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曉來到大堂上,就見蓋了一半白布的馬大富躺在中央,柳絮正不依不饒地跟情緒激動的家屬對罵,一張嘴舌戰十幾張嘴,無論嗓門還是語速竟是都毫不輸陣。

那小姑娘是真的剛,而端坐在‘明鏡高懸’之下的孟觀潮半天插不進一句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堂下吵成了一鍋粥——

唉,身為主審,控場能力幾乎為零,連純小白的菜雞冷譽都不如!

這縣太爺當得……唯一的優點就是至少還知道去請救兵,不然真要審個稀碎。

陽春曉陰沉著臉站在雙方中間,狠狠瞪了柳絮一眼,她立刻閉上嘴,但是並不服氣。

柳絮的頭發散亂,嘴角和眼眶烏青發紫,看來這一架打得沒少吃虧。饒是如此狼狽,依然是鬥誌滿滿,毫不示弱。

陽春曉深知她的固執,如果不講明道理就硬壓著她低頭認錯,肯定要頑抗到底鬧得更凶;那些家屬又豈是好纏的?自己若是向著阿絮說話,定會把局麵搞得更糟。

馬大富的兒子女兒媳婦們見來了個生麵孔,猜著大概是柳絮搬來的救兵,便紛紛將矛頭指向了陽春曉。

陽春曉擋在柳絮身前,心裏不禁有幾分後悔:來得太著急了!早知道這樣,真應該把景南風和牡丹都叫上的。唉,失策。

雖說是公堂,但小地方的衙門總共也沒幾個人,維持秩序的就隻有幾名上了年紀的老捕快。馬家仗著人多勢眾向前一擠,眼看就要動手打人,就憑他們老哥幾個又哪裏能攔得住?

局麵有些失控。

陽春曉一時還沒有對策,雖說表麵鎮定其實心裏也慌得很!就見身邊的冷譽手按腰刀向前邁了一步,對眾人大聲喝一聲:

“退後!再敢無禮,就休怪我不客氣了!”

馬大富原是行商的小生意人出身,仗著近幾年行市好,發了些小財。這一大家子人多是些目不識丁的市井小民,見眼前這麵容清秀的少年挺身而出,哪裏會怕?更有仗勢欺人的家奴上前挑釁道:

“嚇唬誰啊?難道你還敢在公堂上毆打原告不成?”

“你是誰啊?逞什麽威風?!”

“敢動手?來,打啊,往這打!……我借你個膽子!”

“有刀了不起啊?你敢砍我試試?”

眾人吵嚷著步步緊逼,冷譽退無可退,幹脆將刀一橫,揮舞刀鞘朝左右一擋,接著抬腿就朝最前排那小廝的腹部踢去,接連‘誒呦’一聲朝後仰麵摔倒。

冷譽不想傷人,於是寶刀並未出鞘,直接被他當成短棍來使,專敲人腦殼,瞧著也是怪疼的。另有幾個膽大的想衝上來奪刀,哪知冷譽出手如電,眨眼間就當場放倒了好幾個,如同虎入狼群一般勇不可當,竟再沒人敢上前與他硬碰。

陽春曉心裏不禁一陣感慨:這杠精在關鍵時刻還挺有用的嘛。

那些人雖說蠻橫倒也不傻,見他當真十分厲害就隻敢躲得遠遠的,咋咋呼呼地起哄罵街。

這時,孟觀潮一拍驚堂木,大聲喝道:“這位是京城來的四品大理寺少卿!爾等再要胡鬧便是妨礙公務,他就拿刀砍了你們也是活該!”

這句顯然是嚇唬人的,對付刁民卻十分管用。眾人一聽他是當官的、砍人白砍,連忙又往後退了幾步,連罵罵咧咧的聲音也比剛才小了不少。

陽春曉見時機已到,開口說道:“公堂是講理的地方,你們有什麽訴求,一個一個說!”

馬家長房媳婦瞥了她一眼,問道:“你是她什麽人?說話算數嘛?”

陽春曉語氣鎮定道:“我是她姐姐,我說了算。”

柳絮幾乎當場哭出來!

想起家裏不靠譜的爹、心狠手辣隻想趕她出門的後媽,還有拿她當搖錢樹、關鍵時刻就不見人影的姑姑一家……原來隻有陽春曉才是血親的親姐啊!

眾人一聽這話,立刻開始七嘴八舌數落起來:

“你們家這小丫頭,打著京城名醫的旗號招搖撞騙!把人治死了不說,說話還特別難聽!”

“牛皮吹得可不小!還說是什麽京城來的神醫世家,結果幾針下去,人就沒了!”

“殺人償命!可不能輕饒了她!”

“誒呀我苦命的親爹啊……”

……

有要求重判的,有要求賠錢的,還有要她賠禮道歉到墳前磕頭賠罪的,陽春曉一言不發地靜靜聽著。

先讓苦主發泄情緒,也是調解的一部分。

一場醫療糾紛官司,但凡換了別的普通被告,讓她先低頭道歉認個錯、等對方情緒平複了再細談賠償金額或者其他補償方案,基本上都是可以免去刑獄達成和解的。但問題是——

那可是柳絮啊!

這個怪丫頭,脾氣怪嘴又損,是個不把南牆撞塌不算完的狗脾氣!更重要的是,她確實醫術精湛,那祖傳金針都是貨真價實的本事;倘或真的失手,她受到的打擊肯定比家屬還大!絕對不會是現這種炸毛咬人小怪獸的狀態。

不對,一定是哪裏不對。

陽春曉的目光再次回到柳絮身上:如果說她能讓人起死回生,那可能有點誇張;可若說她幾針下去就把人當場紮死了,那根本不可能。

柳絮在行醫問診時完全是另外一種狀態:專注,專業,一絲不苟。

既然她說能治好,就一定有十足的把握。而她現在這個狀態——雖說狼狽,怎麽總覺得多少帶點幸災樂禍呢?

陽春曉滿腹狐疑地將目光轉移到這次矛盾核心、挺屍的馬大富身上:

他雙目緊閉,嘴巴半張著,頭微微後仰;麵色灰暗,神態放鬆,看起來就像睡熟了一樣。

堂上眾人正七嘴八舌地嚷個不停,恨不能立時就把柳絮拉出去砍了,卻見陽春曉緩緩蹲下身來,伸手在馬大富頸間摸了摸。

家屬們立刻不幹了:

“喂,你幹嘛呢?!”

“死者為大!你要對我家老爺子做什麽?!”

“孟大人,您可不能不管啊!”

孟觀潮無奈,隻得離開桌案走到近前,輕聲對陽春曉勸道:“現在這種時候,您就別激化矛盾了吧……”

以孟觀潮的辦案經驗,這種民事官司通常都是賠錢了事。反正陽府又不缺錢!陽春曉既然想保她,那大家坐下來商量個妥當的價錢,也差不多就能結案了。

——所以你現在隻要搞定那嘴硬的小丫頭就行了,又何必再節外生枝呢?

哪知柳絮狠狠白了他一眼,啐道:

“呸,狗官。”

孟觀潮不禁火大:你很囂張啊!要不是惹不起陽春曉,我早削你了知道嗎?!

柳絮的態度依舊十分堅決:老紙沒錯,不接受調解,並且還要戰鬥到底。

果然,但凡跟陽春曉沾邊的,就沒有一個是好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