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麻煩事一樁接著一樁,冷譽擰眉勸道:“待會兒咱們進城報了官,讓縣衙派人來處理不就好了?幹嘛要自己管這閑事?”
“‘閑事’?”
陽春曉回頭看了他一眼,正色道:“這可不該是大理寺少卿說的話!這是人命——人命,懂嗎?”
陽春曉這話,令冷譽覺得很是慚愧——但是,原本就窄小的車廂裏擺了一具屍體,就更加令人難以忍受了。
冷譽親眼見識過什麽叫驗屍。退一萬步講,就算是可以接受一具屍體擺在眼前,起碼也等送進城裏之後、找個像樣的地方再驗吧!難道非要現在,就在馬車裏?!
似是看出他的糾結,陽春曉邊挽起袖子邊說道:“過程並不會太複雜。刀傷不用再驗了,因為她是被勒死的。”
“咦?”冷譽疑惑道:“可她的頸部並沒有勒痕。”
“所以不是繩子。”
陽春曉肘部彎曲,比劃了一下:“像這樣,壓迫頸部導致窒息死亡。”
“但是任誰被這樣卡住脖子的話,都會拚死掙紮的吧?”
“對。”
說著,陽春曉用力將插在死者胸前的刀拔了出來:“所以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比較大,並且體力相差懸殊。”
冷譽皺著眉頭轉過臉去。
傷口隻是溢出少量的血,跟她預期的一樣——也是死後傷。
“怎麽,你怕見血嗎?”陽春曉看了冷譽一眼。
“倒也不是。隻是,終究是男女有別……我是不是應該回避一下?”
“如果你當她是個女人,那確實應該回避;如果你當她是個受害人,那就該公事公辦。”
‘受害人’。
冷譽反複揣摩這個字眼,終究是僵硬地將頭又轉了過來。
陽春曉的眼皮都沒抬一下,似是早料到了。
似乎是為緩解他的緊張情緒,她半開玩笑地說道:“其實當仵作也挺好的!醫患關係好處,剛見麵就能掏心掏肺;還不怕沒人說話顯得氣氛尷尬!而且客戶情緒穩定——不像阿絮出診的時候,幾句話不對付就跟病人家屬打起來了。”
牡丹聞言不由哈哈大笑:“確實!要說起來,還是跟死人打交道省事!你可以隨便揭人老底,還不用擔心別人心裏記恨。”
“嗤嗤。”
冷譽飛快地看了她們一眼:我覺得你們在內涵我!
兩人有說有笑地繼續閑聊,手上的事也一點沒耽誤。隻是,這次她驗看屍體的過程比想象中要簡短得多:仔細檢查了頭發、首飾、指甲和傷口,並沒有預想中的開膛破肚,甚至連衣服都沒怎麽動。
陽春曉再次將死者的臉蒙上,讓牡丹把凶器收好。
“這就,結束了?”冷譽疑惑道。
“不知冷大人還有何指教?”
陽春曉看了他一眼,臉上笑眯眯的,語氣卻滿是揶揄。
“咳。”
冷譽暗自後悔,擺手道:“沒什麽,就是覺得跟上次見到的驗屍場麵好像不太一樣。”
“驗屍的目的有兩個:了解死者,找到凶手留下的線索。”陽春曉樂得看他這副慘相,微笑說道:“不一定需要很繁瑣的過程。”
“有什麽發現嗎?”
“死者家境殷實,應是這小縣城裏出名的富戶。”陽春曉說道:“凶器是一把半舊的牛耳刀,切豬肉用的,所有傷口都是由這一把刀造成的,基本可以排除城外山賊謀財害命的可能。”
冷譽看了一眼屍體的衣著,不解道:“我看她穿的十分普通啊。”
陽春曉還沒說話,牡丹白了他一眼:“她用的胭脂,可是京城景翠齋今年秋天的新款,不打折都要五兩銀子一盒呢!”
冷譽頓時語塞,扁扁嘴:行吧,香粉什麽的,你們是專家。
陽春曉微微一笑表示讚同,繼續說道:“她與凶手是認識的,不然,她不會毫無防備讓對方出現在自己背後。對方身材高大並且早有預謀,沒給她留下任何反抗的機會,因此沒什麽有價值的線索,隻能從死者的身份和熟人開始調查。”
冷譽點點頭,覺得有理。
陽春曉接著說道:“凶手跟死者的關係可能是親戚或者近鄰,平時經常會遇見。還有,正如你方才注意到的,她明明出身富貴卻衣著普通,說明她近況不佳,可能是個遠嫁到此不久的外地人。”
“遠嫁?既然用得起這麽好的香粉,怎麽還說近況不佳呢?”
“夫家不濟,家道中落,生意失敗,疾病……可能性有很多種,最常見的一種是丈夫是個窩囊廢。”陽春曉聳了聳肩:“但是她眼下過得還算不差,因為經常有人接濟。這麽貴重的香粉,定是非常親近的親戚送的,父母或者姐妹,但都不在身邊。”
冷譽無奈道:“你又在編故事了。”
陽春曉挑了挑眉梢:“那你來編一個?”
“……不了。”
沒想到這次冷譽非常識相地放棄了反抗:“在下已經妥妥地服了,真的。”
很好。
陽春曉強忍住笑:“這次不抬杠了麽?”
冷譽鐵青著臉,陽春曉倒樂得很:分明是暗地裏存了一百個疑問,卻偏偏不敢說出來;明明心裏倔強得很,卻因為害怕打臉而硬要表現得溫順無比——
比起刑部那些一罵就慫、一懟就含糊的菜雞,他這種超強的心理承受能力大概算是種挺罕有的天賦吧?
其實第一次見麵時,陽春曉就覺得這人挺有趣的。
男人在女人麵前時的好勝心通常會更強些。就像初到刑部的年輕後生,他們大都更傾向於聽從前輩或者長者的教誨,而陽春曉的權威性排序甚至會排在看門大爺後麵——這算是種極普遍的刻板印象,於是陽春曉的惡趣味之一就是利用這種偏見讓他們吃盡苦頭。
但是菜雞們的表現往往令人失望——基本上,在被她整過一兩次之後,他們就會立刻變得恭順很多,對她畢恭畢敬起來。但這種敬畏並不值得高興,因為他們隻是怕說錯話丟麵子,於是幹脆擺爛:你怎麽說怎麽對就是咯。
更可惡的是,那些人寧可把她的判斷力和洞察力歸因於妖魔鬼怪,編造出什麽開了‘天眼’之類的說法,卻不願意承認她就是能力比自己強。相比之下,像冷譽這種越挫越勇、始終就事論事保持杠精本色的,還真是不多見!
她突然就有點好奇:如果他每次都輸給我,是會像別人一樣說我是個妖孽呢,還是真的把我當成好師父?
正暗自琢磨著,馬車突然停了下來:
“這麽快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