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蕭含貞受罰。

昨晚我折騰半宿才睡著,醒來時已近晌午,平良眼巴巴的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淡淡瞥她一眼,“怎麽,嘴巴被人堵住了?”

平良搖了搖頭,委屈的扁扁嘴,“公主昨日來無歡殿的事,被多嘴的宮人傳了出去,皇上得知她又惹你生氣,下朝後便叱了公主,直接拉了去祠堂罰跪,一連跪了數個時辰,到現在還沒起來呢……”

我默了默,想起那個唇紅齒白的小姑娘,內心有埋怨也有心疼,可最終什麽也沒說,隻是沉默用膳。雖然我嘴上不說,臉上無露,嘴裏吃的什麽滋味卻一點都沒覺出來。

平良在一旁遞了杯茶過來,溫聲提醒:“娘娘,你真不打算把公主接出來?”

“父親教育孩子,最忌女人插手,況且我與蕭繹的關係又那樣僵。也就是跪,冷不著餓不著的,她有疼愛她的王氏作靠山,哪還用的著我?”

這話怨念頗重,平良默默的看了我一眼,沒再說話。

眨眼到了晚上。

平良趁我看書的空當裏偷偷跑出去一回,沒多久便回來,躲在偏殿裏一抽一抽的哭。躺在**假寐的我幽幽睜開眼睛,無奈的衝外麵喊了一聲:“平良,你又偷看什麽話本子呢!”

哭聲戛然而止,就聽外麵腳步聲越來越急,簌簌聲響起,平良掀了珠簾走進來,一雙眼睛紅的跟兔子一樣,“娘娘,皇上讓公主跪著,明明已到了時辰,這會兒公主說什麽也不肯起了。”

真是個不讓人省心的丫頭,原以為所謂的罰跪,意思意思也就過了,沒想到蕭繹竟然來真的。

我沒有說話,抓起一旁的外衣披在身上,往門外走去。平良跟在後麵,被我攔住,“你就不用跟著了,趕緊去弄些驅寒的東西來備著。”

一邊說著我一邊拉開了門,迎麵一股寒風撲來,我下意識的拉緊了領口,內心開始埋怨蕭繹:真是個狠心的父親,這麽冷的天竟然讓孩子跪祠堂?

我提著門邊的燈籠,沿著平良指的方向走出去。悠長深廊一縱而下,清冷冰寒的月光如霜雪一般靜靜灑落,穿過半月門,昏昏淡淡的宮燈將漫長廊道鋪落一地斑駁。

淒淒冷夜,庭中月色正好,幾株梅花盛開在廊簷下,清冷的香氣沁人心脾。

蕭含貞單薄的身影直直跪於廊下,麵對淡步而來的男子,她倔強的握緊兩袖。

玉色衣袍在風中掀起一角,男人回過身,微笑著歎了口氣:“小祖宗,起來吧。”

那跪在地上的小姑娘嘴角隱隱顫抖,卻沒有動,隻是目光灼灼的望著他,“父皇讓貞兒反省,說省不出名堂便不準起來,可直到現在,貞兒都覺得自己並未做錯什麽。”

“丫頭長大了,不再是省油的燈,看看你皇兄哪有你這般的小心眼。”蕭繹笑了笑,掀開袍角半蹲在了她身前,手在她肩頭輕輕一落,拂去一瓣梅花,“臭脾氣真是隨了你母親,自己同自己較勁倒像極了我。你說說,去看你母親之前,你同我保證了什麽?”

蕭含貞徐徐垂頭,揪著自己的衣角無言以對。

“貞兒,你母親是個極為要強的人,有些話她從不同你說,可作為女兒,你不該不明白。”蕭繹靜靜看著她,緩緩起了身,負手站在蕭含貞身側,幽幽道,“那年你出生,你母親難產,太醫都說大人和孩子隻能保一個,你母親聽見了,緊緊抓著我的手,一定要我保下你來。所幸後來母女平安,可她卻纏.綿病榻足足半年有餘才完全好起來。”

“可是她並不喜歡我,還說讓我滾出去!”蕭含貞脫口道。

蕭繹低頭看她,“那一定是你又說了什麽讓你母親傷心的話。”

“我隻是不喜歡她歇斯底裏的樣子,不僅整日酗酒,還畫那樣詭異的妝來譏諷父皇……”蕭含貞低著頭,不無委屈的說道。

“貞兒,她是你的母親。”蕭繹極為嚴肅的折過身來,麵對著她,突然脫口道,“父皇心疼你的母親,這世上我最心疼的就是她了,可惜造化弄人,我身在皇位給不了她想要的生活,卻也不願放她離去。隻能互相折磨。貞兒,你母親的苦都是我造成的,她累她痛,反之,我會更累更痛,你明白麽?”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蕭繹的聲音中竟帶上了一絲顫抖。

聽到這番剖白,我內心極大的震動。不是不愛,是愛的方式不對。

蕭含貞終於起身,默然一聲:“父皇,貞兒想通了,明日便去給母親道歉。”

我躲在陰影中,看著釋然笑開的蕭繹擰了擰女兒的鼻頭,牽過女兒的小手由廊外離開。宮燈倏然寂滅,廊簷下昏黑寂冷,我愣愣的站在黑暗中看著他們走遠。

直到父女兩個的身影徹底融進夜色,我才發覺自己眼眶酸澀,摸了摸臉,滿手冰涼的淚。

“想不到,蕭繹不僅會哄孩子,連說起情話來也這般動人……”我吸了吸鼻子,踩著一地月光慢悠悠的走回無歡殿。

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麽都沒想,腦中亂哄哄的一片。一直以來,我都沒有認真思考過一個問題:溫垚讓我拿的十二滴眼淚,究竟是悔恨的淚,難過的淚,還是愛到深處幸福的淚?亦或三者都有?

站在無歡殿外的石子路上,我仰頭看著這殿上牌匾,字跡娟秀,又隱隱透出一股凜然傲氣,與別處宮殿上的字體有著明顯的不同。這三個字,是徐昭佩自己寫的吧?

無歡殿,無歡殿,她這是時時刻刻在提醒自己,不要再愛了,這愛太累太痛。

眼前仿佛浮現一幕:秋風露涼,冷清的宮殿中,她輕解羅衫,對鏡梳妝。鏡子裏的女子已沒有十八九歲的皮膚和容顏,可那男人還是會來瞧她,哪怕隻瞧一眼就怒衝衝轉身就走。這些年,兩個人互相折磨,怕是連她自己也分不清是因為愛還是因為恨。時間久了,竟也這麽過來了。

她細細的為他畫起半麵妝,欺騙自己,這是為了要贏。

又在外麵站了會兒,夜風吹的我渾身冰涼,前所未有的疲憊席卷全身。回到房裏,平良見我一人回來,焦急的問道:“娘娘,公主呢?”

“被帶走了。”我淡淡的回。

平良估摸著我又和小孩子鬧了不快,也不好再問,將備給蕭含貞的熱水拿來給我泡了腳。洗漱完,我倒在榻上悶頭便睡了。

平良知我心情不好,不敢有太大動靜,躡手躡腳的搬著泡腳桶,推門出去倒水。

才推開門,就瞧見外頭立了一個高聳的背影。

一身玉色衣袍,立在庭院中,頗有幾分月下仙姿。他回過頭來,一副麵孔神清毓秀,那隻黑色眼眸中湧動著令她看不懂的情緒,如同暗夜裏綻開的花火。

是蕭繹……

平良第一反應是做出一個噓的手勢,片刻後又反應過來,臉色微變,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卻仍是壓低著嗓子:“皇上,娘娘這段時日總是夜不能寐,今日好不容易早睡一回,奴婢鬥膽,請皇上不要再去叨擾她了。”

蕭繹微微一愣:“朕隻是出來賞月,無意中走到這裏罷了。”

聲色清冷,似揉進了冰粒。

他又道:“時候不早了,朕該去關雎宮了,你回去吧,不要告訴她朕來過這裏。”

說完這句話,蕭繹便頭也不回的轉身走開了。平良愣愣的看著他,直到他的身影變成遠處模糊的一個點,才後知後覺的想起來,“皇上怕不是走錯路了吧,關雎宮不在那個方向啊……”

她撓了撓頭,十分不解的嘀咕。

一.夜冷風過境,整個建康城冰天雪地,已到了冬天最冷的時候。

由於昨夜睡得早,所以早上起得早。梳洗過後,我想起昨晚蕭含貞說要來給我道歉,忙打發平良去膳房多拿些糕點來備著。

果然,沒過多久,外麵的石子路上急急跑來一個人,我從窗戶那邊偷偷瞧去,蕭含貞那個丫頭片子手裏拎著個盒子,走到距離無歡殿不遠的地方,她突然一頭鑽進了樹叢。搞不懂這丫頭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我正想讓平良出去把她叫進來。

還未開口,她便從樹叢後麵走了出來,看到她原本淩亂的衣裳和頭發如今都妥妥帖帖的,我瞬間明白過來,感情剛才她去整理儀容了。這麽小的孩子就懂這麽多,真是令我哭笑不得。

見她馬上就要走過來,我趕緊坐到一旁的桌子旁假裝喝茶,耳朵卻豎的老高。平良憋著笑站在一旁,眼睛也是緊緊盯著門口。

好奇怪,聽著那小小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我竟覺得心口小鹿亂撞,心快要從胸腔跳出……

啪——

殿裏的兩扇木門被人從外麵推開,一個小小的紅色身影伴隨著冬天的寒風一齊進來,她的視線掃了又掃,片刻便看見了坐在桌前的我。她躊躇了一下,拎著手中的盒子,邁著小腿朝我走來。

“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