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大同府隻是個屯兵禦敵的西北軍事重鎮,而真正來到此地後,才發現它的繁華遠遠超出想象。

這裏是商人雲集之處。

自從戰事結束,北方遊牧民族和西域的韃靼人、瓦剌人、波斯人、阿拉伯人便又回到這裏,重新開始貿易,並漸漸聚居於此開始。

來自異邦的商隊沿著古老的絲綢之路源源不斷運來貨物,與漢人開設的商號達成交易後,再將所得貨幣在錢莊裏兌換成金銀或者銀票。

現在的大同府,早已看不出當年戰爭留下的傷痕,完全是一座生機勃勃的商業之城。

每年大年初六的商會聚餐是多年來的傳統。

通常為期三天,地點就設在城中的百年老店平安客棧。除了吃喝玩樂之類的固定節目以外,商人們會借機洽談生意或尋求合作夥伴,因此這也算是場半正式的社交聚會。

這一路隨行的管家丫鬟婆子小廝足有二十多個,光是隨身物品就裝了好幾車。到達客棧之後就各自忙活起來,倒也不用陽春曉操心。

平安客棧是一座裝修豪華的三層小樓,光是看門麵就知道接待規格不低,大概是全城最豪華的一家。

陽春曉站在大門口,默默身邊看著忙碌的眾人,不禁皺起眉頭——薑春華辦事最好講究排場。以前當官時不好太過張揚,如今退休又賺了些錢,那還不得大辦特辦一回、狠狠過把癮不可?

客棧管事的大概是已經接到了通知,此時正忙不迭地向圍觀的其他住客說明情況。他不時朝這邊張望,顯然是準備提前把陽春曉介紹給他們。於是,更多雙眼睛的注意都匯集到她身上——

在這個圈子裏,女商人本就罕見,女會長更是百年不遇,更別說是女會長家才貌雙全的千金小姐——單是這個名頭,就足以令她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

隻是,在薑春華眼裏的高光時刻,對陽春曉來說卻是大型社死現場。她習慣以觀察者的姿態出現,而不是被圍觀——

這,實在是,有點糟糕。

冷譽見她鐵青著臉,連動作都變得僵硬起來,便主動建議道:“要不,咱們先去城裏逛逛?”

嘖,真是好貼心的社恐之友。

陽春曉爽快地點點頭,順勢挽過冷譽的胳膊,快步朝街道另一邊走去。

難得見她也有痛苦麵具的時候,冷譽幸災樂禍道:

“躲得過這次,那下次呢?”

“哼。”

“能不能打個商量,把我從你那美人……咳咳那個計劃的備選名單裏去掉唄。”

他覺得現在是個提條件的好時機。

陽春曉卻並不妥協:“想得美。”

冷譽突然收住腳步,假意道:“咳,我看這老城區也沒什麽好逛的,不如回去吧……”

陽春曉瞪起眼睛,用力抓緊他的胳膊。

冷譽幾乎笑出聲。

“你這煩人的杠精!真是五行欠抽……”

陽春曉氣急敗壞,剛說到一半,邊上一家鑲著金邊的百年老字號招牌吸引了她的注意:

“‘錦瑟文房’。”

她隨口念道,丟下冷譽走進那家店。

“你躲也沒用。”

冷譽隨即跟了過來。

店裏有三四個夥計,正懶散地招待著兩三位客人。當中的紫檀長案上擺著一爐香,櫃台布置得古香古色,各種風格樣式的文房四寶擺放得十分別致,乍看上去竟像是某位文人雅士的書房一樣。

陽春曉心想著:這次的案子給許師兄添了不少麻煩,是應該送點什麽表示謝意。

隻是那人平時也不好交際,就愛讀書寫字,那麽選套文房四寶大概會合他的心意吧?

店裏最年輕那夥計主動迎上來,殷勤地向她介紹各種熱銷商品。

以前,這些瑣事自有紅隼打理。她隻要挑好中意的,剩下的討價還價、付錢打包就統統交給紅隼便好。

想到這陽春曉暗暗歎了口氣,不覺又念起她的好來。

“就這些吧。……多少錢?”

“好的。”那夥計笑眯眯地將東西收起來:“一共二十兩銀子。”

“這麽貴?!”

陽春曉吃驚道,難以置信地又看看那幾樣東西。

在她的印象中,刑部采購一年的辦公用品也用不了這麽多吧?難道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還是說你把我當冤大頭宰呢?

那夥計表情冷淡地上下打量她一眼,輕蔑道:“貴嗎?……那你可能不適合在這裏買東西。”

她平時出門不太打扮,尤其不愛戴金銀首飾;今天的穿著十分樸素,身邊也沒帶丫鬟小廝。

冷譽皺著眉頭走到近前,剛要開口,卻聽陽春曉對那夥計說道:

“不貴,那你在這站一天有二十兩嗎?”

全場沉默。

過年期間,店裏生意本就清淡,現在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和那夥計。

陽春曉的態度突然有所緩和,仔細打量他一陣,又道:“看你這身行頭還不差,工錢賺得挺多?”

那夥計不知她是何意,張了張嘴還沒回答,卻見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又接著說道:

“哦,不對。聽說你們做銷售的底薪都不高,收入主要還是靠提成吧?不過瞧你這個情緒狀態,今天大概還沒開張吧?”

她使用的全是問句,卻根本沒留給他回答的機會:

“這大過年的……我們家商行裏搬貨的小工都有三倍工錢呢,想必你掙的總不會比他們少吧?就是怪辛苦的,不能在家應酬親戚朋友……啊,你不會沒有家吧?真可憐。”

她注意到他袖口處歪歪斜斜的縫補之處,帶著些許憐憫道:“一個窮打工的,起的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大字不識幾個、錢也掙不了多少,一無是處連媳婦都娶不上——如此卑微的底層社畜,是誰給你膽子對我說出方才那句話?”

最後那句她刻意加重了語氣,但這還不算完:

“掙著磕頭要飯的錢,卻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自我定位?知道為什麽沒有姑娘能看得上你嗎?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對自己還沒有清醒的認識,你就活該孤獨終老,不配有家人也不配有家,你這類毫無價值的生物就不應該繼續存在於世上,因為你不配——聽懂了嗎,窩囊廢?”

遭遇一萬點暴擊的表情凝固在那人臉上,好像隨時會失聲痛哭起來。

冷譽看著石化的夥計,竟是有幾分憐憫:此時他眼裏哪還是陽春曉,分明就是相親失敗的眾多姑娘們,一人一把小刀,當眾表演刀刀紮心。

畫麵過於殘暴血腥,令人不忍直視。

冷譽不禁有點慶幸:看來,當初她在大理寺公堂上懟我的時候,還是留了幾分情麵的吧?

冷譽正暗自感慨,就見她已經丟下瀕臨崩潰的當事人,冷酷無情地轉身走了:嫌棄、白眼、鄙視、不屑一顧等多種殺傷力極強的心理暗示,全都包含在幹淨利落的背影中,完成最後的致命一擊。

夥計哭得很大聲,活像個被全世界拋棄的廢物。

冷譽有點憐憫地將一錠銀子放到櫃台上,對一旁看傻的夥計說道:

“把東西包起來吧。……順便,叫他下次做人別那麽囂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