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最不可靠的東西(上)
我從馬上下來,立刻倒入阿星懷中,整整一天的奔波讓我全身上下都叫囂著休息。
“沒事吧?”阿星的聲音壓得很低,卻掩不住話裏的擔心。
“沒事。”我搖頭,目光掃過下馬後立刻開始忙碌的雲嶺軍眾人,在馬上急速飛奔了一天,他們依舊毫無倦意,認真做著野外露宿的準備。
這些忙碌的人裏,大當家葉平也在其中,他並不因自己首領的身份而坐享其成。所以我和阿星的悠閑更顯得格格不入,不過好在還有個人魂不守舍、無心幹活,替我們緩和了不少無事可做的尷尬。其實,就算想做事,對我們還有戒心的眾人也不可能答應。
昨天,我邊啜泣邊講述了段奴隸與富家千金相愛而私奔的故事。自信沒露什麽破綻,就連衣飾也不會被抓住把柄。因為當初輕裝簡行,和談又持續多日,我的穿著與一般富家女相去不遠,而阿星似乎是偷偷上船,那一身下人服正符合了我的說辭。
不過,讓人有些泄氣的是,無論我說什麽,葉平隻靜靜聆聽,不置一詞,最後才說:如今戰事未平,又逢大旱,你們能上哪裏去安身立命?不如和我們回去,也好有個照應。
對這種半強迫的要求,我自然故做感激的滿口答應,畢竟聽了他們的秘密,如果現在要求離開,估摸隻能去閻王處溜達。
於是我和阿星被安排共乘一騎,隨他們趕路,因為加重了馬的負重,想必葉平是不怕我們逃跑的。
我邊想邊又看了眼一幅心事重重樣子的雲嶺軍三當家孟雲龍,這小子從昨日獨自跑出廟回來後,神色就不太對勁,現在連露營的準備也不做,站在那裏發愣,定然大有文章。
我對孟雲龍的關注,引起阿星的注意,也看了過去。結果他竟然回過神來,轉頭瞪著我們,惡聲道:“看什麽看!小白臉,就知道勾引蠢千金,你們還真般配!”這小子似乎把他大哥與萬俟紀之和談不成的罪過都賴到我們頭上,總對我們橫眉豎目。
我蹙眉,既要扮嬌縱千金當然不能罵不還口,故意抱緊阿星笑道:“我就喜歡小白臉,像你這麽粗魯的人,一輩子也別想找到老婆,自然不能體會我們的幸福,就幹等著嫉妒吧!”
“你……哼!”他顯然不欲和我爭執,所以總把矛頭轉向阿星,怒道:“你還是不是男人?我和你說話,也要個女人插嘴嗎?”
阿星神色如常,冷漠的麵容仿佛萬載寒冰,說出的話同樣冷冰冰,不帶人氣,卻仍然能把某個故意找茬的人氣死:“等你娶了老婆再說。”
“三弟,你過來一下。”葉平出聲阻止我們無意義的爭吵,招手把他叫了過去。
兩人在遠處不知小聲說著什麽,葉平一徑的和善,孟雲龍卻越說越激動,臉孔漲得通紅,幾乎要跳起來了。慢慢地,葉平的臉色變得嚴厲,孟雲龍的頭則低了下去,像是終於聽話聽教,可誰又知道他心裏到底會想什麽。我暗暗冷笑,也許逃跑並非難事,但事情及有可能關係到楚越衛戰爭的局勢,又不能不讓我猶豫。
晚飯的幹糧被之前曾反駁過萬俟紀之的黑衣中年人送到眼前,此人姓鐵,是除葉平和孟雲龍外,整個小隊中的頭頭,也是小隊中年紀最大的人,大家都叫他鐵叔。
“阿星,三當家最近心情不好才會這樣,你們不要放在心上。”不知為什麽,他對沉默寡言的阿星印象極好,處處關照,此時又好言安慰我們。
大部分時間,由我代替少言的阿星回答,似乎已經成為規矩,這次也不例外。我委屈的問:“鐵叔,您放心,我和阿星不會計較的,隻是不知我們到底什麽地方得罪了三當家?”
“哎,三當家從小跟在大當家身邊,有大當家處處維護,幾乎沒吃過什麽虧,又年輕氣勝,難免容易衝動。”鐵叔邊歎氣邊走開了。
從小的養育之恩嗎?隻不知當這些東西碰上權勢財富時,會變成什麽樣子?我垂頭掩去上翹的唇角,想必會變得一文不值吧?
“你這隻狐狸精又想耍什麽陰謀詭計?”阿星的聲音貼著我的耳朵發出,就像情人間親昵的私語,自然不會引人注目。
我的唇角迅速由上翹改為下撇,不說他什麽時候變成我肚裏的蛔蟲,就是狐狸精的稱呼,也是經過幾次在馬背上艱難的耳語交涉,他才肯把狐狸精前的兩字去掉,但還是聽著別扭。明明狐狸的雅號非秋家大公子霽言莫屬,為什麽連我也會被如此稱呼。冤枉啊!比起那隻狡猾成性的秋狐狸,我自問差得遠了,怎敢奪其稱謂。結果當我就此想和阿星展開討論時,他依舊麵無表情的望著我,緩緩張嘴,清冷的聲音當空灑落:“一窩狐狸。”
我徹底敗倒,狐狸碰上萬年寒冰,而且是有一條毒舌的萬年寒冰,其下場之淒慘,莫過於我——不是被凍死,就是被氣死。
知道和他再爭論狐狸精的問題也沒用,我認命的回答:“在想親情和權力哪個更重要、更可靠,你認為呢?”
阿星久久不言,長到我以為他不打算回答時,那清冷的聲音又一次飄來:“親情。”
我微笑凝視不遠處垂頭默默做事的孟雲龍,輕描淡寫的說:“我和你正好相反,這世上沒有比權力更值得珍惜、更靠得住的東西。不過,真沒想到,被一次次背叛的你,居然還執迷不悟,這樣下去會短命的。”
相信“親情”的人更要知道另兩個字——背叛,或者再加上兩字——死亡。
“你什麽也不明白,沒有資格……”他的聲音沒有了之前的和緩,大約是被我刺中心事而起的戒備,冷的幾乎能把人凍斃。
我若無其事的笑著打斷他,在他耳邊故做親昵的低語:“我隻明白,第一次你成了奴隸,被刺上永遠都抹不掉的烙印;第二次你出現在最不應該出現的船上,差點連小命也不保。”
他臉上雖然沒有任何變化,但瞳孔卻急驟的收縮擴張,呼吸稍有紊亂,片刻後,才用嘶啞低沉的聲音道:“我還是那句話,你沒資格談論親情,因為沒經曆過的你根本不懂。”
我笑容漸淡,他以為他是誰,如何知道我沒有經曆過?我怎麽會不明白,親情是這世上最不可靠的東西,上一刻還擁有它的你,下一刻卻連它的影子都摸不到。
如我。
“我們來打賭吧,我賭孟雲龍一定會背叛養育自己的葉平,甚至可能殺死他。如果我贏了,你不但要收回之前的話,還必須告訴我那場大水的主謀是誰。”
他望著我,神色全被堅硬的冰層覆蓋,平淡的答:“好。”
我們跟隨葉平的人馬又向前急馳了兩天,這兩天裏他們白天走小道,一路顛簸;晚上露宿野外,吃的是自備的幹糧,異常艱苦。而比這些更讓人受不了的是大部分黑衣人的眼神,每當我痛苦的幾乎想尖叫時,他們就會用那種了然的、一切早在預料中的目光望向我,好像在說:看清楚,這就是那些有錢而自認為高貴的富人,這麽點苦都吃不了,其實他們連我們的一個腳趾頭都比不上。
這時,我所有的痛苦就像被倒灌回去的水,壓在肚子裏,吐不出。適當的軟弱與傷心是要表現給應該看到的人看的,我的驕傲不允許讓這些卑微的人看我笑話,一點點也不行。
在這些人裏,大當家葉平望向我的眼神並無那份自以為是的了然,隻一徑的深邃難懂,想必是在揣摩我們的身份。畢竟隨著相處時間的延長,所謂的奴隸小姐私奔就越容易被看出破綻。不過,起碼現在我不用擔心,一來隱蔽行藏的他們不可能得到外界的消息,二來恐怕很快就會有一件天大的事來轉移他們的注意力了。
“大哥,我記得前麵有個茶棚,跑了這麽長時間,大家也都累了,不如歇歇腳吧!”孟雲龍在馬上衝葉平大喊。
葉平邊放緩馬速邊皺眉道:“三弟,咱們身份敏感,幾天前又剛和越人見麵,為防萬一,還是不要停留,直接回營的好。”
“那茶棚來時你也見過,隻是供路人休息的山野小店,在那裏喝口茶、耽擱片刻有什麽要緊?”孟雲龍不悅的道:“大哥,你最近到底怎麽了?紀之兄那麽好的機會都放過,如今連個茶肆也不敢進,莫非當上首領,膽子也……”
“三當家,你少說兩句。”鐵叔見孟雲龍越說越不象話,急忙出來打圓場:“大當家,我看兄弟們也累了好多天,再這樣下去恐怕吃不消,而且這幾天趕路沒什麽動靜,不如休息休息吧。”
葉平臉色有些難看,卻沒有發作,強忍著點了點頭,說:“好。”
隨著他話聲落地,前方簡陋的茶棚在望,路旁一麵鮮豔的旗幟迎風招展,竭力吸引過往人等注意,不由使我聯想到一隻巨大的蜘蛛結網等待著不知死活的蟲子們。
我微笑,看著眾人在茶棚前停住下馬,那網上想必有親情做成的誘餌。扭頭與阿星目光一對,然後若無其事的錯開,看來你我的勝負今天就能分出。
茶棚的桌椅還算幹淨,裏麵卻除了打盹的掌櫃外空無一人。那掌櫃見一下來了這麽多客人,爬滿皺紋的老臉上幾乎笑成了朵大菊花。
“各位客官,坐。”他殷勤的招呼眾人落坐,在問明要喝的茶後,就匆匆準備去了。
不一會兒,熱茶被端上桌,另外擺上來的還有幾盤小菜,掌櫃熱情的招呼眾人品嚐。可惜桌旁的黑衣人全一聲不吭,氣氛說不出的緊張。那掌櫃起先以為來了財神的高興勁一過,也看出這些人不對勁,他大約想到如今兵荒馬亂,賊匪橫行,臉色漸漸蒼白,腿也開始不住顫抖。
好心的鐵叔取銀子打發了他,掌櫃拿了銀子便遠遠的躲到一邊,不敢再靠近半步,卻也舍不下茶棚獨自逃離。
就在這幾乎凝滯的氣氛裏,孟雲龍忽然舉起茶壺慢慢倒出兩杯茶水,一杯放在葉平麵前,一杯握在手中,沉聲道:“大哥,雲龍知道這兩天有些冒犯,剛才又說了那樣的話,都是雲龍不對,我在這裏以茶代酒給你賠罪了。”說罷,仰頭一飲而盡。
鐵叔急忙在旁邊應和:“大當家,既然三當家已經知道自己的錯處,您就別生氣了,咱們喝茶休息後,趕緊回去吧。”
葉平的神色早已隨著孟雲龍說出的話恢複平和,他望向他的目光充滿慈愛,就像一個父親輕而易舉的原諒了淘氣不聽話的孩子。
他舉杯飲茶,趕路趕得口幹舌燥的人們隨後也紛紛喝了起來。夾雜在他們當中,我用袖子掩住嘴,把半杯茶都倒在了袖中的手絹上。眼角瞥見遠處掌櫃眼中一閃而逝的精光,我慢慢放下空杯,望向又飲了一杯的葉平。
不是你不精明,隻是你被親情迷住了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發現N多人喜歡阿星,納悶,以前支持狐狸的都跑到哪裏去了?難道真是偶放狐狸吃草太久了。
2006年10月2日
發現好多人都想到了女主會說什麽,5555~~~某晚繼續鬱悶的在牆角畫圈圈
這兩天太忙,沒時間更新,偶檢討,但改正的問題嘛,還是留待日後再說吧。=_=
提前祝大家十一快樂,玩好吃好。^0^
2006年9月30日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