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著環路公交車到我姥兒家的時候已經快晚上八點了。我媽打開門特別意外,又馬上跟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一樣說:“你咋來了?明天不上學了?”

我其實挺討厭我媽這種態度的。以前跟我爸有了矛盾,她也經常高高在上的擺出那副寬容大度的姿態顧左右而言他,其實誰都看得出來她內心的潛台詞是:我是不會犯任何錯誤的,但我已經寬恕你的無理冒犯了,再跟我較勁就是你小心眼了。所以,吵完架後我爸不願意同她示好。

我了解她,而且我也知道我是兒子,沒資本像我爸那樣跟她打持久戰。再說我來的目的就是不想一直跟她別扭下去,於是輕輕回答:“上,我……沒啥事。”合計一下了又說,“想我姥兒了。”

我媽果然沒有追究什麽,讓我趕快進屋,又問我吃沒吃飯。

進了屋,我才看出來我媽的若無其事還有其他的原因——鄭大寶和憨子也在我姥兒家呢,外人麵前必須顧忌點麵子。

再看鄭大寶樂子大了,左邊一個眼兒藍,唇角裂了道口子,額頭上還鼓起個大包,半截袖子高高地挽起,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正坐在一張凳子上呲牙咧嘴的呻吟呢。

憨子站在鄭大寶背後,兩隻大手搭在他肩膀上摸索:“忍著點啊,是這塊疼吧?”還不等回答,雙膀一角力,差點把鄭大寶掐得蹦起來。

鄭大寶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哎呀媽呀輕點!”

憨子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天天給人摁,你是第一個叫喚的。”

鄭大寶劇痛之間還不忘還嘴:“廢話!你要能給那些人摁叫喚了,記者都得來!”

我老舅在一旁看得開心的不得了:“大寶,漲能耐了。三十歲的人在大馬路上跟個傻子打架,還讓人家給削了,以後出去別說認識我啊!”

鄭大寶捂著脖頸子欲哭無淚:“你才跟傻子打了呢!這他媽的,陰溝翻船啊!我非收拾那傻逼一頓……”

憨子麵無表情:“光屁股打狼,隻知道膽大不知道害臊!要去你自己去啊,我和小華跟你丟不起這人。”

我老舅樂得受不了,才問:“你倆這是到底因為啥呀?”

鄭大寶要多冤有多冤,他指著憨子:“就他磨磨嘰嘰,不然我能倒這黴啊……”

水是有源的,樹是有根的,鄭大寶挨打也是有原因的。至於這頓打挨得冤不冤,咱們還是把經過講清楚再做評判。

單位裏的一位同事給鄭大寶介紹了個女朋友,約好第二天下班以後見麵。鄭大寶琢磨著相親之前給自己好好捯飭捯飭,假模假式的給憨子打電話,說:“晚上咱倆找小華喝酒去啊。喝完酒上你對象那發廊,讓她給我燙個頭。”

憨子沒多想答應下來。八成是倆人覺得光帶張嘴來我姥兒家蹭飯不大合適,便約好在市場把頭見麵,買些酒菜熟食再一塊上樓。

憨子的單位離得遠,鄭大寶自己溜溜達達先到了,站在馬路邊點上一支煙邊抽邊等著。抽到一半的時候迎麵過來一個男的,抽冷子朝他伸出手甕聲甕氣的說:“哥,給我一根煙唄?”

鄭大寶嚇了一跳。隻見來者個子不高,看不出年紀。敦實的五短身材舔著上下濫晃的肚子,挺大腦袋一點脖子都沒有,鎖骨上架著個肉揪兒算是下巴。再往臉上看,厚厚的下嘴唇往外翻翻著,扁鼻頭塌鼻梁,兩眼間的距離照普通人至少寬上一倍。不摻雜任何歧視眼光的講,這位不是光長得難看,而且智力應該有些缺陷,也就是人們口中經常說的傻子。

鄭大寶瞅他可憐巴巴,隨手掏出煙盒抽出一根遞了過去。

傻子接過煙卻沒有離開的意思,他直勾勾地盯著鄭大寶手中的煙盒,繼續問:“哥,你再給我兩根唄。”

鄭大寶看看所剩無無的煙盒,拒絕道:“你沒火我幫你點上,我這也沒剩幾根了。”

傻子的目光卻很執著:“再給我兩根唄。”

恰巧兩個穿著時尚的美女笑盈盈的瞅著他們從旁邊經過。鄭大寶覺得有些尷尬,便抽出兩顆煙遞了傻子,不願再與他糾結。

傻子接過煙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掀開了自己胸前的衣兜蓋,從裏麵掏出一大把煙卷——什麽牌子都有,甚至不乏中華玉溪之類的高檔貨——然後,小心翼翼的將鄭大寶給的三顆煙歸了進去,又仔細的起查數目。鄭大寶皺皺眉頭心說你出來溜達一趟收入頗豐啊,兜裏的二哥大突然響了。他急忙接起電話,那頭傳來憨子的聲音:“大寶,臨時有點事,我還在單位呢,現在往回回。你先上市場看啥好買點,別我到了賣熟食的都關板兒了。”

鄭大寶抱怨道:“我也服了,你到是早點給我打電話呀?我都在這等你半天了。”

憨子十分不屑:“你那天地通也得有信號啊?”

鄭大寶知道這破玩意不怎麽靠譜:“行行行,要不我買完自己先上樓得了……”

憨子馬上反駁:“你讓我自己空倆爪子上去啊?花多錢一會我給你,你就老實兒等我吧。我打個車,快!”說完把電話掛了。

鄭大寶收起二哥大,罵了憨子一句獨自進了市場。豬頭肉雞爪子花生米火腿腸之買了幾樣,突然發現一個新鮮東西——小桶的紮啤,一桶相當於十瓶啤酒,立馬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老板,紮啤多錢一桶?”

老板十分熱情熱情的招呼:“十塊錢,桶押金一百,完事拿回來給你退。哥們兒,其實買這個比買瓶的合適,還好喝。今天都賣完了,最後一桶,要不?”

鄭大寶一摸兜,帶了一百多還剩八十,於是跟老板商量:“哥們兒,壓七十行不?明天早上就給你送回來。”

老板有些猶豫:“我到不是怕你不還,萬一給碰壞了……”

鄭大寶抽出煙遞老板,自己也點了一根陪著:“我就是前麵那樓的,放心,整壞該多錢了賠你。”

老板很自的接過煙:“行,反正最後一桶,賣完我也收攤。”說著收了錢,指著地上的桶問,“有點沉,能拿動不?”

鄭大寶滿心喜歡的把大半截煙一扔,左手拿熟食又手拎起酒桶:“沒問題,謝謝了啊!”

回到市場把頭,他將桶往地上一放繼續等憨子。剛才管他要煙的傻子還坐在馬路牙子上心無旁騖的數煙呢,鄭大寶覺得既可樂又好奇,有意無意的觀察兩眼,卻沒看出什麽端倪。五脊六獸的又等十多分鍾,仍然不見憨子的影子。他忍不住再次伸手摸兜,卻愕然發現煙盒裏已經空空如也。

抽煙的人都能理解,越沒煙越惦記抽,嚴重的可以達到寢食不安的地步。鄭大寶有心再去小賣部買一盒,不過剛才把錢花的兜比臉都幹淨。壓金可以跟人講價,先賒包煙等憨子來了再付款他著實拉不下麵子。心神不寧之際,餘光一下掃到了正在數煙的傻子,鄭大寶靈機一動,蹲下身拍拍傻子肩膀:“兄弟,跟你商量個事啊?”

傻子抬頭看了他一眼:“啥事?”

鄭大寶嬉皮笑臉:“你那麽多煙,能給我一根不?”

傻子非常幹脆:“不給!”

鄭大寶試圖曉之以理:“你聽我說兄弟,人和人是不是得互相幫助?剛才你管我要煙,我啥也沒說就給你了吧?你自己合計合計,要是人都顧自己,你上哪能要那麽多煙去?現在你有煙我沒有,你是不是該幫幫我。”

傻子明顯被他忽悠的有點轉不過彎來,然而底線沒丟:“不行!”

鄭大寶換了個套路,他拎起裝雞爪子的塑料帶:“要不然這樣,咱倆換。看見這雞爪子沒,老香了!你給我一根煙,我給你一根雞爪子,誰也不吃虧,行不?”

傻子似乎有些動搖,他盯著雞爪子看了幾秒鍾,續繼低頭數煙:“不換。”

“哎喲嗬!”連續三次被拒絕的鄭大寶火氣騰的衝上腦門。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已經不是要根煙這麽簡單了,這擺明了是對自已的嚴峻挑戰,“咋說都沒商量是嗎?那你把剛才那三根煙還我!”

傻子瞅瞅他,把煙揣回衣兜,慢悠悠吐出倆字:“傻逼。”

這兩個字猶如出膛炮彈,轟的鄭大寶三屍神暴跳五靈豪氣騰空,他噌冷蹦起老高:“哎我去,你還會罵人?你把煙還我!我不給你了!”邊說,邊把手朝傻子上衣口袋伸了過去。

還沒摸著煙屁,傻子出手如電對準鄭大寶眼眶就是一電炮,鄭大寶沒蹲穩當栽了個四仰八叉。不容他做出反應,傻子抓住時機躥起身使出一招連環腳,踢得鄭大寶抱頭打滾。等鄭大寶掙紮著趴起來,傻子占著便宜已經遠遠的跑開了。

這是多麽大的恥辱,換誰咽得下這口氣?鄭大寶顧不上疼痛,拔腿便追。傻子別看胖,靈活得卻像隻兔子,閃轉騰挪,怎麽也追趕不上。兩個人一前一後,繞著市場跑了一大轉,。鄭大寶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撕了傻子的心都有。

然而,最讓人氣憤的事情發生了,傻子跑回到他剛剛站過的位置,拎起裝著熟食的塑料袋揚長而去。鄭大寶絕望的看著不可能攆上的那個背影,兩腳發軟一屁股坐在馬路邊再也站不起來了。

據他自己分析,十有八九是被刺激出了內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