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大人怎麽稱呼?”
陽春曉在眾人的目光中向前走了幾步,僅隔著一張桌案的距離細細打量著他,墨綠色的眸子眯成一條縫,像是在審視獵物一般:
唇線分明,其色如櫻,唇珠飽滿,色澤豐潤;牙齒潔白整齊,且麵色紅潤,氣色極佳——作息時間規律,沒有不良嗜好,身體狀態良好。
頭發梳得一絲不亂,連烏紗帽上的金鈿都是纖塵不染,每一顆扣子都很端正——家鏡優渥,有不少於兩名以上的仆人服侍。
身材挺拔,坐姿端正,談吐不俗——受過良好教育的貴族公子。
兩人近在咫尺,陽春曉幾乎可以聞到他身上的新官服還帶著庫房裏樟木箱子的味道,並且混雜著些許脂粉香氣——家中必有女眷,平時受長姐或者母親照顧較多。
她的目光緩緩下移,見他雙手放在桌案上,皮膚細嫩保養得很好;骨節分明,手掌寬大而有力,指甲精心修剪過,袖口和領口也是幹幹淨淨的——家教很嚴,應是世家子弟;直係親屬是朝中要員,至少三品以上。
少年在她審視的目光中顯得有些不大自然,但還是故作鎮靜道:“我是冷譽,新任大理寺少卿,專門負責審理此案。”
京城的官場,但凡有點常識的都知道,大理寺這衙門可不是普通人能進得去的。
陽春曉挑了挑眉梢,敏銳的目光捕捉他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用淡淡的語氣說道:“如果這真是一樁需要大理寺或者三司會審的要案,那麽朝廷為什麽會派一個毫無辦案經驗卻很有背景的紈絝子弟來審呢?”
從他的反應看得出來,全中。
陽春曉冷笑一聲,毫不掩飾地嘲諷道:“既然您有本事當了大理寺的官,又神通廣大連外頭那些人都調得動,怎麽就沒舍得花點錢,請個明白人教教您怎麽斷案呢?瞧這丟人現眼的……還是說,您本就是衝著草菅人命徇私枉法來的?”
陽春曉故意奚落他兩句,原是想把眾人的關注焦點轉移到主審官的身份背景上,再繼續言語刺激迫使他自亂陣腳趕緊退堂走人,卻沒想到才剛起了個頭,倒是給官伎們又提供了新素材,新一輪人身攻擊火力全開:
“喲,原來是個雛兒啊?毛長齊了沒有啊就學大人升堂審案?”
“當官了不起啊?欺負女人才顯得你有本事麽?”
“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呢!我可真是差點就讓您給嚇死了呢。”
“呸,狗官!”
……
陽春曉嘴角抽了抽:這些人……略凶殘啊。怪不得當初林皓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求我幫他查天香樓,天知道他都經曆了些什麽?
果然,冷譽惱羞成怒,一拍驚堂木:“大膽刁婦,竟敢辱罵本官?……來人!”
“是!”
應聲的是北城兵馬司的人。看來這波人是上頭那草包帶來的了。
官兵可不懂衙役們那一套,更不懂升堂審案的流程——總之大人隻要發話,能動手就別吵吵,先抄起棍子打一頓再說!
陽春曉隻不說話。
她可沒忘了還有錦衣衛的人在呢。
單看剛剛門口劍拔弩張的陣仗……也不知道她的天香樓裏,誰有這麽大臉麵,能請得這波人?
果然,老神在在坐在椅子上喝茶的宋千戶,把茶杯往案頭一放,輕輕咳了兩聲。
都說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但是錦衣衛站在這,那麽他們就是最大的道理——管你哪個衙門的規矩都不好使,就算當兵的也害怕。
冷譽就算再年輕無知也明白這個道理,頗有些忌憚地看了宋千戶一眼,高高舉起的驚堂木最終又緩緩放了下來。
宋千戶笑眯眯道:“冷大人該怎麽審就怎麽審,不用管我。”
說完,竟是有意無意地瞥了阮輕煙一眼。
這不就找到了嘛。
陽春曉立刻穿起了一條完整的故事線。
今日一早,京城出了樁命案,興許是與哪個權貴家族有些幹係,遂找了個在大理寺當值的年輕族中子弟,從順天府那邊把案子轉過來,隨便審審,草草結案。正查到天香樓頭上,錦衣衛宋千戶為了維護相好的官伎阮輕煙,便帶著人圍住了大理寺施壓。
而這個大理寺少卿所在的冷家,陽春曉也是聽說過的。
冷氏一族從祖上的成國公冷雲飛到現在已傳了六代,是地位顯赫的名門望族。冷家是武官世家,家族影響力多在兵部和軍中,也難怪他能輕易借調北城兵馬司來撐場麵。
至於審案嘛,著名退堂鼓表演藝術家大理寺卿唐縱大人自己都玩不明白呢,又拿什麽來教給他呢?也就是順水推舟由著他去胡鬧罷了。
想到這,陽春曉朝眾人擺擺手,示意她們火力暫歇、讓專業的來:“那麽請問這位冷大人,您知道審案最重要的三件事是什麽?”
冷譽眨眨眼,腦瓜子還是嗡嗡的,一時沒反應過來。
陽春曉繼續說道:“人證,物證,口供——您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就把人抓回來審,然後呢?是想要屈打成招麽?那麽再請問,您身為朝廷命官,眼裏還有‘國法’二字嗎?如果斷案真的可以這麽簡單粗暴,那還要三司做什麽?”
冷譽表情僵住,片刻之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指著她大聲道:“我想起來了!——‘陽春曉’!你,你是刑部那個女判官?!”
這個腦回路也真是……
陽春曉白了他一眼,咬牙道:“別扯那些沒用的!您在審案呢少爺!”
“呃。”
冷譽被她說得一陣心虛,略顯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又道:“我抓她們來自是有理由的!死者在遇害前,最後見的就是這些女人!她們一定跟本案有關,卻一直都在胡攪蠻纏!”
這句像是捅了馬蜂窩,阮清霖立刻眼眉倒豎:“你說誰胡攪蠻纏?!合著是我們自己要來的嗎?跟您沒半點關係是吧?”
在新一輪罵戰開始之前,陽春曉再次擺手,姑娘們倒是很給麵子,氣鼓鼓地暫時不吭聲了。
她退後半步,看著大堂正中的屍體沉思片刻,雙臂抱在胸前:“驗狀上怎麽說?”
“驗……狀?”
那是啥?
陽春曉冷笑道:“連驗屍都沒做、怎麽死的都不知道就升堂審嫌犯了?少爺,您的審案技巧是跟貴府上馬夫學的麽?但凡在衙門口隨便找個掃地的問問,都不至於外行成這樣吧?”
“……”
冷譽臊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這回真是無話可說。
天香樓的姑娘們立刻跟著起哄:“誒喲喲,我說是哪來這麽一位這麽審案的大人呢?原來是托關係走後門進來的啊!惹不起惹不起。”
“大人,請問您除了會欺負女人,還會點別的麽?”
“您還真是頭一天當官哪?瞧著挺好一孩子怎麽就不學點好呢?”
“呸,狗官!”
末了,陽春曉指指她們,對冷譽說道:“這些人都是教坊司記錄在冊的官伎,就算你不抓她們也跑不了,隨時可以傳喚;你若想拘著她們多審幾日,大理寺也沒有牢房給你折騰……行了,把你的人都撤走、趕緊退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