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大義淩然的話聽下來,我明白了:就算衛璪有機會跑路,他也未必真的會跑,畢竟對於他這樣的忠臣來說,要隨時做好為君王犧牲的準備,正所謂“孔曰成仁孟曰取義”,關鍵時刻命可以不要,但是氣節不能丟。
而我也很清楚,衛玠現在還不能死。
後世還流傳著“看殺衛玠”的成語典故,衛玠應該死在世人的讚譽和追捧之下,而不是皇後賈南風的手中。
生逢亂世,對於衛璪來說,這也許是個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然而衛玠不是英雄,也不是忠臣,他隻不過是一個帥哥而已。他唯一的資本就是長得帥,如果說他還有什麽別的本事的話,那大概是他在玄學清談方麵比較厲害吧。
然而清談有用麽?清談誤國。我想起今日見過的王澄等幾位名士,如何富國強兵,如何安撫百姓,如何驅逐外敵,這些事情他們從來不談,隻會談一些脫離實際的問題,隻會思考人為什麽會做夢……
魏晉時期的士大夫一個個都是清談高手,談來談去,終於把國家談沒了。
我意識到,在這樣的亂世中,每個人都隻不過是螻蟻,一不小心,就被踩死了。衛瓘在朝如日中天,也不過眨眼功夫便命喪黃泉。
小小一個衛玠拯救不了世界,她不能死,所以隻有逃。
處理完衛瓘和衛府其他親屬的喪事,我去跟衛夫人商量:“娘,如今天下大亂,這世道一日不如一日,許多人拖家帶口逃往南方,不如咱們全家也搬到安全點的地方去吧?”
衛夫人猶疑了一下,說道:“這件事前幾日你大哥跟我提起過,可他不願跟我們一起。咱們走了,你大哥怎麽辦?我放心不下他一個人留在這裏啊。”
在此之前,衛璪早已向我表明決心,無論如何他都不會丟掉皇帝不管,讓他跟我們一起去往南方避難,這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隻能這樣勸說衛夫人:“哥哥的脾氣我最清楚,你是叫不動他的。如果咱們跟他一起留在這裏,過一陣子敵人上門來,哥哥尚且還有皇上護著,我們孤兒寡母不單是他的拖累,隻怕到時候會累及哥哥也把命折進去。娘啊,咱們衛家遭逢大禍,就剩下我跟哥哥,如果這一次咱們再不走的話,說不定衛家真的要絕後啊!”
衛夫人聽我這麽一說,眼淚頓時就止不住地流下來了,她哭了一陣,也想不出別的什麽辦法,最後隻能哽咽著妥協:“那好吧,南去之事,就由你來規劃吧。”
臨別之時,我見了衛璪最後一麵。
他還是初見時溫潤如玉的翩翩佳公子模樣,隻是衛府突逢變故,他從一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變成一個家庭的頂梁柱,眉眼之中已見滄桑。
對於這個前世的哥哥,我內心一直有著柔軟的感情,衛玠從小被當成男孩兒養大,她雖然不能恢複女兒身,但作為家裏的老二,他不必像衛璪一樣不管願意與否都要繼承那個蘭陵郡公的世爵,卷入官場爭鬥。
衛玠,她有貴族的名聲,有寬裕的生活,可以更自由的去選擇自己的人生。而這樣的自由,何嚐不是因為衛璪這個哥哥,替她扛住了一切。
想到這裏,我忍不住鼻頭微酸,說道:“大哥,我知道你是個心懷忠義的好男兒,可如今天下動**,危機四伏,你一個人留在洛陽,一定要多加小心啊!”
衛璪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你們離開洛陽時打扮盡量樸素一點,不要太惹人注目,免得橫生事端。”
經衛璪的提醒,我才想起:鄧玉一直知道我還活在世上。血洗衛府那晚,他一定發現衛璪和我一樣成了漏網之魚,隻是錯過了那樣的大好時機,他沒有機會再對衛璪下手。而我就不一樣了,我既不在朝中為官,又得罪過他,不殺了我,怕是很難平他內心憤懣吧。
看來,我得想個辦法混出城去才行。
第二天,衛璪按照原來的時間去上朝,我換回了一身女兒妝,連同衛夫人、小蓮還有衛夫人身邊貼身伺候的婆子,帶著一些細軟和家產,坐上一輛簡樸的馬車,往城門而去。
果然不出我所料,城門的地方設了關卡,每個過路的男子都被攔下來,有幾個士兵模樣的人手裏拿著張畫像一個個對比。
城門前排起長龍一般的隊伍,等了許久,終於排到我們了。車夫將馬車趕到前麵,一個士兵上前來掀了車簾,發現我們都是一群老少婦孺,當即煩躁的揮揮手,“放行,放行!”
居然這麽輕鬆就過關了,我鬆了一口氣。車簾落下去,車夫再次揮鞭啟程,路過城門那幾個士兵身邊的時候,我聽到他們聚在一起吐槽:
“上麵要找的那位衛小公子,今日真的會出城麽?”
“誰知道呢。”
“你說,上麵興師動眾找這位衛小公子做啥,他長成這般嬌俏模樣,真是比個婆娘還要美啊……”
“……”
馬車漸行漸遠,幾人嘻嘻哈哈的調侃也漸漸隨風飄散。我扭回頭來,突然看到衛夫人麵色沉沉的看著我,心中咯噔一跳,忙掛起笑來,“娘,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麽?”
“從前我要你在家裏多讀聖賢書修身養性,你倒好,天天跑出去同那些男人鬼混,如今全城的老百姓都知道你衛玠的大名!”
因為身份特殊,衛玠不可能像哥哥衛璪那樣入朝為官,她唯一的樂趣便是玄學,因此交上幾個清談名士做朋友不是很正常的事麽?怎麽在衛夫人口中就成了鬼混?
我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心裏不由對這位娘親產生了幾分反感。
接下來的行程裏,衛夫人因為生我的氣,不肯同我講話,而我正煩於此次任務的時間線不知不覺又被拉長,懶得去哄她。
半個月後,我們一路輾轉奔波,到了江夏。
初初到此,我原本想著低調一點,衛夫人卻還端著當年衛家極盛時的架子,催我快些去置辦房產,我隻好拿著她給的銀子出去交涉。
很快,臨湖一座空閑宅院被我們買下來,一番修葺之後,府門上端端正正的掛出一塊額匾,名曰:衛府。
給衛璪寫了一封信報平安之後,衛家正式在江夏落了腳。
此時,距離離開洛陽已經一月有餘,江夏氣候溫暖,就連荷花的花期都比洛陽長。小蓮新交了幾個朋友,空閑時經常跟那幾個姑娘切磋繡藝,衛夫人在臥室裏設了小佛堂,開始吃齋念佛。
日子突然平靜的像一潭死水,我卻完全沒有心情來欣賞美景感受生活,隻要一想到自己不知何時才能完成這次任務,就什麽好心情都沒有了,除了鬱悶,還是鬱悶。
離開洛陽就等於離開了任務的核心,接下來我該怎麽呢?
過了幾日,我趁著衛夫人在屋裏念佛經,悄悄換回了女裝,一個人偷偷溜了出去。
早在前幾天,我便發現院牆邊上長著一棵粗壯的梅樹,隻要爬上那棵樹,就能輕輕鬆鬆的翻牆出府,爬樹翻牆對於我來說,根本是不在話下。
江夏雖然是個小地方,街上的熱鬧卻一點不輸洛陽,我掏出四文錢買了一串糖葫蘆,邊吃邊逛。當然,我是有目的性的在逛啊,衛家舉家搬遷到江夏的事,我就不信鄧玉不知道。這熙熙攘攘的人群裏,說不定就有鄧玉派來的探子呢。
說來也真巧,我剛吃掉最後一顆山楂,就看到街角處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鄧玉!
我剛想上前打個招呼,忽然又想起自己現在一身女裝,如果就這麽貿貿然上前去,暴露了衛玠女扮男裝的事情,會不會給遠在洛陽的衛璪惹上麻煩,在加上他身邊那個凶神惡煞的黑大叔……
嗯,還是先跟著他們再說吧。
隻見鄧玉和那黑大叔沒走多遠,就拐進了一家裝飾氣派的酒樓。我抬頭一看,居然是洛陽泰豐樓的分店。
反正在洛陽的時候我也沒吃到泰豐樓的招牌菜,幹脆今天順便嚐嚐好了。
進了酒樓,我找了個距離鄧玉他們不遠的角落坐了下來,小二殷勤的過來招呼,“這位小姐,您想吃點兒什麽?”
我愣了下,古代好像是沒有菜譜的,我也不知道泰豐樓的招牌菜是什麽。我抬眸看了看鄧玉,他們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我,於是我壓低聲音對小二說道:“靠窗那兩位公子點什麽,我就點什麽。”
小二抬眼看了看鄧玉那桌,記下桌牌號,樂顛顛的跑走了。
不多時,菜上來了……我一看盤子裏的菜,不由得開始眼前一亮,居然有大閘蟹。
雖然現在還不是吃蟹的最好季節,不過能吃到一千多年前的螃蟹,就算沒什麽肉,黃也不飽滿,我也心滿意足了。
拿起一旁小二遞過來的吃蟹工具,我細細的研究了一下,雖然跟明代發明的“蟹八件”差距很遠,但基本的敲、劈、叉、剪還是有的。
吃完一盤炒螃蟹,我意猶未盡的舔了舔手指,心想鄧玉這廝還挺會享受嘛,跑這麽遠來吃螃蟹。遠眺一眼鄧玉的桌子,隻見他拿著吃蟹工具費力的搗鼓著一隻螃蟹,一臉的不悅,“這江夏果然是個小地方,吃個螃蟹都如此麻煩。”
黑大叔頗為讚同的點了點頭,很顯然,他也不明白那堆玩意是做什麽用的,搗鼓半天不得要領,最後,他說:“主子,我有個好辦法。”
說著,他便在鄧玉疑惑的目光中,將螃蟹放在桌上,抽出隨身攜帶的佩劍,哐哐一頓亂切,一隻完整的螃蟹瞬間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