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和黨福立這次幹活的地方雖然離家不遠,但處在一片山區當中,交通也不是十分便利。這裏的地理位置也比較特殊,屬於兩市三縣的交界處。由於此地三麵環山形成了一個坳口,地貌恰似一隻野豬側臥酣睡,所以多年來一直流傳著一則“肥豬睡土崗,黃金肚裏裝”的順口溜,寓意著這座山裏埋有寶藏,誰要是能找著挖出來就可以得到一輩子享不盡的榮華富貴,而隔三差五便有人從石頭縫裏劈出顆金豆子的小道消息也讓當地的老百姓們對這個傳說深信不疑。
果不其然,抗日戰爭時期,日本鬼子曾經派遣過一支勘探小組進山。繼而增派大批軍隊駐守,嚴禁他人進山,還從各地抓了數不清的中國勞工一批批的往山裏送,誰也不知鬼子們在裏麵都幹了些什麽不可告人的勾當。抗戰勝利後,日本兵撤走,山穀再次沉寂下來,直到九十年代初,傳說中的寶藏終於露出了麵紗。地質專家在這片山坳中發現了一片金屬礦藏,其存儲量世界上都數一數二,雖然不是黃金,但也印證那句古老的讖言。於是,幾乎被淡忘的傳說再次被瘋狂的人們翻了出來,各種各樣的大小礦主便拚命了的向野豬肚子裏開山。
眾說周知,采礦這個買賣並不是隨便來個阿貓阿狗就幹得了的,除了雄厚的財力還需要過硬的人脈關係。即使開采權落到你手中,也得時刻提防那些垂涎三尺虎視耽耽盯著你的紅眼病患者。為了站穩腳跟或者爭奪利益,礦主之間網羅社會人員械鬥火拚的惡性()事件時有發生。礦區周邊各股勢力盤根錯節,直至在黑白兩道的共同平衡下製訂出一套相應的地下秩序才暫時歸於平靜。所以說,能在這個地方安家立業的人無一不是手眼通天心狠手辣的角色。雇用我爸和黨福立幹活的老板,便是其中的一位佼佼者。
這位老板姓杜,不到五十歲的年紀,在縣城裏有著一個半黑不白的灰色身份,諢號杜大金牙。此人雖然個頭不高卻頗具江湖大哥氣質,據說他年輕之時以驍勇著稱,打架鬥毆不管對方多少人馬都敢手提兩把砍刀殺他個七進七出,嘴裏的四顆金牙便是見證當年輝煌的勳章。如今年紀大了,生意做得如日中天,漸漸少了三分暴戾之氣多了七成爆發戶的雍容。再熱的天氣肩膀也得披層水貂絨,再冷的季節貼身必須穿件夢特嬌,大金鏈大金表更是日常標配,與那些手拿玩具大哥大腳蹬沒底迪爾多納的假大款們絕對不可同日而語。
杜大金牙新承包了一座礦山,他覺得那地方風景不錯,索性又蓋了幢私人會所。基礎建設已經基本完成,我爸和黨福立到這裏來就是參與會所的裝修工作。
開工之前,杜大金牙十分講究的把工人們全部請到家中擺了幾桌宴席,美其名曰接風酒。我爸和黨福立一進杜家宅門,立時驚得好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且慢說細膩考究的噴泉花鋪亭台樓閣,單是牆腳下前凸後翹的虎頭奔、後輪被遮住一半的凱迪拉克與方方正正像口棺材似的大林肯已然晃得人睜不開眼睛。誰要是開一日本皇冠來辦事,絕對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走進二層別墅之後更是口瞪口呆,頭頂吊的天花板是貼金箔的,桌麵上的餐具精一水銀器,地麵泛著翠綠色的光澤,識不識貨都能看出來是玉石鋪成,要多尊貴有多奢侈。雖然我爸和黨福立來自繁華的省會城市,卻充其量是騎著二八大揣滿街出溜的平頭百姓,此時此刻依舊不免陣陣的頭暈目炫。
不少混社會的成功人士都有這樣一個同共的優點:無論你身份地位如何卑微,隻要跟他沒有矛盾他都會客客氣氣給足你麵子,杜大金牙也不例外。他對著一群衣杉不整的工人們舉起酒杯,煞有介事的感謝了一番大家遠道而來,又勉勵眾人賣力幹活,最後許諾絕對不會讓各位吃虧之後宣布開席。
席間,杜大金牙特地找到我爸敬了杯酒,寒暄道:“小陳師傅吧?我聽說你們市那家大富豪的舞台燈光就是你設計的?那是我一拜把子兄弟開的。不是我當你麵誇你啊,你那活幹得真是小偷拉電門——賊畢呀!妥了,這回有你來我就放心了。以後有啥事你就直接跟我說,都是兄弟別客氣,辛苦啊辛苦。”說得基本不喝酒的我爸受寵若驚的陪他幹了一大杯。
轉過天來,會所裝修正式開工。這間會所建在一麵朝南的半山坡上,空氣清新視野寬闊。硬件投入更不必多說,百分之百窮奢極欲。工程其間杜大金牙基本沒露過麵,事情具細全部交給一位姓耿的老頭兒打點。老耿頭人挺隨和,還特別愛找人嘮嗑。工友有什麽要求能滿足就盡量滿足,實在滿足不了也輕聲細語的好言商量。總得來說,這個活幹得十分舒心。
一天傍晚收了工,黨福立扒了幾口飯便閃到工棚裏跟人打撲克去了,我爸端著飯盒坐在會所門口的台街上細嚼慢咽。初春的涼風吹在臉上很舒服,麵對著漸漸下山的夕陽感覺十分愜意。正吃著,老耿頭點了一顆煙坐到了我爸身邊:“不冷啊?”
我爸趕忙回答:“沒事沒事,裏邊幹活整的烏煙瘴氣的,在外邊待會透透氣兒。”
老耿頭可能也是無聊,有一句沒一句的跟我爸嘮起家常。就在我爸快吃完的時候,山坡下突然傳來了幾聲悶悶的爆炸聲。我爸嚇了一跳,問老耿頭:“耿師傅,你聽見沒,什麽動靜響啊?”
老耿頭見怪不怪:“杜老板新開的礦,今天開始打炮眼了。”
我爸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麵,不由得心裏好奇,抻著脖子往山下找了半天啥也沒看著:“在哪呀?”又一指不遠處一片拉上了鐵絲網的大野地問,“是那裏不?”
老耿頭搖搖頭:“咱在這地方看不著,你得繞過那道梁子底下去。”又補充了一句,“你說那地方打不了礦井。”
我爸閑著也是閑著,隨口再問:“那地方咋不行呢?沒礦嗎?幹啥用鐵絲網子都攔上了?”
老耿頭看看我爸,先是神秘一笑,繼而壓低了嗓門:“這你就不知道了吧?跟有沒有礦沒關係。那疙瘩挺邪性,鐵絲網子是附近山民自己花錢攔上的,怕小孩不知道深淺跑進去玩。”
我爸“哦”了一聲,沒有繼續搭茬——他一向對這些嚇人唬道的傳言不太感冒,況且見老耿頭一臉諱莫如深的樣子也不好意思追著刨根問底了。
可老耿頭卻提起了興致,他拍拍我爸大腿:“你看出鐵絲網裏有啥邪乎的沒?”
我爸眯起眼神觀察了一番,天色越來越暗,沒發覺出什麽異常。
老耿頭頗顯得意:“就隔著這麽一條溝,那邊連棵樹都不長,有意思沒?現在還早,等天再暖和暖和,這邊山坡全都綠了就容易瞧出來了,那裏連根草都沒有。”
經過他的的提醒,我爸似乎的確感到了一股從遠處傳來的荒涼之氣。
老耿頭不在意我爸什麽反應,話匣子打開便開始滔滔不絕:“你是不知道啊,自從咱這疙瘩開始承包礦以後,簡直是寸土寸金。那幾個礦主玩了命的往前拓地盤,大仗小仗不知道幹過多少回,鬧出人命都不當回事。可就這塊地,誰也不敢惦記。你知道因為啥不?”
再不給個回應實在說不過去了,我爸終於開口應付了一句:“因為啥呀?
老耿頭長舒一口氣:“哎呀媽呀,跟你說了你可別害怕啊。解放前,小日本子來咱們這挖礦,抓的全是中國壯勞力,前前後後最少得一萬來人,最後他們投降撤退的時候一個中國人也沒從山坳子裏出來過。那麽多人,你猜他們都哪去了?”
我爸看著老耿頭的眼睛,等著他說出最後的答案。
老耿頭假麽假式的邁關子,結果還是沒憋住:“你們年輕,不知道那小日本子有多損哪!他們擱這疙瘩采礦累死老鼻子中國人了,都扔在一個坑裏。最後連自己家都他娘的讓老美原子彈給崩平了還不忘缺德禍害人呢!臨走的時候把沒死的那些壯勞力全推到死人坑裏,用機關槍一頓突突。突突完還拿衝刀挨個挑了一遍,整個埋了!”末尾誇張的強調道,“就算有命大沒死的也給活埋了,一個活口沒留下!你說造孽不造孽吧?”
這段話倒了給了我爸很大的震撼:“耿師傅,鐵絲網裏圍著一個萬人坑嗎?”
老耿頭完全進入了忘我的狀態,他夾在指間的煙都顧不上抽一口,手舞足蹈的白話著:“可不是嗎?你想想,一萬多冤死鬼聚到一起得多大怨氣?現在這方圓幾裏地都開礦井沒啥野獸了,擱以前兔子麅子……不說那些玩意,連鳥都繞著飛!真不是鬧著玩的。頭兩年有膽肥的非要上那裏打礦眼,結果鬧的成天不是塌方就是爆炸。哎我天呐搭進去好幾條人命才消停……”
我爸被他說得後背泛起陣陣涼意,老耿頭察覺到他的恐懼才得意洋洋的轉移了話題:“溝裏不是打炮眼呢嗎?怎麽才放了這兩炮就沒動靜了?”
話音未落,山坡下亮起兩束汽車大燈,一輛吉普轟鳴著開到會所門前。司機從駕駛室裏跳下來,看見老耿頭坐在門口劈頭蓋臉的便問:“耿大爺,你們這兒是不是有一位姓陳的電工師傅啊?杜總有點急事,特地讓我過來接他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