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吳磊覺得老高太太的做法不妥,但無奈生米已經煮成熟飯。按照計劃,象征性的幫孫淑芬找幾天孩子,也該張羅自己未來的日子了。可萬萬沒想到的是,無論是孫淑芬還是老高太太,都沒有朝著自己預想方向的來。

孫淑芬自打孩子丟了,每天什麽都不顧,就是四處尋找,沒白天沒黑夜的。吳磊開始還陪著,一來二去卻有點兒吃不消了。

那是什麽年代呀?

說句不誇張的話,出去騎一圈車都不一定有沒有命回來。特別是晚上,讓人抓著說你是漢奸敵特反革命,直接打死都沒地方喊冤去。成天陪著孫淑芬在外頭漫無目的的四處溜達,跟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沒有區別。

再者,吳磊不是社會閑散人員,他有單位有企業。他的單位還是重工業,雖然工人們在業餘時間上街遊個行搞個運動,但工作時間誰也不能馬虎,鬧事的都不敢直接去車間裏挑刺兒——破壞生產的罪名,任誰都擔不起。在這麽一個重要的崗位上,他哪能隨便說句自己有事兒就可以成為不上班的理由呢?

可最重要的是,孫淑芬壓根兒也不提和吳磊結婚的事兒了。每天除了孩子就是孩子,寡婦丟了獨苗,怎麽可能不魔怔呢?

吳磊心中有愧,不敢把孫淑芬逼得太緊,一天天愁的他跟條**的公狗一樣坐立不安。終於實在繃不住了,去找老高太太商量:“媽呀,你說淑芬一天光顧著找孩子,也不愛搭理我,這可咋辦呐?”

老高太太都不拿正眼瞅他:“她不愛搭理你你也別找她唄,大小夥子這麽沒出息,多給你們老吳家丟人!”

吳磊一聽不對呀,老高太太偷孩子之前可不是這個態度。他有些無法相信,試探的問了一句:“媽,你的意思是,上趕子不是買賣。我對孫淑芬太好,她不拿我當回事兒,對吧?”

老高太太輕蔑的哼了一聲:“那孫淑芬到底有啥好的?把自己男人克死了,把姑娘也克丟了,命得多硬啊?她要進到咱家門裏,咱娘兒倆還能有好啊?反正你要娶她,我不同意!”

吳磊越琢磨這話越不是滋味:“媽,你這是啥意思啊?你怎麽反悔了?”

老高太太翻臉不認人:“我反什麽悔了?我啥時候答應過你倆的事兒?”

吳磊有些激動,站到了地當間,麵紅耳赤的大聲喊:“不是你說過把孫淑芬的孩子……”可後麵的“偷”字,到了嘴邊卻實在說不出來。

老高太太得意一笑:“你喊啊,再大點兒聲喊,讓街坊四鄰都聽著,最好讓姓孫的那個小娘們兒也知道知道你背著她都幹過啥。”

吳磊燒雞大窩脖,滿肚子憋屈沒法往外倒。老高太太還咄咄逼人:“咋的了?怎麽沒能耐了?”

吳磊灰頭土臉,像隻鬥敗的公雞無力的坐了下來。

老高太太清清嗓子,換了一副語調:“孩子啊,你歲數也不小了,還這麽不明理,非得讓媽跟你掰開揉碎了說呀?那孫淑芬到底有啥好的,歲數那麽大,還生過孩子,她跟你不配呀。你說以後讓街坊四鄰們背後講究,你受得了嗎?媽不同意,是為你著想。”

吳磊十分不理解:“你不同意就直接說唄,為啥還要……”他始終說不出偷這個字。

老高太太和聲細語:“不也是為了絕了你的念想嗎!你想想,以後你天天對著這麽一個對不起的人,日子怎麽能過踏實啊!媽也知道這事幹的缺德,可為了兒子,讓媽幹啥都樂意呀。”

吳磊這才明白,自己是中了老高太太的計了。可是直到這個時候,他還認為自己的這個媽隻是因為看不上孫淑芬,覺得孫淑芬配不上她兒子,才千方百計橫加阻攔的,這個媽從心底還是愛自己的。於是,他學起了獨生子們慣用的伎倆——耍賴。

吳磊重新站了起來,雙手一叉腰,高聲說道:“我不管,我就要娶孫淑芬。你要是不同意,我這輩子就不找媳婦兒了!我讓咱們老吳家斷子絕孫!”

換成一般的獨苗,這套說辭下來哪個當媽的不得求爺爺告奶奶似的喊小祖宗啊。可人老高太太渾不在意:“好啊!媽還樂意讓你一輩子手再罵跟前兒呢。娶媳婦兒有什麽好的,咱家現在是你一個人掙錢娘倆花,娶個媳婦兒再添個孩子,你得養活四口人,媽都替你累的慌!”

這句話一出口,吳磊總算明白了,坊間流傳的那些流言蜚語果然並非空穴來風,老高太太絕對不是個善茬子。嘴上一口一句為你好為你好,肚子裏不知道裝的什麽花花腸子。想到這,吳磊怒從心頭起,指著老高太太的鼻子狂喊道:“你也太缺德了,你不怕天打雷劈遭報應嗎?我……我去告你去!”

老高太太根本不跟他置氣:“要遭報應也是咱娘兒倆一塊兒遭。偷孩子這事兒你就沒份嗎?告我?行,咱們娘倆一起蹲大獄!也讓孫淑芬知道知道,天天圍著她轉的到底是頭披著什麽皮的狼!你倒是給我提醒了,以後你要是孝順咱娘兒倆怎麽都好說。要是不孝順,嗬嗬,那媽就跟你同歸於盡唄!”

吳磊並不示弱:“那就同歸於盡,我現在就去揭發你!”

老高太太突然少見的大笑起來:“你也算是我拉扯大的,就你那小膽兒,我還不知道?也就是耗子扛槍,在窩裏橫一橫吧。不說別的,就你們單位的人出去武鬥拉著你,你敢去嗎?”

吳磊啞巴吃黃連都要窩囊死了。自己幹的這叫什麽事兒啊?以後有什麽臉再麵對自己心愛的淑芬。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這個自己叫了二十多年媽的惡毒女人,甚至她還有可能是害了自己親生母親的殺人犯。吳磊隻覺得氣血翻湧,一秒鍾也不想在這個家裏待著,他狠狠地放下一句:“你別指望我以後養活你!”便揚長而去了。

連著幾天吳磊都沒有回家,一直在單位同誌家搭床,老高太太也沒去找他。他有心想去看看孫淑芬,可心中有愧又不太敢。他心灰意冷,恨老高太太,恨抱走孩子那家人,甚至恨他自己。可老高太太的確把他看了個通透,他膽小,他懦弱,他是個一貫缺乏勇氣的人,這個世界上能令他害怕妥協的東西太多了。

吳磊永遠也不想再見到老高太太,可老高太太不能也不會放棄他——人家處心積慮為了什麽呀?還不是想拴住這個能養老的大兒子。

終於,廠裏革委會的領導找他談話了:“聽說你為了找對象的事兒跟你媽鬧矛盾了,你好幾天沒回家,你媽有病了你都不管?”

吳磊完全沒想到老高太太會來這麽一手,他想解釋卻無從開口。領導狠狠的批了他一頓,讓他趕緊回家給老高太太認錯。可吳磊早已打定主意,說出天花他也不在回去。

硬著頭皮又上了兩天班,領導沒有再找他麻煩,他暗暗鬆了一口氣,估計老高太太對他也徹底放棄了。

就在離家小半個月後的一天,吳磊正在機床前無精打采的一邊幹著手裏的活,一邊想著以後的打算。車間門口突然想起了一陣吵鬧的喧嘩,似乎有人想往裏闖。

吳磊暗暗吃驚,雖說現在時局動**,他們工廠也有派係參與到武鬥中。可不管多麽有勢力的派係,也不敢明目張膽的衝擊工廠。畢竟,破壞生產的罪名誰也擔當不起。

他往喧鬧處看了一眼,這一眼嚇得他魂不附體。隻見孫淑芬破馬張飛的像個瘋子似的正往裏衝呢,四五個人都沒攔住。

工廠門口都有持槍的守衛,天知道這個柔弱的女子是怎麽混進大院的,但吳磊根本無暇顧及這些細節。他早就傻了,因為孫淑芬已經遠遠的看見了他,正扯著嗓子狼嚎般的哀鳴與咒罵著:“吳磊——你把我孩子整哪去了——吳磊——你還我孩子!吳磊——我操你媽!”

已經喝得微醺的吳磊在講述這段往事的時候跟我爸坦言,當孫淑芬像個魔鬼一樣朝他衝過來的時候,他確實是慫了。哪怕他眼睜睜的看著群情激昂的革命群眾們,遵循著“文攻武衛”的最高指示,將孫淑芬這個“意圖破壞生產的敵特分子”圍在中間活活打死,都沒敢說出一個字,更別提出手阻攔了。雖然吳磊的心跟刀絞一樣疼,而與心疼一樣讓他恐慌不安的是自己幹過的事終於敗露。

孫淑芬就這樣稀裏糊塗的死了,死的無辜,死得毫無價值。如果被人所愛的人都這樣不得善終的話,那麽愛將會是一種多麽虛偽、自私,並且毫無人道的情感。

在當時的年代,死個人並不算什麽稀奇事,可孫淑芬的死卻有著不同的意義。是否是階級敵人精心策劃的陰謀?還是敵對勢力瘋狂的反撲?但不管是什麽,都不可能是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在純粹的表達絕望那麽簡單。

為了這次事件,廠裏的造反派特別組織起來對吳磊一查到底。一張張疾惡如仇的麵孔,一句句鏗鏘有力的口號,一套套黃軍裝,一塊塊紅袖標,在吳磊的眼中難以言表的猙獰恐怖。

就在激動的眾人要給畏畏縮縮的吳磊綁上繩子之際,他的心裏終於崩潰了。他幾乎下賤的哀求道:“我……我揭發……我揭發我媽!她是不折不扣地富反右壞!她在萬惡的舊社會裏逼死了我的親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