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古玩市場意外遇見何晴空時,林默白下意識地就躲了起來。

哪怕彼此間的關係不再疏遠,但她還是無法在偶遇時大方地上前與之打招呼,尤其是他們已經兩個星期都未有見麵了,這樣的朋友關係,雖不疏遠,也不算親近。更何況,早前施絮君那些充斥著惱怒的諷刺責備還清晰地響在她的耳邊。

想著,林默白輕輕吐了一口氣。

雖然隱身在一旁,但她的目光仍是控製不住地落在了何晴空身上。

僅僅隔著兩排木櫃,林默白看見何晴空正拿著一個紫砂壺一邊仔細端詳著,一邊聽著老板誇張的介紹。

何晴空向來對古玩興趣不大,即便他父親與外公都對古玩頗有研究,而他也隻不過耳濡目染了些。念想著,此刻看著何晴空的認真模樣,林默白禁不住就好奇起來,緊接著她忽然就想到,下個星期天是丁智柚爺爺的八十一歲壽辰。

丁爺爺不僅喜歡喝功夫茶,還很喜歡古玩。

這也是為什麽自己會出現在古玩市場的原因,雖然不懂,但還是希望能買到合老人家心意的禮物。

解開了疑問後,林默白注意到何晴空的眉眼間已經淺露笑意,很明顯,何晴空已經找到了心儀的禮物。

雖然老板言辭誇張,但林默白並不擔心何晴空是否受騙,看著他捧著那紫砂壺,她擔心的是他那無法自控的闖禍本體。

果然,林默白正起擔心之意,何晴空就將紫砂壺反手拿過來,隨即,上麵的蓋子陡然滑落。

“小心!”

下一秒,林默白的提醒衝口而出,而聲音落下後,店裏是一片靜寂。隨後,當她順著紫砂壺蓋子墜落的方向看去時,才發現,半蹲著身子的老板正好接下了滑落的蓋子。

她不住鬆一口氣,可何晴空卻沒逃過老板的抱怨:“怎麽搞的?連個茶壺都拿不好!”

“抱歉。”何晴空笑著應對老板的不滿,眼睛卻定格在林默白身上,“你怎麽也在這裏啊,小白?”

“我……我剛好路過……”林默白後知後覺到自己暴露了行跡,隨口便編了個借口,而後又迅速反應過來,“我剛一直在裏麵看東西,沒注意到你,現在準備走了。”

“等等我吧。”見林默白作勢要走,何晴空即刻挽留,轉而看向老板,說,“這套紫砂壺我要了。”

“我還有事……”林默白想都不想就拒絕,但話還未說完,何晴空就急忙打斷,“很快的,你等會兒,我們一起走。”

林默白聞言,微微蹙了眉:“我真得走了。”

她說罷,邁步便朝門口走去,可何晴空卻機敏地站在了過道中間。因店麵小過道窄,隻容得下兩個人側身錯過,而何晴空一米七八的身子就這樣占據了過道的三分之二,林默白隻能無奈站在一旁。

而後,像是注意到林默白眉心裏的折痕,何晴空忍不住催促老板:“老板,你快點!”

拿貨交錢之後,何晴空才讓了道,一邊跟著林默白出了小店,一邊問:“小白,你也來這裏看古玩嗎?我記得你對古玩沒興趣的啊,不過你爺爺倒是蠻喜歡的,不然他們幾個老人家都不會那麽要好了。對了,你過來該不是也為了給丁爺爺買禮物吧?”

或許是太久沒見,連話也顯得嘮叨。

先前莫名瘋長的思念,明明猶如雜草,但卻在見到她的那一霎儼然成了花海,他的驚喜無以複加,以至於她以路過之名想要先一步離開時,他禁不住就耍起了無賴,擋住了她的去路。

隻是,相對於沉浸在偶遇驚喜中的何晴空,林默白的反應卻有些冷淡。

“嗯。”隻見她好半晌之後才點頭算作回答,而答案也簡略得隻有一個字。

“那你買到禮物了嗎?”何晴空並不介意,依舊笑著,心情很是舒暢,“要不,我幫你一起選?我對古玩的鑒定能力還可以,保證不會受騙。”

“不用了呢。”

“你該不會是怕我闖禍吧?”

“沒有啊。我隻是……隻是突然不想送古玩了。”

“哦,那你想送什麽?”

“還沒想到。”林默白尷尬地笑著,隨之抬手,佯裝趕時間,“時候不早了,我約了詩情,現在得去跟她會合。抱歉呢,晴空,你先回去吧。”

“這樣啊……不能帶上我?”

何晴空眼露期待地看著她。

林默白抱歉地搖了搖頭,隨即更是直接道:“我走那邊呢,你從這邊出去就會看到公車站的,我就不送你了,你……你拿著茶具,記得小心點。”

雖然還是不放心,但林默白卻始終不敢與之單獨相處。

“好吧。”既然她道別的話都已經說出,何晴空也隻能揮手離開,隻是,背過身走了數步,他卻又回過頭來,喚她,“小白,下周丁爺爺的壽辰你會來的吧?”

即使偶遇到她也在為丁爺爺挑選禮物,可想起丁智柚生忌時隻敢偷偷拜祭的林默白,他就莫名地覺得,她隻是挑選禮物,並非要參加壽宴。

而麵對他的詢問,林默白隻是笑著揮了揮手,沒有作答,就這樣轉身離開。

得不到答案,何晴空就越加篤定自己的猜測。

但,看著漸漸湮沒在人群中的林默白,他已經沒有機會追上去“逼問”了。

直至回到外公住處,將外公托付選購的禮物獻上時,何晴空才問起了林默白一家去不去丁家參加壽宴一事。然後,他才知道,原來自從丁智柚出事後,林默白就再也沒有參加過丁家的任何宴會,而丁家一家也隻有丁爺爺與林家有往來,因為丁父丁母一直還在責怪著林默白。

聽了外公言語唏噓的敘述後,何晴空禁不住心疼起林默白。

告別了外公之後,何晴空直接去丁家拜訪了丁爺爺,然後,原本要回宿舍的他卻在Z大門口轉身,一邊給陸宴祺打電話約見麵,一邊朝著F大走去。

此時已是晚上十一點,接到何晴空的電話,陸宴祺既錯愕又很開心,當下便約在F大外麵的某個消夜檔口見麵。

因從男生宿舍過來需要些許時間,陸宴祺抵達時,何晴空已經喝了一瓶玻璃瓶裝可樂了。

一眼就看見可樂空瓶,陸宴祺坐下,朝著老板要了一瓶啤酒,轉而問何晴空:“要吃點什麽?羊肉串吃不?”

還在想著林默白的何晴空有些心不在焉,隻笑了笑,說:“隨便。”

“老板,來十串羊肉串。”並未察覺到何晴空的異樣,陸宴祺吆喝道,話落後,仿佛想起什麽似的,補充道,“再來一瓶可樂。”

下了單,羊肉串還未上來,啤酒和可樂已經送了過來。

隻見陸宴祺嫻熟地拉開啤酒的易拉環,與何晴空的可樂瓶輕碰後,抬頭猛喝了一大口,而後才笑道:“今晚怎麽那麽好的興致約我出來吃夜宵啊?”

何晴空喝了一口可樂,猶豫著道:“我是有事來找你的。”

聞言,陸宴祺疑惑地打量起他:“你說。”

“是這樣的。”何晴空說道,“宴祺,我知道你周日會參加丁爺爺的壽宴,所以有件事想拜托你。就是,那天,小白很可能也會參加壽宴,我想說,到時你能不能冷靜點,不要衝動用事,不要令小白覺得難堪,好嗎?”

他的語氣已經盡量緩和,但陸宴祺仍是立刻就皺緊了眉頭,沉默不語。

消夜檔口依舊熱鬧著,隻是他們兩人卻被低氣壓籠罩,一個心係林默白,一個卻回憶起傷心往事。

“宴祺……”靜默片刻後,何晴空歎了一口氣,正欲說些什麽時,陸宴祺卻快速地從回憶裏抽身,冷聲道:“我做不到。”

回答裏滿是憤恨,陸宴祺說完,猛然抬起頭,往嘴裏灌了兩大口啤酒。

可,冰冷的十二月底,冰涼的啤酒,都滅不了他心裏的那股火焰。

何晴空雖然不善於察言觀色,但此時此刻陸宴祺明顯露在臉上的憤恨,他又怎麽會感覺不到。隻是,雖然在意他的感受,可何晴空的心卻不停地想起林默白,想起這些年來她一個人飽受怨恨和責備,想起她默默的隱忍和委屈,而心也疼了起來。

於是,張口時,他站在了林默白的立場,勸說道:“宴祺,你別這樣,智柚的死,我們都很難過,但這不是小白的錯,你不應該盲目怪罪在小白身上的……”

“何晴空!”

可他的話還未說完,陸宴祺就摔了啤酒罐,隨即,啤酒濺了一地,他也猛地起身,冷目怒視著何晴空。

何晴空看著失控的他,蹙緊了眉頭,語氣依舊緩和著:“宴祺……”

“你什麽都不必再說了!”仍然沒有給何晴空說話的機會,陸宴祺伸手抓過他的衣領,將他從椅子上拽了起來,一邊吼道,“是林默白害死了智柚,我是永遠不會原諒林默白的!”

咫尺的距離,何晴空可以感受得到陸宴祺的悲憤。

他還想說些什麽,但對白還未組織妥當,陸宴祺就鬆了手,苦澀著淒然一笑,說:“隻是,我想不到的是,晴空你……竟然會站在她那邊。”

話停,他轉身離開,背影裏充滿了失望,以及痛恨。

控訴何晴空的意思已經很明顯,隻是,連陸宴祺自己都沒辦法親口說出“背叛”這個詞。

看著陸宴祺踉蹌的背影,何晴空除了歉疚,便隻感覺無奈。陸宴祺的想法太過極端,他想改變,卻束手無策。

02

周三下午的選修課上,爺爺突然給林默白打了電話,即使手機早已調為震動,但在靜謐的教室裏,手機在木質課桌上震動的聲音仍然顯得十分突兀。

下一秒,林默白手忙腳亂地把它掐斷,同時切斷了以她為焦點的一米之內投過來的好奇目光。

略感尷尬之際,林默白手中的手機屏幕再次亮起,顯示的仍是爺爺的手機號碼。這一次,林默白馬上接了起來,在對方還未開口之前,特意壓低的聲音已經道出了口:“爺爺,我在上課呢,等下我再給你回電……”

隨後,盡管爺爺爽快地掛了電話,可林默白卻再也無心專注在課堂之上了。

爺爺一向都很少主動給她致電,而每次主動致電給她,都必定有要事交代。如此想著,林默白禁不住就胡亂揣測起這通電話的“要事”到底是何事。

一下課,林默白立刻掏出手機,給爺爺回了電話。

“爺爺,您找我有事嗎?”

“丫頭啊,你上完課了?”

“嗯,剛下課呢。”

“哦哦,那這會兒說話方便嗎?”

“方便的,爺爺,您說吧,是不是有什麽要緊事找我?”

“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但也算是重要的事。是這樣的,剛剛呢,我在丁爺爺家跟他聊起過幾天他八十一大壽的事。丫頭啊,你也知道,你丁爺爺大壽的時間是這個星期天,所以,到時你就跟我一同去給他祝壽,知道不?”

“啊?”聞言,林默白瞬間怔住了,舌頭幾乎繞不過來,隻能發出簡單的音節。

此次丁爺爺的壽宴辦得十分隆重,別說親戚,就連所有相熟的鄰裏都邀請了。因自家爺爺與丁爺爺感情甚好,所以也在受邀名單裏,而林默白本是打算一如往年般,將早已準備好的禮物托付給爺爺,讓他參加壽宴時一同送過去以表心意。

可如今,爺爺卻開口要她一同參加壽宴。

想著,她禁不住就皺起了眉頭。

電話那端的爺爺已經從她的語氣詞裏聽出了錯愕之意,緊接著道:“這事是你丁爺爺親口跟我說的,他說好久沒見你了,希望你可以一起參加。”

“爺爺,我……”林默白苦著臉,極為傷腦筋地按了按太陽穴,斟酌著該用什麽合適的詞來婉拒爺爺,可大腦快速翻轉了好幾圈之後,仍是無措地選擇放棄。

“丫頭,丁爺爺是長輩,長輩都開口讓你去了,你還擺架子不成?”

“不是的,爺爺,我不是那個意思。”聽此,林默白愣了半秒,隨之搖搖頭立即慌張否認。

“那是什麽意思?難道還要你丁爺爺親自過來請你嗎?”

“爺爺,我沒有這意思,我就是……就是……就是怕……”

“丫頭啊,爺爺知道你擔心什麽,我跟你媽媽說了這事了,她一開始也不太讚成讓你去,就怕你到時會聽到什麽閑言閑語,覺得難受。可是,你想想,你丁爺爺看著你長大,對你也是十分寵愛,這次他親口點名邀請你,你怎麽可以不給他這個麵子呢?”一想起適才與丁爺爺的傾談,林爺爺歎了一口氣,有些事是冥冥中注定的,但也隻有他們這群活了大半輩子的“老家夥”,才能看得清明看得透徹。

“可是,我去的話,會讓……他們不高興的。”林默白蹙著眉,緊張地掰弄著手指,隱晦地把心中最為擔心的事道出。

“怎麽著,敢情我孫女是猴子去戲耍逗人樂的?還得去管別人高不高興開不開心樂不樂?”

“爺爺……”未料及自家爺爺這番回複,林默白有些反應不過來,又有些哭笑不得。

“丫頭啊,你每年都牢記你丁爺爺的生日,還貼心地給他送上禮物和祝福,怎麽就不敢像以前那樣親自給他祝壽呢?他可盼著和你見麵呢!”

“我……我至少要顧及一下丁叔叔丁阿姨的……”雖有過一霎的玩笑,但過後林默白依舊掩不住擔憂。

“那你就不顧及你丁爺爺的心情了?”仿佛對於勸說的方式有些不耐煩了,爺爺拋過去一句反問後,也不等林默白反應,就直接給她下命令,“就這麽說定了,你丁爺爺的壽宴訂在家裏附近的鵬園大酒樓,記得不,你們以前老愛在那附近玩耍的那家。下午五點開始入席,到時要麽你就回一趟家跟我一起去,要麽就直接去酒樓,明白不?”

“啊?好吧,我明白。”像是認命了一般,林默白明顯拗不過林爺爺說風就是雨的脾性,無奈地答應下來。

隻是無可奈何地答應之後,林默白的心卻積聚起了烏雲。

而陰鬱的心情,一直持續到周日。

大概是害怕麵對,所以時間愈是接近,她便愈是忐忑不安。

於是,在一整夜無眠後,林默白早早就起床了。許是精神有些恍惚,爬下床梯時,她一不留神就摔了下去。

“嘭”一聲之後,被嚇醒的周詩情連忙探出頭來,本要關心,但見到林默白那狼狽模樣,她不禁就笑了。

“默白,你該不會夢見自己在跳水,然後就……哈哈哈……”

林默白無語,直接拋過去一記白眼後,就起身揉著略帶痛意的部位走向衛生間。然而,沒走兩步,她卻再一次摔跤,隻因被周詩情的拖鞋絆倒。

再次聽到聲響,周詩情又探頭出來,隨即就看見抓住她的床梯的林默白正一臉吃痛地揉著膝蓋。

她禁不住又狂笑起來:“默白,你一大早的是要自殘嗎?哈哈哈!”

林默白咬著牙,鬱悶道:“還不是你,拖鞋都不放好。”

“那也是拖鞋的錯,不關我事啊。”周詩情嬉笑著,一句話就將過錯推給了無辜又不能自辯的拖鞋,但臉上的張狂笑意還是收斂了不少,“你沒事吧?一大早就這麽失魂落魄的,不是失戀了吧?”

“沒有戀過,何來失戀?”林默白歎了一口氣,兀自走向了衛生間。

但,下一秒,周詩情的驚呼就隨之而來:“沒有戀過?什麽意思啊?你和何晴空曖昧了這麽久,居然還沒在一起?他還沒告白嗎?還是你拒絕了他啊?”

一連串的問題如浪湧般襲來,林默白無語,直接關了門,拒絕作答。

有些問題,哪怕她給了答案,周詩情也未必相信。何況,這不是考試,沒有正確的標準答案,懷疑不信亦是情理之中。

更何況,如今提起何晴空,她就想到了丁爺爺的壽宴。

到時,他一定會從那些議論裏知道那段過去的。

如此想著,她的心就更加忐忑了,於是想要逃避的念頭愈加強烈,她甚至想要臨陣退縮,幹脆玩失蹤。

但,當她終於洗漱完畢,爺爺卻打來電話,特意囑咐她不能遲到。爺爺的吩咐,使得林默白隻能強迫自己收起逃跑的念頭,她知道,若她真的缺席,爺爺一定會非常生氣。

於是,不想麵對這一切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拖延時間,仿若晚一分鍾麵對,就能逃過一分鍾的非議。

四年前的那場悲劇之後,雖然她早已經習慣了那些滿是銳刺的議論,但始終都沒辦法麵對丁智柚父母的怪罪,以及陸宴祺與施絮君的怨恨。如今,雖然是受丁爺爺的邀請參加宴會,可她依舊不安,怕觸碰到丁智柚父母的悲傷,怕引起陸宴祺與施絮君反感和厭惡,更怕何晴空知道那段過去後會毫不留情地拋棄自己。

如此胡思亂想著,一直到下午四點,林默白才磨磨蹭蹭地離開了學校。

一路上,她的心始終懸在半空中,腦子裏更擠滿了各種各樣的難堪畫麵。直至抵達酒樓門口,那些畫麵才突然被大片大片的空白吞噬。

林默白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仍是無法平靜。

驚慌又無措,此時的她一心隻想逃跑,但雙腳似乎不聽心的使喚,隻因著滿腦子的回憶而邁步往前。

那些回憶裏,每一幀都有著丁智柚的笑容,其中最清晰的畫麵便是,她們一起向丁爺爺祝壽的場景。自林默白學會走路之後,每次丁爺爺壽宴,她都必定會和丁智柚一起向丁爺爺祝壽。每一次,她們都會穿一樣的衣服,每次都牽著手,一起拿著禮物,一起說出祝福的話語。林默白還記得,那時候大家都說她和丁智柚簡直就像一對形影不離的雙胞胎,看久了甚至覺得五官都變得相似,都是大眼睛,笑起來都有梨渦盤在嘴角。

可,曾經的形影不離,最終卻隻剩下她一人。

眼淚忽然就迷糊了視線,林默白連忙深呼吸,將意欲奪眶而出的熱淚逼了回去。

恍惚後,待意識回到了現實,林默白已經進了酒樓。

此時,她正無措地杵在二樓大廳的門口處,周遭喧囂著熱鬧著,而她卻格格不入,尤其是,站在門口邊上招待客人的丁智柚父母仿佛沒看見她一般,視而不見的態度連帶著使得丁家其他的親戚擺出一副看好戲的蔑視表情。尷尬之際,林默白想到的便是自家爺爺,可她環顧了四周幾圈,都始終看不見爺爺,隻能無所適從著地呆立著。

“小白,你終於來了?”

正慌亂無措時,一聲熟悉的呼喚穿過窸窸窣窣的閑言閑語,直抵她的世界。林默白循聲望去,刹那間,視線裏仿若有了一束白光,將周遭的一切吞噬,隻餘下一個笑容溫和的何晴空。

她的心忽然就不慌了,隻是脫口而出的呼喚來不及整理情緒,竟夾雜著一絲苦澀的哭音:“晴空……”

“怎麽站在這裏?是不是在找林爺爺啊?”何晴空溫柔的嗓音中混融著一抹難以察覺的歉意,看見她孤立無援地站在這裏,他的心隱隱作痛著。

其實,在拜托丁爺爺邀請林默白參加壽宴時,他也曾想象過她的孤立無援,因此,在入席之後他就一直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即使是在與陸宴祺、施絮君聊著天,也始終緊盯著大廳的入口處,就怕自己稍不注意會與林默白錯過。在看到林默白的那一刻,他便騰地一下站起來,本想第一時間抵達她的身邊,卻沒想到坐在身邊的施絮君疑惑地拉著他,耽誤了些許時間。

可這短暫的幾分鍾,對林默白而言,應是漫長得宛如一個世紀吧。

如此想著,他看著她的溫柔眼神裏又添了幾分憐惜。

“嗯,你知道他在哪裏嗎?”已經迅速整理好情緒,林默白淺露微笑,佯作淡定地問道。

“林爺爺在最前麵,不過我這邊也給你留了位子,不如你跟我一起坐好了。”

“不用……”

“不要拒絕了,你看,林爺爺他們那一桌全都是老人家,你過去與他們一同吃飯,會覺得拘束的,還不如跟著我,起碼我能陪你聊天啊。”

林默白本還想拒絕,但順著何晴空所指的方向,她便看到前排的某一桌,自家爺爺正與何晴空的外公談笑風生著,而那一桌確實全是丁爺爺的好友們。

於是,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林默白接受了何晴空的好意:“那……那我就和你一起吧。”

說話時抬了頭,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何晴空來到自己身邊開始,他就仗著自己的身高優勢,為她抵擋了所有冷漠、厭惡和鄙視的目光。

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就像隨風飄絮的蒲公英,落在了他的身邊,便隻想在此紮根。

與他重逢之後,他給予的感動,從來不少,但,內心萌生而出的留戀和依賴,也隻有在這一刻才無比清晰。

可,也許是何晴空的溫柔太過暖心,所以林默白一時想不起來,與之同坐,便等同於與陸宴祺、施絮君同桌。

於是,當何晴空領著林默白讓她坐在自己身旁時,陸宴祺突如其來的怒吼便在喧囂的大廳中勃然而起——

“何晴空,你這是什麽意思?”

聞聲,林默白當即渾身一顫,慌張地站了起來。

而何晴空卻不慌不忙地伸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似在安慰,一下子就安定了她的慌張。雖然對於陸宴祺的怒吼何晴空也有些詫異,但隨即也迅速想起他盛怒的緣由,於是態度溫和地笑著解釋道:“安排小白坐我們這裏很合情合理啊。”

“見鬼的合情合理!我直接挑明,這裏有她沒我!”陸宴祺一字一句強調著,聲調迅速向上拔高,眼眸裏的怒意顯然已經蓄勢待發。

“宴祺,你冷靜點,別這麽幼稚好嗎?難道你想破壞丁爺爺的壽宴嗎?”何晴空身子一側,就擋住陸宴祺朝著林默白掃射而來的恨意。

在何晴空和善的提醒之下,陸宴祺才尋回了一絲理智,可縱使盡量壓低了聲線,怒氣卻未消減一分:“哼,幼稚?何晴空,你回來才多久時間?什麽時候與她這般要好了?”

他的意有所指,何晴空聽得明白,卻不以為意,隻是笑著回答:“宴祺,我們變得這般要好是在什麽時候,你會不知道?”

陸宴祺一愣,然後才理解何晴空所說的“我們”涵蓋了自己,正想反駁嗬斥,前頭的主桌卻傳來了一陣陣吆喝聲和鼓掌聲,壽宴開始了。

礙於是丁智柚爺爺的大壽日子,陸宴祺攥緊拳頭,按捺住滿腔怒火,偏過頭沉默不語。

見狀,林默白才稍微放鬆了下來,長籲了一口氣,接著便看到何晴空一邊衝著自己微笑一邊給自己夾菜。因有些尷尬無措,所以她絲毫沒有注意到坐在另外一邊的施絮君。自從她入座後,施絮君臉上便凝固著難過與不解,而見何晴空對她百般照顧,她的心更是難受,於是看她的眼神裏不自覺地就有了更深更濃的恨意。

不僅僅是施絮君,將兩人親密無間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裏,陸宴祺更是咬牙切齒起來。

於是,在宴會進行到一半時,忍無可忍的陸宴祺終於起身。隻見他拿起一杯紅酒,兀自來到主桌後,敬了丁爺爺一杯,為丁爺爺祝壽之後,便轉身毅然地離開。

現場的氣氛一度陷入尷尬,稍瞬過後,周圍的人便按捺不住議論起來,於是,那些刻薄的暗諷鑽入耳道時,林默白也感覺到了聚集在自己身上的鄙夷目光。

有人說她不要臉,有人說她惡毒,也有人說她是故意來刺激丁父丁母。

每一個詞,都如刺,深深地紮在了林默白的心上,心難受得似乎每一次跳動都會刺痛一下。可她卻默然承受著這一切的責罵,因為她覺得確實是自己罪有應得。

隻是,將她的悲傷和委屈看在了眼裏,何晴空不得不去在意。

因此,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後,何晴空拿起了林默白麵前的酒杯,微笑著招呼她道:“小白,宴祺都去敬酒了,我們也去敬一下丁爺爺他老人家吧。”

林默白聞言,笨拙地想拒絕,可何晴空卻已經拉起她,牽著她的手,朝著丁爺爺走去。

於是,左手傳來的暖流,毫無征兆地逼得體溫上升了好幾個刻度,這燙熱,直接掩蓋了方才喧囂在心髒上的刺痛。

“晴空,等……”

後知後覺地晃過神時,拒絕的話已經哽在了喉嚨裏,尤其抬頭時候遇見了並不友善的凝視,於是林默白更是迅速地低垂下腦袋,安安分分地隨著何晴空。

“丁爺爺,我們來向您拜壽了!”直至來到丁爺爺的跟前,何晴空才悄悄地放了手。

“哈哈,是晴空和默白丫頭啊!來來來,過來爺爺這邊,讓爺爺好好看一下你們!”見到自己孫女年幼時最要好的兩個朋友,丁爺爺笑著,愉悅歡欣的笑容裏盡是滿滿的疼愛。

看著丁爺爺一如從前的慈祥目光,林默白有些恍惚失魂。

這一刻,她覺得自己穿越了時空,回到過去,回到了與丁智柚一起向丁爺爺祝壽的過去。

正當林默白陷入回憶時,何晴空已經舉杯,朝著丁爺爺道:“丁爺爺,我不能喝酒,今天就以茶代酒敬您一杯,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話落,何晴空將杯子裏的茶一飲而盡,接著輕輕碰了下呆愣狀態的林默白。

下一秒,擠滿林默白腦袋的記憶片段紛紛消散。再抬眼看向丁爺爺時,林默白緊張地彎腰作揖,有些囁嚅地道:“丁……丁爺爺,生日快樂,祝您……祝您身體健康!”

“好好……”丁爺爺眼含氤氳,嘴角帶笑,一邊拍著林默白的頭,一邊感慨地道,“我們的默白丫頭也已經亭亭玉立了呢……”

若世事不弄人,此時亭亭玉立的不僅僅是林默白。

丁爺爺看著自小就與自家孫女一起被戲稱為雙胞胎的林默白,恍惚便覺得孫女丁智柚就站在眼前。於是,記憶也紛飛起來,帶著他回到那一年的那個早上。

那一年,在林默白的建議下,從未下廚,甚至連鹽糖都會弄錯的丁智柚為他做了一碗長壽麵。若知道那一碗由她們一同完成的長壽麵將是這一生最後一碗,他肯定會再細細品嚐,也會更為珍惜。可世界上從來沒有如果,誰都不會料到丁智柚的生命會如此短暫。

但還好,失去了丁智柚,還有一個林默白。

雖然因兒子兒媳的痛恨,他也沒再見過林默白,但他一直都有收到她的心意,像是在代替著丁智柚履行孝心的心意。

想此,感到欣慰的同時,丁爺爺不禁潸然淚下。

“丁爺爺,對不起,我……”看到丁爺爺兩行淚水,林默白以為自己又惹人嫌了,擔心地不知所措起來。

“傻丫頭,不要老說對不起,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聞言,丁爺爺笑著,伸手輕撫著她的腦袋,“別總是胡思亂想的,爺爺我就是想起一些快樂的事,有所感觸而已。隻是,丫頭啊,這幾年可苦了你了。爺爺老了,剩下的日子能過多少就多少,快樂也好難過也罷,都無所謂了。可你還年輕著呢,不能一直被過去束縛著啊!這樣,柚柚也不會開心的,要好好地幸福地活下去,知道嗎?”

“嗯,我知道了。”不曾想到丁爺爺會如此開解自己,林默白不由得紅了眼眶,拚命點頭。

看著她紅了的眼睛,看著她拚命忍著的淚水,何晴空不由得心疼起來。他很想伸手過去,將她擁在懷裏,用全世界最溫柔的蜜語好好安慰。

可是,他卻不敢,因為心忽然間就感覺到,這股莫名的衝動並非隻是友情。

03

許久之後,壽宴終於結束。

因爺爺喝得醉醺醺的,而自己明日一早還有課程,來不及學校家裏兩邊跑,於是林默白托付某位鄰居大哥送爺爺回家之後,便打算就此返回學校。

因不想再麻煩何晴空,所以她也沒有等待,也沒有交代,就兀自離開了。

漫步在通往公交車站的柏油路上,吹著冷冽的寒風,林默白的腦子卻依舊沒從那場壽宴中清醒過來。

想起那些諷刺,想起陸宴祺的恨意,她禁不住長出了一口氣,雖然很難受,但此時回憶起當時,她的心卻並沒有身在現場時候那麽慌張那麽難受,最重要的是,雖然不被待見,但她至少得到了丁爺爺的諒解,也得到了何晴空的維護。

想起何晴空,她也按捺不住地覺得慶幸。

幸好,在那些諷刺和責罵裏,他仍無法清楚那段過去,哪怕周遭流言彌漫,他也不多問一句。

慶幸之間,淺露微笑的她一抬眼就看見了兒時經常流連玩耍的小公園,禁不住就停下了步伐。

這裏,是從鵬園酒樓到車站的必經之地,也是他們“何陸施丁林”的秘密基地。那時候,每每放學,他們五個總會相聚在這裏玩耍,直至晚餐時間,各家的家長才會拖著無奈和快速的步伐來這邊尋人。每一次麵對家長們莫名地責罵,何晴空和丁智柚總能想出各種鬼點子平息大人們佯作的怒火,使他們免於受到責罰。

一想到從前,林默白不禁揚起嫣然的笑容。

然而,正當她想故地重遊時,陸宴祺與施絮君就出現在視線範圍裏。忽然間,林默白的笑容便凝固住,定格在最為僵硬的一刻,隻因為,燈火明亮裏,她清晰地看見了兩人神情裏的怨恨。

她是該立馬逃離,還是微笑著打招呼呢?

未曾料及早早離開的兩個人會突然出現在這充滿回憶的地方,林默白無措之間,隻能愣愣地佇立在原處。

片刻後,當林默白意識到他們已經站立在自己眼前時,便知道他們是故意在等她的。

深深吸了一口氣後,她攥緊衣角,主動對著他們打起招呼:“宴……宴祺、絮君,你們……你們還沒走嗎?”

“林默白,收起你那副討好的嘴臉吧,看著就讓人作嘔!”像是很唾棄她的示好,在林默白聲音都還未落下,施絮君就已經仰著頭,傲然冷漠地瞪著她,語氣充斥著厭惡,“我們在這裏等你,並不想和你回憶從前,隻是想最後一次警告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別再出現在我們麵前,我看到你就覺得惡心!為什麽你這種人還會活在世上?當年,該死的明明就應該是你而不是柚柚!”

宛若有滿腔的怒火在劇烈燃燒著,施絮君瞪著林默白,眼中無形的火像是要將她吞噬。

林默白不知道的是,那怒火裏,有一半是因為丁智柚,而另一半卻是因為何晴空。

剛才在壽宴上,何晴空在眾目睽睽之下牽著她的手的情景一直在施絮君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何晴空對林默白的溫柔是施絮君始料不及的,她一直以為,哪怕林默白可以頂替丁智柚在何晴空心中的位置,但她對丁智柚見死不救的過去,也足以剝奪了她的資格,但事實卻並非如此。

於是,嫉妒和憤怒充斥著施絮君心裏的每個角落,她心裏的恨,已經不隻是因為丁智柚了。

但是,對於一知半解的林默白而言,這是她的罪過,她隻能默然承受。

所以,麵對著施絮君一如從前的恨意,林默白抿了抿唇,隻能低垂著腦袋沉默著,就連“對不起”都已經失去了開口的勇氣。

下一秒,在她微顫著身子,反複深呼吸時,陸宴祺的憤怒也緊隨而來:“林默白,如果可以,我隻想我陸宴祺這一輩子都未曾認識過你。你竟然卑鄙無恥到利用晴空的善良和溫和,你是看準他無法丟下可憐無助的弱者不管是吧?但是,我不會如你所願的,如果你再敢利用晴空,我不會放過你的!”

聽到這番指責,林默白下意識地就想解釋:“我沒有……”

“這裏!”但是陸宴祺卻沒有給予她任何機會,隻見他指著自己的左心房,怒視著林默白,惡狠狠地繼續說道,“充滿著對你的恨,永遠不會消除!我想,柚柚也會在天堂,看著上天怎麽收拾你!”

言畢,他憤憤然抬手,一拳打在了一旁的石柱上,然後轉身離開。

緊接著,施絮君逼近她,再一次冷聲警告:“林默白,聽到了沒?如果你再糾纏著晴空,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林默白恍惚覺得,視線裏亮堂的燈光都在漸漸昏暗。

突然間,一陣冷風襲來,隨即在空**的小公園內狂妄呼嘯著,靜謐裏,這呼嘯像是魑魅的怪叫,令人止不住地恐懼起來。

然而,在漫無邊際的恐懼,也令她驟然想起了從前。

記憶中的那個冬夜,因不小心摔了爺爺的古董花瓶,她一個人躲在這公園裏不敢回家。

後來,是丁智柚找到了她,當時也有狂風呼嘯如魑魅怪叫,但兩個人相互偎依,相互溫暖著,那時候的她們從未怕過什麽妖魔鬼怪。

可,回憶縱使美好,卻也隻如曇花一現。

當林默白隱隱約約地看見嫣然淺笑著的丁智柚正伸著手等待著自己的擁抱時,她以為時光倒流,回到了那個冬夜。於是,盡管遲疑了半秒,但林默白還是怯懦地伸出手邁出一步。

然而,還未觸及到對方,那嫣然的笑容便猝不及防地在一陣冷風之中消失殆盡。

像是寒意躥過脊梁,清醒了她的思緒,奪走了她溫暖的記憶。

這一刻,林默白扶著旁邊的柱子原地無力地蹲了下來,眼淚已悄然迷糊了臉龐。

她微微抬手,捂住自己雙眼,終於抑製不住大聲地哭了起來。

“柚柚,我……好想你好想你……是……是我不好,我錯了……我……我該死的,你回來好不好?好不好……拿我的命……來與你……交換,換你回來!好不好?不……不要……丟下我……嗚嗚……我該死……是我該死……為什麽死的人……不是……不是我……”

無盡的空曠裏,林默白的抽泣久久回**在空氣之中。

而不遠處站著的,是發現她獨自離開而前來尋找的何晴空,在偌大的世界裏,他迷蒙著氤氳的眼裏卻隻有著一個林默白。

看著孤獨無助的林默白,聽著她譴責自己的話語,何晴空清晰地感覺得到左心房處劇烈的疼痛。

撕心裂肺的疼痛,比心髒病發作時候還要劇烈千萬倍,痛得他禁不住拿拳頭抵住心房。

他不知道她又遭遇到了什麽,還是又回想起了什麽,他隻知道,她歇斯底裏的哭號落在他的心裏,疼得他隻感覺全身都快被撲麵而來的一陣陣寒風撕裂。

反反複複地深呼吸,都沒辦法冷靜那陣疼痛。

何晴空隻知道,即使疼痛難忍,可他的心裏依舊有一股衝動,想要擁她入懷,想要給予她溫暖的嗬護,想要告訴她,無論發生什麽事,他都可以是她最穩妥的依靠。

然而,如此強烈的守護欲望,忽然就清醒了他的心,在他尚未來得及領會時,從前聽過的一句話就這樣回**在腦子裏——

如果有個女生,你會為她的難過心痛到無以複加,那這就是喜歡。

心痛的感覺還在持續著,而他卻在這一陣陣的心痛裏明了了自己的感情。

原先那麽多的思念,總想著見她,想著保護她,想著讓她綻開笑顏,看不得她難受,看不得她被冷漠對待,看不得她被欺負,更看不得她哭得如此傷心,這些一點一滴累積的心疼和無法言明的情感,原來就是喜歡。

隨即,何晴空攥緊拳頭,眼神裏滲透出堅定的信念,自己喜愛的人,就應該由自己來守護。

——小白,我不會讓你再受到傷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