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敬在當斥候之前,是陸昭的護衛隊隊長。
那時候陸昭還是西北軍中一名參將,手下有千把人,負責為西北前線押運糧草輜重。從各省運來的糧草送入大同府共有三條路線,因各處押糧官征繳物資完成時間不同,運糧的隊伍會陸陸續續分成無數小股進入大同。
這三條路線都會經過土匪橫行的區域,沈敬的任務就是帶領百餘輕騎接應並護送糧車安全抵達。而他麵臨的難題就是:
一共才一百多騎,要同時保護三條線路,分兵是不可能的!山中的土匪也十分彪悍,人數太少就會失去作用;
受各地征糧時的實際情況影響,運糧車到達時間根本無法預測;
土匪有多股勢力,但皆是一觸即潰,四散逃進山林,打散容易但剿滅很難。
陽春曉聽得直撓頭:“……就不能想辦法多調點兵馬來嗎?”
沈敬神秘一笑:“解決不可能的難題,正是那個瘋子的專長。”
他提供的解決方案很簡單:
當一條線路開始運送糧草時,護衛隊便隨行護送;當糧車即將到達或者已經進入安全路段後,護衛隊就立刻轉去另外的線路護送其他運糧隊。
在護送過程中,護衛隊不再全程保護,而是隻針對高風險路段提供保護;而且,以威懾為主,盡量避免交戰以保持機動性。
這當然不是銅牆鐵壁、萬無一失的法子,運糧車較多時也總會有失去保護的時段,但損失已被降到了最低。
“並沒有增加額外人手,但是運糧隊說,他們覺得護衛隊好像多了起碼三倍不止。”沈敬得意道:“由於這次的出色表現,陸帥也受到了嘉獎。”
“他用機動性來彌補資源不足,雖然有賭的成分,但贏麵很大。”
——不確定性。
這幾個字突然出現在腦海裏,令陽春曉全身一震。
老怪這個計策的核心算法,就是把確定的變成了不確定的。陽春曉隱隱覺得:秘密黃金的運輸,似乎也有這種算法的影子。
“你是真想學騎馬嗎?”
沈敬沒來由問了一句,陽春曉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他轉過身,抬手朝馬屁股抽了一巴掌。
“咦——?哇啊啊!”
“腿夾緊,肩膀放鬆!”
沈敬兩臂抱在胸前站在原地,囑咐了一句。
“沈敬你大爺啊啊啊——!”
陽春曉嘴裏一通亂罵,手忙腳亂坐正身子,冷譽方才教的東西迅速在腦子裏又過了一遍,下意識抓緊韁繩。那白馬畢竟是受過訓練的軍馬,莫名挨了一巴掌驚跑了一陣,漸漸就鎮定下來,步伐始終很穩,即使騎手並不專業也不至於被甩下鞍去。
衝出去沒多遠,陽春曉馬頭的韁繩便被人一把拉住,並行的兩匹馬都停了下來,抬眼一看正是冷譽:
“你沒事吧?”
陽春曉搖頭,二人不約而同地回頭瞪向沈敬,那家夥卻頑皮地扮了個鬼臉,真讓人惱他不得。
“這個家夥……”
冷譽氣得恨恨咬牙。
陽春曉望著那張惡作劇得逞的麵孔,他似乎很樂於看到她慌亂的樣子,真是種報複心強又記仇的性子,但同時——
“……幼稚鬼。”
她給出一個簡單的結論,緊接著就突然意識到:這個人的行為也充滿了不確定性,而所有人對他的懼怕也正是源於此:不可預測。
魏登那本被破譯的賬本上,記錄的是各商行銀號之間銀錢進出的明細,有的條目中會注明一個時間,比如酉正二刻,未初一刻。
起初陽春曉覺得這可能是另外一套密文,直到發現茂德商行的秘密賬本上每個條目都標注了時間,並且在魏登賬本可以找到完全一致的對應項——
為什麽是時間?有什麽特別含義?
還是說,時間隻是時間?
陽春曉猛然記起:茂德商行大廳正中,擺了一座西洋鍾。
這東西在京城還是個稀罕物。即使大同府由於外商眾多,舶來品比比皆是,昂貴的座鍾也不是尋常百姓家裏能擺得起的物件。
況且,那隻是一家規模不大的商行,這東西就顯得太奇怪了。
——假設,黃金運進大同的日期不確定,承運人未知,數量也不確定,那就會是一種極為安全又隱秘的運輸手段;
——假設,商行在收貨時並不知道其中夾帶了黃金,在入庫之後才會收到正式通知,那麽收貨時間將是重要的標識;
——假設,隻有時間才是黃金的關鍵……
那麽一切就都合理了。
隱匿在泥菩薩裏的金錠,一無所知的送貨人和收貨人,七年都沒能查到任何線索的斥候頭子。他們都沒想到,最需要安全性和確定性的黃金運輸,反而采用了最不確定的運送方式,盡管存在著巨大的安全隱患,但相對於金礦的秘密,這個代價是值得的。
而且,發貨人隻需要在運輸完成後送出信息告訴收貨人就行了,這種工作量,隻需要幾個人就能輕鬆搞定。
如果順著泥菩薩的線索追查,也許能找到些蛛絲馬跡,但如果對方是像沈敬這樣的斥候,那麽抓捕難度極大,實為下下之策。
對方將不確定性發揮到了極致,這可真是個大大的難題。
陽春曉剛一走神的工夫,見牡丹已經策馬來到跟前:“沒事吧?……沈敬那個家夥最愛作弄人了!你別理他。”
喜歡惡作劇的人,通常懷有兩種目的:要麽是顯擺聰明才智以博得關注,要麽是發泄不滿,但消減了攻擊性。
“他是有所不滿。”
陽春曉給出一個結論,看看跟隨牡丹而來的秦孝安,說道:“我說過要查案子,需要向你借幾個人手,可以嗎?”
“沒問題。”
他一口答應,依舊笑容和藹,招手叫來兩名軍官,囑咐了幾句。
“另外,”陽春曉又道:“我從清河帶來的那些丫鬟小廝,讓她們先回去吧!這一天天的工錢可不是小數,又沒什麽活計派給她們,我可耗不起。”
秦孝安想了想:“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