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姐姐!我來光臨啦!……咦?”

楊冰檸推門進來,就感覺氣氛有點不太對勁:兩個書生模樣的,還三名錦衣衛,全都齊刷刷望向自己,然後又看看身後的許知年——

她是萬沒想到:天香樓這麽冷清的地方,在這個時間居然會有這麽多客人?

尷尬的安靜持續片刻,就見阮未央趕緊迎上來,熱情道:“楊姑娘來了啊?進來坐吧。”

楊冰檸並不常來。她知道這裏現是陽春曉的產業,便總想過來照顧生意。

她滿腹狐疑地看看那些人,他們立刻飛快地看向別處,或者幹脆走開了。

許知年心裏倒是踏實了,就近找了處座位,催促道:

“有事就快講吧,我忙著呢。”

“我問你,”楊冰檸也管不了那麽多,開門見山道:“是不是對都察院那個缺有什麽想法?”

許知年眯起眼睛,沒有立刻回答。

——居然連楊首輔都聽到風聲了?

雖說楊冰檸隻是相府女眷,但也很難說不是得了楊相的授意。

當年許知年高中狀元時,楊首輔對他很是器重,曾力薦他去吏部;隻是他更欽佩陽承和的人品才學,堅持投入其門下,去了刑部那個冷衙門,從此遠離政.治中心。

沒想到,對於他的婉拒,楊首輔不僅沒生氣,多年過去竟也依然還在關注這個有些執拗的晚輩。

許知年心頭一暖。

但是,現在計劃正進展到關鍵階段,可是絲毫馬虎不得。

見他始終雙目低垂不吭聲,楊冰檸當是默認,便冷冷道:“我爺爺常說,刑部是最需要堅守原則的地方,你們守的是整個朝廷的底線。你可是陽尚書的學生,怎麽會想要做個老於案牘的刀筆吏呢?豈非辱沒了老師的門風!”

“謝謝首輔大人的教誨,學生謹記。”

他沒有明確表態,甚至還很敷衍?

楊冰檸不滿道:“我可警告你,做人不可眼皮子太淺!隻貪圖眼前那一點點好處,讀書人的氣節風骨就全都不要啦?攀附權貴並非君子所為!”

莫名挨頓罵的許知年愣了愣,苦笑道:“……我做什麽了我?”

“你自己心裏清楚!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打的什麽小算盤!”

這嚇唬人的套路,大概是跟陽春曉學的?

可惜完全沒有學到精髓啊……邏輯漏洞百出,表現上過度虛張聲勢,反而說明並沒有切實證據,一切隻是猜測。

咳,倒也沒必要跟她認真。

許知年收起職業習慣,將兩手一攤,半開玩笑道:“什麽都沒做,就活動活動心思也不行?”

“別跟我嬉皮笑臉的!”

楊冰檸凶狠道:“你要好自為之!我會一直盯著你的!”

原來隻是專門來敲打敲打我?

好吧,倒也難為她這份苦心。

許知年覺察她的用意便不再爭辯,隻順從道:“好的,我記住了。也請首輔大人放心。”

他這話依然沒有表態,用詞也模棱兩可。但由於態度恭順,楊冰檸便覺得目的已經達到,滿意地點點頭。

末了,她掏出一錠銀子擱在桌上:“最好別讓我揪住你的小辮子!不然絕饒不了你!哼。”接著朝後廚喊了一聲‘阮姐姐別忙了,我先走了’,便帶著丫鬟離開了。

阮未央端著茶水從後頭出來,她早就沒影了。

眾人這才複又圍攏過來,大眼瞪小眼,也不知道剛才這是鬧的哪一出?

屋裏一片安靜。

半晌,許知年才轉過頭,喃喃說了一句:“……她吼我?”

眾人一愣,各自看向別處,努力憋著不笑出聲。這些人當中,兩個是刑部的書吏,另兩名錦衣衛小旗也是做筆錄的文職,他們按照許知年的吩咐一早就埋伏在天香樓裏,還在等著許知年指示下一步,卻不料那小丫頭就突然闖了進來。

宋襄幹咳兩聲:“那,咱們的計劃還要繼續嗎?”

“當然。”

說著,他神色一凜,把書筒遞給阮未央:“一切按原計劃進行。”

阮未央依計將書筒送到錦江酒樓魏登的包廂,人卻被留下了。

走廊裏一片安靜,麵前的魏府侍衛手按腰刀,麵無表情地目視前方,高傲地昂著頭,隻用餘光監視著她。

魏登此時正在一門之隔的包廂裏看那書筒裏的東西,時間慢慢流逝,許知年這計劃成功與否,片刻之間便可見分曉。

她是這計劃的最後一環。

阮未央,一個天香樓現任管事,陽春曉的打工人,城東地界盡人皆知。

而許知年,是陽春曉嫡親的師兄——

擺明了就是個坑,魏登得有多缺心眼,才會往裏跳啊!

阮未央抬手理了理額前的碎發,以掩心虛。

忽然,身邊那扇門朝兩邊一分,魏登嚴肅的麵孔出現在眼前。

阮未央唬了一跳,慌忙地朝他一福,笑容僵硬。

魏登打量她片刻,方才問道:“讓你送東西來的那人,就沒有什麽口信麽?”

阮未央搖頭。

書筒蓋子上封著蠟,說明中途無人打開過。裏麵除了賬本,還有幾頁關於沈敬留存在兵部的檔案,並附上順天府發出的畫像和海捕公文。

雖然許知年並未附上任何文字說明,但這些東西放在一起的含義,著實讓魏登吃了一驚——天機營的沈敬居然還活著!

這一切都是他搞出來的!

可是,兵部關於沈敬的存檔,又怎麽會落在許知年手裏?書筒裏的那張檔案不是謄本是原件,上麵竟然還蓋著兵部軍籍司的大印……

難道,是兵部出了內奸?

到底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

一開始,當他親眼看到許知年進天香樓的時候,是有幾分惱怒的。

惱他一個浸**官場數年、謹慎如此的人,竟差點著了許知年這個毛頭小子的道。尤其是在陽春曉的人拿著東西過來以後,他差點控製不住,想將人拿下,狠狠治她的罪不可。

可當他拆開書筒,一切的疑慮似乎都不重要了。

陽春曉的本事,整個京城都清楚。砍了李覓的人是斥候“護倉神”,怕是隻有她順藤摸瓜,查出來的。

許知年竟然能做到經由陽春曉下麵的人,將如此機密的消息遞過來……

著實是一份投誠書。

護倉神沈敬。他在西北多年,可太知道“護倉神”的厲害了。

“啊,好像是留了句話來著。”

阮未央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卻故意幹咳兩聲,衝他抖了抖手。

魏登嫌惡地哼了一聲,他身旁的隨從立刻掏出塊銀錁子遞到她手裏。

阮未央歡喜地接過來滿口稱謝,用帕子一包掖進腰裏,這才開口說道:“那位公子說:‘此物就當贈予貴人了,之前的事請也請當沒有發生過便罷’。”

魏登聽了,不禁微微皺眉:先前對許知年的最後一分猜忌,竟是隨著這句話煙消雲散。

他不喜歡跟文官打交道。他總覺得那些人讀了太多書就會變得不切實際,總是想著‘既要’、‘又要’,甚至‘還要’,結果隻能落得一個‘滾’。

但許知年不一樣。

這個人行事低調,謹慎小心到近乎懦弱,十分愛惜羽毛,但是非常務實——這就是合作的基礎。

身後不遠處的唐縱搖頭歎氣,一陣惋惜:“這個人……誒呀,真真是膽小如鼠!難成大事!”

阮未央見他半天沒說話,便想先行離開,卻又被前麵那個帶刀的侍衛攔下。

那人麵相凶惡,她嚇得一縮脖子,回過頭看看魏登,諂媚道:“這位貴人,應該沒我什麽事了吧……”

“他是你們那的常客?”魏登問。

阮未央搖頭,答道:“沒見過,大約不常出來玩吧。”

“他一個人?”

“嗯。”

“跟他一起的女子呢?”

“啊?”阮未央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他指的是楊冰檸:“走了!沒說幾句話就走了。”

“他現在何處?”

“天香樓。……應該,可能大概,還沒走吧。”她的語氣也不確定。

魏登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她身上。

她的發髻鬆散,隻斜斜插了支木簪;身上裹了件桃紅的小襖,連頸間的扣子都沒係全,裙擺也滿是褶皺,一看就是起床之後還不及梳洗,便被派了差使出來,來得十分匆忙。

——他當然不知道,這所有細節都是許知年刻意安排的,事先共準備了四套預案,還排練過三次。

“帶路。”

終於聽他說出這兩個字,阮未央心裏一陣狂喜: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