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親得相首匿”是源自西漢的一條法律原則,意思是對執法機關隱瞞血親的犯罪行為並不算包庇。儒家也有類似“親親相隱,直在其中”的思想。但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裏,與反動家庭劃清界限的事例卻比比皆是。有些人借此得以自保,甚至是上位。而吳磊揭發老高太太,膽小是一方麵,更重要的是他心中充滿了恨意。

用腳指頭想都知道,孫淑芬突然跑過來找他要孩子,背後除了老高太太使壞,怎麽可能會有其他的原因呢?而現在孫淑芬慘死,自己也被隔離審查,無論老高太太的初衷是什麽,孽,也算造下了。

老高太太不傻,隻承認自己以前的確是地主階級,欺壓過老頭兒的小老婆,對打死人和偷孩子的事情隻字未提。吳磊也遭了很多罪,但相比老高太太他還是幸運的。當他看著老高太太臉被抹的花裏胡哨,五花大綁的佝僂著跪在地上被人們唾罵的場景時,心裏在想著什麽他沒跟我爸說,我不是那個時代的人,也猜測不到。但我敢肯定,他心頭的恨意沒有消解。

媽和老婆掉到河裏究竟應該先救誰?親情與愛情發生衝突的時候熟高熟低?這本身就是個混賬、並且沒有人味兒的問題。媽又怎樣?老婆又怎樣?有幾個人能把她們擺在比自己還重要的位置上?親情又如何?愛情又如何?不過是讓自己活得充實舒服的東西罷了。人們所謂的無私,隻不過沒觸碰到自私的那條底線;逼裝的再華麗,端起飯碗,還不是往自己嘴裏劃了食物嗎?動物本能,生存保障,僅此而已。

九歲的時候,我的思想反人類。十歲,依然。

幾番折騰後,老高太太不知道被帶去了哪裏。吳磊回到空空****的家裏反省,隔三差五的還被揪出去參與一下活動,當然,他的身份是“地主狗崽子”。沒過多長時間,來了兩戶根紅苗正的赤貧,占了他家獨院中的兩間正房,把他攆到了曾經藏匿過孫淑芬孩子的半間倉房中。

我總是說,生活上的苦難一切都可以忍受,精神上的折磨卻是揮之不去避之不及的。自私無可厚非,可為了利己去損人,隻要還能稱得上是人的人,都會因為愧疚而寢食難安。每到寂靜的夜裏,吳磊都會夢到孫淑芬抱著他的大腿哭泣著哀嚎:“你把我的孩子還給我,還給我!”

吳磊很害怕,他無力的辯解著:“你的孩子是我媽偷的,跟我沒關係,沒關係……”

孫淑芬卻不放過他:“那你把我的孩子找回來,找回來,一定要找回來……”

夢到這裏吳磊便會驚醒,雖然孫淑芬是自己心愛的女人,可他實在不想用這種方式每日與孫淑芬相聚。他時常會想,或許把孩子找回來真的能給死去的孫淑芬一個交代,也給自己一個交代,擺脫無盡的夢魘,救贖他慚愧的靈魂。

可孩子是老高太太經過幾場批鬥之後不知道被送去了哪裏,十有八九早已不在人世。盲目的尋找豈不是跟大海撈針一樣嗎?

可萬萬沒想到,在那段動**的歲月結束之後,老高太太居然回來了。她的臉上依舊那麽蒼老,那麽刻薄,吳磊不禁懷疑:是否隻有像她那麽自私的人才有資格在極端惡劣的條件下存活下來呢?

老高太太看見吳磊,樂了,自然的好像剛出了一趟遠門回來似的:“孩子,媽回來了。”

吳磊沒說話,也沒有把老高太太讓進屋的意思。

老高太太一點兒也不見外:“家裏有吃的嗎?給媽整一口唄。”

吳磊還是沒動,盯盯的看著老高太太大大方方的推開大門。進到院子裏之後老高太太吃了一驚:“咋的了?咱家房子裏都誰住著呢?”看著吳磊茫然的表情,她旋即明白了她不在的時候發生的一切,“這還沒有王法了,欺負咱們老吳家孤兒寡母的沒人是吧?”說著,一把拽倒了晾衣服的架子,抽出竹竿便往玻璃窗上捅去。

看著一回來就擼胳膊挽袖子跟鄰居幹仗的老高太太,吳磊覺得她既熟悉又陌生。老高太太一人麵對四個對手居然絲毫不落敗陣,手裏的竹竿舞得虎虎生風。吳磊暗想:“這個世界上除了你的利益,難道沒有其他讓你敬畏的東西嗎?”於是,耐不住性子一把將老高太太從戰局中拖了出來:“孩子呢?”

老高太太根本不在意他的問題:“這幫不要臉的就是欠削,來,咱娘兒倆今天給他們點厲害看看,讓他們滾出咱們家!”

吳磊氣血翻湧:“我問你孫淑芬的孩子呢?你給孩子送哪去了?”

老高太太的眼睛始終沒離開鄰居:“咱娘兒倆的事兒等會兒再說!先把咱家房子搶回來!”

吳磊終於憤怒了,他咆哮道:“孩子——”通紅的眼珠子嚇得劍拔弩張的鄰居都下意識的退後了兩步。

老高太太這才放下竹竿,緩緩地說道:“你啥意思啊?”

吳磊在喉嚨裏低吟著:“孫淑芬的孩子,你給送到哪去了?”

沒想到老高太太輕蔑的笑了:“三歲看八十啊,我就說你耗子扛槍窩裏橫一點兒也沒錯。孫淑芬都死多少年了,你把孩子找回來又能咋的?”

一句話給吳磊問的啞口無言。

老高太太在與吳磊的溝通中從來也沒落過下風:“你要是想找孩子也行,不過你得答應媽一件事兒。”

吳磊喘著粗氣,搞不懂老高太太的葫蘆裏買的什麽藥。

老高太太腳小,可能是連走帶站時間長累了,她坐到了一塊石頭上,說:“其實媽也沒合計能活著回來。這幾年給我也折騰夠嗆,以後隻能指忘你給我養老了。你要是能管我,我就告訴你孩子在哪,你要是不管我,那你也別問了,讓你媽餓死算了。”

吳磊根本沒想到老高太太如此無賴,可在恨與救贖之間他更加傾向於後者:“行,我管你,給你養老送終。你告訴我吧!”

老高太太怎麽可能這麽輕易就亮出手中的底牌:“我現在告訴你,你反悔了咋整。你就養著我吧,等我百年那天肯定跟你說。”

吳磊太知道老高太太的秉性了,他徹底認輸,咬牙切齒的說:“我說過,我管你叫媽,一輩子你都是我媽。行,我養你。你記住你今天說的話。”說完,一轉身就走了,再也沒進過那座他從小長大的院子裏,甚至沒有拿走一直珍藏著的孫淑芬的照片——那是吳磊對孫淑芬唯一的念想。

被別人霸占的房子肯定要不回來,老高太太隻能住進那半間倉房。吳磊言而有信,每月按時把生活費送到老高太太門口就走。時過境遷,平房變成了高樓,拆遷的時候也分給老高太太一間。吳磊由於出身背景不幹淨,也沒個正式工作,政策剛開放便為了生計走上街頭做起小買賣。結果因禍得福,誤打誤撞成了最先富起來的那一批人。可他給老高太太的生活費依舊是撐不著餓不死。

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轉眼間到了一九九二年,老高太太八十九歲。她能活到這個年紀連吳磊也倍感詫異,可尋找孫淑芬遺孤的信念從未放棄。他覺得,再長壽的人也逃不過自然規律,老高太太差不多該把孩子的下落告訴他了。

終於有一天,老高太太被查出了腎病,醫生說現在雖然還沒有發展到臥床的程度,不過這個歲數基本沒有什麽治愈的希望。如果願意付出高昂的醫療費,可以延長一段時間生命。

老高太太怕死,讓吳磊出錢,可吳磊等這一刻等的太久了,他說出錢可以,但必須先告訴他孫淑芬孩子的下落。

老高太太算計人算計一輩子了,她的心太髒,覺得世界上沒有誰值得她信任,非要先讓吳磊給她出錢,她才肯把秘密說出來。

娘兒倆經過一段時間的僵持,最後終於達成協議:老高太太把孩子領到吳磊麵前,吳磊一次性把所需的醫療費支付給她。

接著,便發生了我前麵講述的一幕。這期中有些細節恐怕吳磊也說不清楚,比如說:老高太太是怎麽知道我小姑要來的,她為什麽不直接跟我小姑說明而是把照片放到我家門口,半夜又來我家連哭帶鬧等等。

其實也不難推測。

我爸雖然不太認識老高太太,但老高太太肯定知道我家。可能是她在街上看見我媽和我小姑偶遇,我媽問老嬸兒好不好,讓他確定了眼前這個姑娘就是當年她偷走的孫淑芬的孩子。

或許她也想過直接找我爸我媽說,但又擔心我家人不願意我小姑知道這個事實,而刻意隱瞞。於是她暗地裏觀察了我家人很久,終於從我媽在樓下小賣鋪給我小姑打的電話中等到了機會。她拿著孫淑芬的照片在我家門口徘徊許久,可她又怕我小姑接受不了突如其來的真相不願跟她一起去見吳磊,索性先把照片放到地下讓我小姑看見,再找我爸我媽賣可憐。

當然了,這隻是我的推測。人心往往介於一念之間,我就是個講故事的,希望故事完整罷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老高太太真像諸葛亮一樣擅使奇謀妙計的話,我隻能說,她的心的確,真髒。

吳磊從回憶中緩過神,對我爸說:“就這些事兒,都跟你說了。請你告訴我,孫淑芬孩子的下落吧。”

我爸說:“我不是反悔,但我真不想告訴你。看歲數我得叫你一聲老哥,我說這話你也別不愛聽。你這自私勁兒真隨你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