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寧在我們班的同學中屬於比較成熟的,要不然陸老師也不會這麽器重她。但跟將滿十八歲又智商超群的表姐比起來,隻能算小巫見大巫。她先是被表姐要死要活的病情陳述嚇得不得了,又聽表姐說自己擁有有救她的神奇能力,立時背負起沉重的責任感,用力點點頭:“表姐,我願意幫助你。你說吧,我能替你做點什麽?”

表姐神秘一笑,故做輕快的說:“寧寧,你可以為表姐抽點血嗎?”

“啊?抽血呀……”肖寧想到冰冷的針頭紮進胳膊有些打怵,“抽多少啊?會很疼嗎?”

表姐和藹的摸摸她的頭發:“一小管就夠,放心吧,這裏的醫生和護士們技術可高了,打針抽血一點都不痛。”看見肖寧猶豫的樣子,表姐馬上換上一副哀怨的神情,說,“寧寧,你是真心想救表姐嗎?不會是說好聽的騙我呢吧……”

肖寧咬了咬牙:“行,表姐,隻要你能好起來,我幹什麽都樂意!”

表姐的眼中放出了光茫:“真是我的好妹妹!那個……你來的時候看見你姑媽了嗎?”

肖寧搖搖頭:“沒有,我誰也沒看著。”

表姐似乎有些等不及了:“算了,我們不等她了。來,你扶姐姐一把,我帶你去找醫生。”

肖寧並不清楚在醫院裏抽血需要通過哪些流程,她乖乖的按著表姐的話,攙扶著表姐走出病房。小姐倆來到護士站,表姐找到護士長在她耳邊竊竊私語了幾句。肖寧沒聽太清,護士長卻驚訝的從上到下打量了肖寧一番,問表姐:“她?她是你直係親屬嗎?”

表姐將手搭在肖寧肩膀上:“這是我親的表妹,我姥爺是她的爺爺,算不算直係親屬啊?”

護士長慢吞吞的點點頭:“她今年幾歲啊?”

表姐脫口而出:“上四年級……”

肖寧有些不滿的糾正道:“表姐,我十一歲,開學上五年級了。”

表姐覺得差這一歲半歲的並不重要,而是急切的追問護士長:“我表妹特意來的,您能不能馬上給我們安排一下?”

護士長沒急著答應,而是抻著脖子向病房裏瞧了一眼,又問:“就你們兩個人啊?這孩子家長呢?她爸她媽同不同意呀?她太小了,得有家長在旁邊監護,要不然我們擔不起這個責任。”

表姐都快急哭了:“我是她姐,我已經滿十八歲了,我可以代表她家長。”

護士長還沒回話,走廊盡頭突然傳來一聲淒厲的嗬斥:“肖寧,你學會撒謊了是吧?你不是去返校了嗎?跑這來幹啥!”

肖寧被這聲突如其來的斷喝嚇得一哆嗦,下意識的循聲望過去,隻見她爸怒氣衝天的朝護士小跑過來。卻原來:肖寧爸早上本打算親自去送肖寧返校,可肖寧死活不答應,非說讓同學們看見她被家長貼身保護會被笑話死的,然後便自己跑了出來。肖寧離開家後,他爸眼皮直跳,心裏無論如何也踏實不下來,總覺得要出事。實在耐不住性子跑到學校接女兒,結果陸老師說肖寧根本沒來。肖寧爸徹底急眼了,他仔細一琢磨,孩子的年齡正漸漸步入叛逆期,越不讓幹啥越想幹啥。臨出門前千叮嚀萬囑咐的不許去看她表姐,該不會是偷偷跑醫院去了吧?

想到這裏,肖寧爸撒丫子便往醫院蹽,正巧撞見表姐哄騙肖寧找護士長驗血的場麵。肖寧爸真急了,掄圓巴掌狠狠扇了女兒一耳光:“我看你越大越回陷!學會騙人還學會逃學了,上次收拾你收拾的輕是不?怎麽這麽沒臉呢?”

肖寧從小到大也沒受到過如此嚴厲的苛責,嚇得跟篩糠一般不敢動彈。表姐也被這股強大的氣勢嚇蒙了,站在原地嚶嚶的說:“老舅,你咋來了……”

肖寧爸隨意看了外甥女一眼,問道:“你媽呢?”

表姐怯怯的答道:“她說她回家取點東西,馬上就回來……”

肖寧爸敷衍的“哦”了一聲,便想拉著肖寧回家。偏巧這時候大姑媽取完東西趕了回來,目睹此情此景先驚後喜:“小弟,你這是幹啥呢?你是不是特意帶寧寧給她表姐……配骨髓來了?”

肖寧爸覺得有些尷尬,無心解釋,隻求馬上逃離:“姐,寧寧今天返校,她是逃學跑到醫院來的,她們老師讓我趕緊把她送學校去。沒事沒事我們這就走,回頭我再過來。”

從始至終從來也沒有放棄肖寧這條希望的人就是大姑媽,她緊走幾步一把拉住肖寧爸,頃刻間淚流滿麵:“小弟,算姐求你了,你就答應讓寧寧救她表姐一命吧!隻當我們家永遠欠你們的好不好?”

肖寧爸進退兩難:“大姐,寧寧的骨髓肯寧不行,你就別難為我們了!”

大姑媽還沒說話,表姐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聲淚俱下的哀求道:“老舅,你讓寧寧救我一命吧!我真的不想死啊——”

但凡還沒完全泯滅人性的人,怎麽可能對少女渴求生命的呼喚無動於衷呢?肖寧爸的心幾乎碎了,他一手拉著肖寧,伸出另一隻手去扶肖寧表姐:“你別這樣,老舅跟你保證想盡一切辦法替你治病,肯定把你治好……”

表姐並沒起身,反而可憐的蜷縮在地上:“老舅,求求你了,你就讓寧寧救救我吧!她剛才都答應給我捐骨髓啦……”

肖寧爸麵對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母女,又看了看身後正瑟瑟發抖的肖寧,不知如何是好。我相信,在這個關頭隻要肖寧站出來說一句類似“爸爸,我要幫表姐治病”的話,肖寧爸無論出於親情還是顏麵,都不會繼續拒絕。然而,肖寧卻顫顫巍巍的問了一句:“表姐,你不是說抽點血就行嗎?怎麽還要抽我骨髓啊?”一邊說一邊不自覺的往父親身後躲。

就是這個不經意的小舉動,讓肖寧爸恢複了理智。他心一橫,不顧姐姐和外甥女的苦苦哀求,絕決的拉著女兒快步離開醫院。

此幕鬧劇過後,表姐和大姑夫徹底清醒,放棄了肖寧個這就算驗了血機率也不會很大的希望,轉而全心去尋找其他的奇方妙藥了。唯有肖寧的大姑媽,依然在努力試探著親情紐帶的底線,甚至不惜豁出麵子家醜外揚,請肖寧的班主任陸老師幫忙在肖寧爸爸麵前說情。

當然,清官難斷家務事,陸老師更是絕對不願趟這汪渾水的,而且我推測她的態度一定是無條件站在肖寧父親這邊。

再往下的事情我就不太清楚了,因為沒有人傳了。

不過我記得將近一年後,也就是五年級下學期的期末左右,肖寧寫過一篇作文叫《我的表姐》,被當成了範文供大家傳閱。因為,她雖然是班裏的風運人物,但學習成績一直處於中上遊水平,不像馮秦秦那樣出類拔萃,作文獲得如此殊榮也是絕無僅有的一次,所以我印像特別深刻:這篇文章的前三分之二不乏套路的記錄了肖寧表姐曾經是個多麽優秀的女孩,又回憶了她與表姐在一起共渡的快樂時光,緊接著緬懷了表姐英年早逝。但是,既然能夠成為範文必然得有兩把刷子,結尾處的升華部分充滿了流漫主義情懷。

她文章的最後寫道:雖然表姐已經離我而去,再也不會回來,但我覺得她的音容笑貌依然留在我們身邊。現在,我們一家人將所有對表姐的愛全部傾注在一個新的生命——我的小表弟身上,我由衷的祝願他能夠幸福快樂的長大成材。

作文大概就是這麽個意思,當年我也沒往特別深裏合計。如今回憶起來再掐指一算:肖寧姑媽懷上小表弟的時候,肖寧表姐應該尚在人世。我認為沒有哪個父母會如此心大,這麽急著違反政策要二胎一定是他們為了女兒所做出的偉大決擇——據說,白血病人如果實在找不到適合自己的造血幹細胞,在有條件的情況下,病人父母可以通過孕育一個新生命的方式來拯救自己原來的孩子。

不過前提是,病人必須堅持到新生兒的誕生。

這個故事講完了,我估計會有一些看官們義憤填膺甚至破口大罵,罵人情薄如紙、罵血脈深卻寒。然而該挨罵的究竟是誰呢?

肖寧嗎?我雖然一直都不太喜歡這位女班長,但不得不說她是整個故事中最無辜的角色,並且沒有之一。從開始到結束,她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知道。試想任何一個剛過十歲的孩子突然得知有人在虎視眈眈覬覦自己的骨髓,會做出怎樣的反應,不用我再多費筆墨了形描了吧?

肖寧的父母該挨罵嗎?我說不好。如果您覺得他們冷漠自私毫無人性的話,就索性連我一起罵個痛快吧。夜深人靜之際,我把思緒代入到這段回憶當中,假設自己處在肖寧爸爸媽媽的位置上,十有八九也不會做出第二種選擇——跟有沒有醫學常識無關。

不過,我信相當肖寧的家人從悲痛中走出來,並且恢複理智之後,都會認為即使肖寧去驗了血,結果百分之九十九也是匹配不上的。否則,肖寧家和她大姑媽家肯定會老死不相往來,肖寧也沒有機會見到這位剛出世的小表弟,並將他寫進作文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