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曉依然微笑,對她的回答毫無意外。

紅隼正在踟躕著要不要將自己那段鮮為人知的往事和盤托出,卻聽陽春曉又搶先說道:“我並不是要指責你!我知道你是個有故事的人,我還是那句話:如果你不願提,我便不問,因為我信得過你。”

紅隼不由愣住。

任何人在她麵前都藏不住秘密,哪怕再狡猾的凶犯都隻能乖乖招供——但是現在她卻停止追問,就在離那個秘密隻有一步之遙的時候,堅定地止步於此。

陽春曉自有她的考量。

一個年輕的姑娘,拖著殘破之軀從遙遠的西北來到京城,那必定不是一段愉快的旅程。她身上的各種傷痕,往往會令人猜想她是不是性格特別剛烈?到底是犯了什麽大過錯會遭此毒打?總之,定是個不好馴服的下人吧。

但精通驗傷之道的陽春曉自有更專業的判斷:創麵窄長而深及骨肉的傷痕來自一種鋒利而有弧度的兵器,那是種騎兵慣用的彎刀,在中原並不多見,據說是西北韃子兵常用的近身武器;三角形的點狀凹陷傷,是一種三棱形的箭矢所留下的,來自一種小型的便攜式努機,配備這種武器的多是騎兵;除此之外還有鐵鞭造成的淺表傷,以及步兵的長槍所留下的穿刺傷……

那恐怕並不是一段普通的悲慘遭遇,而是參與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戰爭吧?然而我朝並沒有女子從軍的先例,她的身份成迷。

那時候的紅隼混在西北流民之中,由於查不到戶籍信息,麵臨被驅離京城或者流放的命運。如果想要留在京城,要麽賣身為奴,要麽尋個京籍的男人嫁了。但她始終對過往經曆避而不談,根本沒有人敢輕易收留她。

幸虧,她遇到了陽春曉。

也罷。

紅隼望著陽春曉,心中暗自下定決心:既是可以性命相托之人,那麽也不必對她有所保留。

想到這裏剛要開口,卻聽外頭門一響,洗完熱水澡的柳絮笑嘻嘻來到跟前:

“好蘇胡鴨!”

她一邊揉搓著濕漉漉的頭發,一邊笑嘻嘻地爬上床、湊到陽春曉身邊:“小姐,咱們也換個這樣嬸兒的大澡盆唄!咱家那個也太小啦,腿都伸不直!你看這裏的澡盆多好!不僅可以躺得直挺挺,還可以撲騰出水花來!……買一個吧!”

陽春曉笑道:“洗澡便洗澡,你瞎撲騰什麽呢?”

“誒呀,那不過就是個形容嘛!不要在意這些細節。”柳絮兩手比劃著:“重點是——大!”

“所以多浪費水啊!光是燒水就要燒好久吧……”

柳絮不滿道:“你怎麽能跟個村婦一樣眼光短淺呢?你要這樣想:如果我們能擁有一個美好的大澡盆,那我們每人都能洗上很蘇胡的熱水澡!每天都在澡盆裏度過一段最美好的時光,整個人都會變得美好起來的!”

陽春曉不再反駁她,忍住笑意等她繼續往下說。

她身邊的這些姑娘雖說性格迥異,有的好動有的好靜,愛好也各不相同,但是撒上花瓣泡個澡卻是個達到高度共識的共同愛好。

但柳絮卻懶得多費腦筋,幹脆像個小孩一樣撒起潑來:“算了,編不下去了。……總之!就買一個嘛!”

陽春曉歎氣道:“我剛想誇你最近讀書多了總算有點長進,這都學會煽情了!結果才剛開個頭就放棄了啊?”

“你教的那個什麽談判技巧也太難了!學不會學不會!”

這丫頭今年十五,比波妞大幾歲,但是撒潑犯起渾來卻都是一個狗德性。

陽春曉苦笑,最終還是妥協道:“銀票不都在你腰裏揣著呢?你憑本事掙的,就由你做主好了!回頭自個兒去找梓匠打一個吧。”

“好!那我明天就去!一言為定!”

柳絮立刻歡喜得很,親昵地在她身上蹭了蹭。嘴角上的青紫還未消腫,卻依舊笑得十分燦爛。

被柳絮突然闖進來這一攪和,紅隼也不好再提方才那話。她將假腿重新裝好站起身來,對柳絮囑咐道:

“你今晚陪著小姐睡在這兒。老規矩,不管外頭有什麽動靜,你都必須——”

“寸步不離!”

柳絮搶了一句,拍著胸脯說道:“放心,就算外頭天塌地陷我也會保護好小姐的!她可是我的衣食父母外加招財小仙女!……有我在,誰都休想傷她一根汗毛!”

紅隼點點頭,又對陽春曉道:“今天晚上我守夜,無論發生任何事情都交給我來處理,你隻管安心睡覺吧。”

“辛苦了。”

陽春曉深知她的固執,便欣然接受她的好意,感恩地雙手合十道了聲謝。

對於紅隼,她始終有種直覺:那就像一名訓練有素的職業軍人,堅毅果敢、武藝高強,心思細膩又處事周到,給人一種無比踏實的安全感;但是,沉穩安靜的外表之下,總讓人覺得靜水流深,是一種唯有經曆過大風大浪、勘破生死之後才會有的平和。

陽春曉看著她輕輕放下紗帳,逐個熄滅屋裏的燭火,最後,她的身影悄無聲息地隱沒於黑暗之中——陌生的黑暗中也許隱藏著險惡的人心,但隻要有她在,便沒有什麽可擔心的。

一夜無話。

時辰還早,深藍的天空中繁星尚存,打更人的梆子聲在寂靜的街道裏回響。

城門還沒有開,一匹青鬃馬跟著運水的牛車從便門通過。剛上了官道,牡丹便飛身上馬,兩腿一夾

,馬兒便撒開四蹄在無人的街道上疾馳而去,像顆流星般直奔粉子胡同方向而去。

剛到胡同口,牡丹一帶韁繩,馬還沒站穩、她便嫻熟地一抬腿從馬背跳下,將背後的布包袱抖開,竟是把明晃晃的斬馬刀。

那柄麻紮大刀長約七尺,刃長三尺,柄長四尺,刀背足有一掌來寬,幾十斤重的大家夥被她倒提在手裏,另一手牽著韁繩緩緩而行,在兩旁花裏胡哨的招牌當中尋找天香樓的牌坊,如同正在搜尋獵物的虎狼。

終於,她在胡同盡頭站定,衝著緊閉的大門便是如炸雷般的一聲大吼:

“陽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