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西斜時,馬車下了棧道繼續向西行了不遠,便見到清河縣的界碑。

車把式說,鷂子嶺的勢力範圍就到此為止,他們不能再送了。眼前是一片稀疏的林地,從這地方再往北行個二三裏就能看見官道,上了官道再往西十餘裏就是清河縣城了。

景南風喝得有點多,這會兒還在車裏睡著沒醒;柳絮向車把式道了別,自己駕著馬車繼續往北走。

陽春曉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安靜地坐在原處,沒再說話;冷譽心裏卻還在反複思索著‘感興趣的人’究竟是什麽意思——似乎是暗示了什麽,又似乎沒有。

從她臉上瞧不出任何表情,甚至覺察不出她此時是怎樣的情緒——她是怎麽能做到這麽平靜的?就好像剛才發生的事完全與她無關,或者她隻是做了一個關於盲人如何識人的示範、並未摻雜個人情感?

簡直冷靜得可怕。

冷譽完全猜不透她,隻覺得兩頰如火燒一般——在他的認知範圍內,她這種舉動已算是十分親密了,但看她這若無其事的樣子倒像是極尋常的?或者對於盲人來說,這就是很平常的事?甚至連解釋都是多餘的?

但是,這到底代表了什麽意思,哪怕你隨便說點什麽敷衍一下也好啊……但同時又有點害怕,希望她現在最好什麽也別說!如果她像以前一樣把他心裏冒出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全都講出來,那他寧可當場去世算了。

冷譽發現,不管她是眼蒙著黑布或是直接與人對視,似乎區別並不大?好像她無論怎樣都能敏銳地洞察一切,隻是方式不同罷了。

這感覺真是有點糟糕。

冷譽怯怯地低著頭不敢看她,總覺得應該說點什麽——‘為什麽摸.我?’‘怎麽突然又不摸了?’……

這什麽虎狼之詞?!算了還是什麽都別說了吧。

馬車突然停了。

不知從哪冒出幾個騎馬的黑衣人,策馬靠近、趕超上來攔住去路,為首那人問道:“從哪來的?”

柳絮也不知對方是何來曆,隻得先將馬帶住,答道:“京城。”

“車上都是什麽人?”

對方整十個人,全是戴著鬥笠、披著黑色鬥篷,瞧著風塵仆仆像是才趕了遠道來的,卻也不像是山裏的土匪。他們的馬匹首尾相接、小跑成一個圓圈,將兩輛馬車圍在正中。

柳絮愣了愣,心說方才鷂子嶺的人也沒提醒說這裏還有別的勢力啊!難道是另外一拔劫道的?那可糟了,景南風還沒醒酒,車裏正睡得迷糊呢。

“問你話呢!”那人等得不耐煩,又催問了一句。

柳絮隻得硬著頭皮,陪笑道:“這位大俠,我們是從京城回清河縣探親過年的!車上都是女眷,煩請行行好,放我們過去吧。”

“叫什麽名字?”

這個問題可奇了,劫道的才不會關心這個問題。

柳絮又細細打量這群人一番:他們個頭相當,高矮胖瘦也都十分齊整,身上沒有任何明顯能看出身份來的東西。

從氣質上說肯定不是匪,倒更像是官,確切地說應該是兵?

打扮得如同小廝一般的柳絮抱拳道:“在下姓柳,京城人氏。十年前我姑姑嫁到清河縣,姑父姓劉,家住杏花坊,就是昶春堂藥店的老板。我是回鄉探親的,還請各位高抬貴手!”

柳絮所言皆是實情,家庭住址和事由也都是真實的。隻不過多年來她從未跟那位姑母有過聯係而已。

那人顯然是信了,卻又沒全信,又策馬上前來湊近些察看一番:“放著好好的官道不走,怎麽從山裏頭冒出來的?”

“咳,這不是怕走官道遇上土匪嘛!”柳絮答道:“這車上坐的是我兩位姐姐和一個兄弟。……要不您開個價,咱出門求個平安,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不是?”

“哼,真拿老子當劫道的了?”

“不敢。”柳絮笑嘻嘻道:“那您要是當差的,咱就更放心了不是?行個方便吧。”

那人不滿地哼了一聲,抬起馬鞭來一指:“車上的人都下來,讓老子檢查完了自然會放你們過去。”

柳絮繼續跟他軟磨硬泡,車裏的陽春曉卻低聲對冷譽道:

“衝咱們來的。”

冷譽回過神,愣道:“什麽?”

“不圖財,那必是衝著人來的。”陽春曉說道:“這十個人剛剛經曆長途奔襲,馬已經很累了,人也一直沒有休息,應該是有使命在身。阿絮怕是應付不過去,咱們得做好打算了。”

冷譽點點頭,手已然按在刀上。

陽春曉又道:“這些人來頭不小,咱們若是想要脫身,恐怕不能進、隻能退。”

“退回鷂子嶺?”

陽春曉點頭道:“他們人多,但棧道狹窄,退回棧道上對咱們有利。”

話音未落,外頭一支弩箭穿過車簾射進車內,咚地一聲釘在車廂內。

冷譽見狀趕緊攬過陽春曉伏低身子,緊接著又有幾支弩箭飛了進來。冷譽本能地將陽春曉護在身下,就聽外頭喊道:

“想活命就自己滾下來!不然把你們全射成刺蝟!”

“這是西北軍中驃騎營的弩機,他們大概是大同府的駐軍。”冷譽伸手將最近的一支弩箭拔下來,說道:“我在舅舅府上見過這東西。”

陽春曉一笑:“你的身份現在興許能派上用場。”

冷譽點點頭,隔窗喊話道:“我是成國公府上七少爺冷譽,趕問外頭是哪個營的弟兄在辦事?”

陽春曉屏息凝神,聽外頭雜亂的馬蹄聲突然停止:“冷府上的少爺?”

外頭安靜了片刻,那人語氣明顯放緩,說道:“原來是冷公子。……那請先下車來說話吧。”

冷譽剛要起身,陽春曉卻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你敢下車就會變成刺蝟——他在騙你。”

雖然不知道她是怎麽聽出來的,但冷譽覺得聽她的準沒錯。

外頭等了一會兒,:“冷少爺?”

冷譽兩手扣住車內坐椅的上板,輕輕向上一推。這馬車的兩排坐椅下方是個長條形的儲物箱,裏頭放著隨身的行李,最上方的板子是活動的。他腕上用力向上一抽,那塊木板便豎了起來;與此同時,外頭的弩機瞄準了車窗,瞬間箭如雨下。

冷譽猛然起身,用後背抵住木板擋在一側的車窗上;同時腳尖一挑,將對麵坐椅上的木板同樣豎起,用腳踩在對麵的窗戶上,將整個車廂都封得嚴嚴實實。

無數飛蝗般的弩箭盡數釘在了木板上,車廂輕輕晃動,像是在被一隻巨鳥啄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