訓練。”語畢把那盤沒剩幾個的蝦端到自己麵前,加快速度剝蝦殼。
霽雪目瞪口呆,眼睜睜地看著最後的蝦肉飛進靈竹碗裏,嘴巴張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靈竹察覺出來,小心把蝦肉夾進他碗裏,賠笑道:“雪哥哥多吃點。”
霽雪這才哼了一聲,裝作很不在乎地夾起蝦肉,慢慢吞了下去。而隨後,流雲又開始挑魚刺,把魚肉扔進靈竹碗裏……這頓飯靈竹吃得格外費力,既要保持優雅的吃相,又要時刻觀察霽雪的表情做出補救措施,吃進去的飯幾乎全都消耗在腦力勞動上。
然而流雲不知是故意還是在某些方麵神經真的大條,走出酒樓時樂嗬嗬地說到:“竹兒胃口比以前好多了,這樣很好,我便可以把你養得白白胖胖,水靈粉嫩。倒是霽雪,你看起來似乎食欲不振,莫非水土不服?”
霽雪拿眼角瞥了他一眼,轉移話題。“覺也睡了飯也吃了,終於可以逛逛街景了吧?”
靈竹趕忙點頭。“是的,我期待已久了。”這句話八分是真心實意的,畢竟沒有電腦沒有電視沒有各種消遣,整天除了吃就是睡,生活著實很無聊,靈竹很想看看古代民風,打發下時間,增長些見識。
臨巒地處江南水鄉,北接沂山,南抵茗湖,一條芙河縱貫東西,山水環抱,風景優美。此地盛產美酒和鱸魚,各種風味小吃琳琅滿目。人傑地靈,英雄輩出,才子若星,美人如雲,家家六歲小兒出口成章。藝術氣息也很濃厚,彈詞唱曲,吹笛橫簫,戲曲興旺,舞蹈絢麗。
而最出名的,當屬第一美人宴月舞桐,有才有貌又有錢,氣質又冷,輕易不見人,偶爾出現一次,便驚豔無數。她的身世也是一個謎,沒人知道她從哪裏來,也沒人知道她是否有父母兄妹,隻知道突然有一天,城中心最好的店麵易主,改名宴月樓,而前任老板及家人全部失蹤,再無音訊。因此小巷坊間有不少關於她的流傳,想象之豐富,版本之繁多,隻差她是天女下凡,來人間體驗生活。
靈竹彼時跟流雲霽雪一起站在街邊看製作糖人,忽然聽到隔壁賣燒餅的老漢跟賣糖葫蘆的老伯閑扯說到這些,忍不住笑了出來,心裏想著自己三人就是仙子下凡,來人間體驗生活的。於是轉頭對兩人喊了一句,“說不定真有可能哦!”二人當成笑話,憨厚地笑笑,也不再說下去。
霽雪駕輕就熟地帶著兩個人在城裏遊蕩,看皮影戲,聽花鼓,吃甜甜的棉花糖,還有味道獨特的臭豆腐,觸摸長滿青苔的石板,撐開豔美輕盈的油紙傘,偷偷摸小男孩後腦勺的長命發辮,觀察河邊婦女拿著木棒捶衣服,哪裏熱鬧就往哪裏去。
靈竹笑得很開心,右手被握在流雲手心裏,暖暖的全是汗,卻舍不得鬆開。流雲體貼地走在街道外側,擋住外麵熙攘的行人為靈竹創造寬鬆的空間。
最後累得走不動了才在一座石橋上停下來,靈竹倚靠著圍欄歇腳,笑得時間過長,臉頰肌肉都酸痛了。霽雪倒還神采奕奕,花孔雀般忽閃著羽扇,趾高氣昂地說:“本主帶著你們玩得開心吧?不要太感激了,小事罷了。凡人好玩的東西多著呢,改天帶你們繼續遊賞。”
靈竹累得說話的力氣都沒了,流雲對於霽雪自戀的話一般都采取忽略態度,所以一時間沒人說話,安靜下來。
一彎明月懸在夜空,拱形石橋上行人稀少,遠處蜿蜒的街道傳來飄渺的人聲,大紅燈籠倒影在水中,光影浮移。一架竹筏由遠及近漂來,上麵站著一個女子,橫著玉笛,素手纖纖,白衣飄渺。笛聲哀婉淒切,似遊子低泣,夜風清涼,月色朦朧,離殤寥寥。
霽雪合起扇子握在手心,淡淡說出曲名。“《遠鄉》。”
靈竹等人靠近,看清之後不由得輕呼。“宴月舞桐!”
霽雪嘩地打開羽扇,細膩的羽毛微微顫動,嘴角勾起笑容,桃花眼裏滿是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