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時日漸逝,轉眼,林默白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有見到何晴空了。
雖然生活得以恢複以往的平靜,但林默白的心卻莫名地有些許惆悵。這些天,每次一想起那一日的冷漠言辭,想起何晴空神情裏的哀傷,她便覺得自責難受。畢竟,何晴空也隻是想要重獲兒時的友情,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離開之後,他們所經曆的那些,而自己的拒絕言辭也實在是過分了。
想著,林默白長出了一口氣。
緊接著,像是要將滿腦子的糨糊統統清除,她閉上眼睛,奮力地甩了甩腦袋。
可是,她才晃了兩下腦袋,就感覺到有一雙手按在了自己腦袋的兩邊,止住了晃動的動作。於是,她疑惑著睜眼抬頭,而此時,眸子裏的周詩情正朝著她微笑著。
“你是不要這腦袋了嗎?”
“呃……”
聽見周詩情玩笑的話,林默白有些不好意思。
但周詩情也沒繼續玩笑下去,隻見她拍了拍林默白的肩膀,邀約道:“五點半了,是時候吃晚飯了。”
“嗯。”林默白聞言笑著點點頭,一邊關著電腦上的文檔,一邊回複道,“你等下,我先收拾下東西。”
“嗯,不要帶飯盒了,我們就在飯堂吃吧,吃完我想去買點東西。”
“呃……好吧。”
不一會兒,等林默白收拾好東西,兩人便一起出了宿舍。
然而,出了女生宿舍區大門,林默白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見了何晴空。於是,當即她就收住了腳步,愣在了原處。
彼時,何晴空正站在不遠處的樟樹下,與之相視淺笑著。
對於何晴空的再一次出現,她有些愕然,也有些莫名的小驚喜。
尚且來不及反應,身旁同樣看見了何晴空的周詩情就已經拉著她,激動難掩地走向了何晴空。於是,等林默白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時,她已經來不及逃跑了。
待她無奈地站定在何晴空麵前,他已經揚起了燦爛的笑容,打招呼道:“小白。”
林默白沒有任何回應,隻定定地看著他。
她是在猶豫,也是在逼迫著自己與他保持距離。
可,周詩情絲毫沒有察覺到林默白眉心裏的褶皺,隻是見她沉默不語,她便隻小心翼翼地按捺著內心激動,連忙打破僵局,笑著說:“何同學,你怎麽會在這裏,是來找人嗎?”
她的潛台詞裏,希冀著的“他找的人”是她自己。
但何晴空的目光卻落在了林默白的身上,隻聽他說:“小白,我是特意來找你的。你明天有空嗎?我這裏有兩張美術展的票,你有沒有興趣?抱歉呢,前些天因為學業比較繁重,我比較忙,所以沒有過來找你。不過,我這幾天忙完了,接下來也有不少自由時間,可以隨時過來找你了。”
聞言,周詩情雙眼裏的期待霎時就煙消雲散了,下一秒,林默白已經對何晴空的解釋做出了回應。
她說:“我上次說得很清楚了。”
提起上次,她的眼神禁不住有些閃爍。
何晴空未有半分察覺,隻見他依然笑著,自顧自地說道:“我相信,我們一定可以像從前那樣的,因為我們‘何陸丁施林’有過承諾。”
林默白對上他的眸子,那一刻,她從他眼裏看到了篤定。
他意欲與她重新成為朋友的決心,令她的心不住雀躍起來,可,轉瞬之間,林默白眉心的褶皺就愈加緊蹙起來。
她很清楚,“何陸丁施林”已經是過去式了,沒有丁智柚的“何陸丁施林”容不下她。
所以,將歡喜掩下,她臉上盡是無奈的神情。
她在思慮,該說出何種更為狠心的話來將他推開,斷絕了他重修友情的念頭。
可她還未組織出最恰當的話語,周詩情已經收起了落在兩人身上的狐疑又曖昧的打量目光,隨後更是邀請著何晴空,說:“美術展的事,吃完飯再說吧。何同學,既然你來了,不如我們一起吃飯?”
林默白聞言,下意識就想替何晴空拒絕。
但,她隻張口尚未出聲,何晴空就笑著點頭應承道:“好啊!”
於是,這飯局便成了定局。她原本想離去,但一縮手,周詩情就仿佛感覺到了她的逃跑之意,連忙緊了緊手,拉著她邁步走向飯堂。
學校飯堂五點就開始放飯,三個人來到飯堂時,裏內百分之八十的座位都被“占領”了。
見狀,周詩情提議道:“默白,不如你去占位,我和何同學一起去打飯,順便幫你打了,等下我們就不用端著餐盤找座位了。”
周詩情的話落罷,何晴空就笑著應和道:“好啊。”
可,想到何晴空的天然呆個性,林默白的想象裏立刻就出現這樣的窘況——排著隊等候的何晴空不停地被旁人插隊,好不容易輪到他打飯,他卻一邊嘮嘮叨叨地問著各種菜式,猶豫半晌終於打完飯,笨拙的他也沒能端穩兩個餐盤,被人一撞就將餐盤摔在了地上。於是,林默白立馬就微蹙起眉頭,隨後更是自告奮勇般地道:“還是晴空占位,我和你去打飯吧。”
言畢,也不等兩人回複,林默白便指著不遠處的空位子,說:“那邊有位子,你去等我們吧。”
她是在朝著何晴空說話,但自始至終她未有看他一眼,話一落就拉著周詩情離開。
顯然,對於林默白的“體貼”安排,周詩情有著小小的不滿。此刻,隻見她嘟起嘴,斜著眼看她,語氣甚為酸澀地道:“好端端的單獨相處的機會,就這麽被你破壞了,林默白,你真是一點都不善解人意呢!”
但,林默白卻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話,隻在喧囂裏左右張望著。
每一次來到飯堂,林默白都有些不自在,這裏的人太多了,也太嘈雜了。所以,大多數時候她都會選擇將飯菜帶回宿舍食用,但有時卻依然不得不在飯堂食用,譬如今天。
張望了一會兒之後,林默白才選定了一支隊伍,隨之拉著周詩情過去。
可是,直至兩人都站定在一隊伍的尾端,林默白依舊沒有感受到周詩情明擺著的不滿。
於是,被忽略了的周詩情立刻佯作起十分生氣的樣子,伸手過去,“嘣”的一聲,彈了一下林默白的腦門。引起了林默白的注意後,周詩情怒視著她,喚道:“林默白!”
林默白這才緩過神來,卻一臉莫名地看著周詩情,問:“怎麽了?”
許是周詩情佯裝的怒意直接掩蓋了她腦門處的小小疼意,此時此刻,林默白隻眨巴著眼愣愣地看著她,一臉無措的表情似乎在苦惱著對方生氣的緣由。
“真是……”原本周詩情眼裏的怒就是偽裝的,見林默白依舊一無所知的樣子,她禁不住搖頭歎息,隨即轉移話題,“你剛剛沒問何同學要吃什麽呢,需要我回去問下嗎?”
“不用了。”林默白笑笑,“給他叫一份薑蔥雞一份燙青菜就好。”
“哦?你倒像是很熟悉他的口味哦,這些資料連論壇和微博都沒有呢!”
“我隻是……我隻是見到別的同學餐盤裏的薑蔥雞好像不錯而已。”
“是嗎?”
麵對周詩情滿是曖昧的狐疑目光,林默白伸手將她的身子扳向另一個方向:“輪到你了,快點打飯吧。”
話題就此終止。
隨後兩人打了飯,便端著餐盤,來到了何晴空身旁。
仿佛是下意識地,林默白走到了何晴空身邊,但,下一秒,還未就座的她卻又霎時回過神來,身子一偏,多邁了兩步,坐在了他的對麵。
兩份餐她都放在了自己麵前,隻是拿起筷子之後,她小心翼翼地將薑蔥雞裏的薑蔥統統挑出,然後才將餐盤推到了何晴空麵前。
一整個過程都自然得很,仿若這照顧屬於慣性。
見此,何晴空甚為歡喜地揚起了嘴角。
他以為她早就忘記了他的喜好,卻不想,原來她一直都記得,記得他喜歡吃薑蔥雞卻吃不得半點薑蔥的這個小癖好。
他禁不住想,一切都還是可以重新開始的,那些她說忘記了的,也隻是故意說說罷了。
想著,他含笑低頭,夾一塊雞肉放進嘴裏。
不知為何,恍惚之間,何晴空覺得這塊雞肉滿是回憶的味道。
縱然沒有過多的言語對話,可周詩情還是從林默白對何晴空的照顧,以及何晴空眉眼間的笑意之中發現了端倪。
於是,等這飯局結束,待何晴空離去,周詩情便盤問起林默白。
“你和何晴空似乎關係匪淺哦。”當送走了何晴空後,置身於小超市之中,周詩情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懷疑,直接就拋出了問話,“你們到底是什麽關係啊?”
“隻是兒時玩伴而已。”林默白淡然地回答著。
“是嗎?”周詩情的語氣裏明顯透露著對她的不相信。
“不然你以為呢?”
“可你們看起來像是……戀愛過。”
“絕對沒有!”
“當真?”
“我可以發誓。”林默白看著周詩情,話落便舉起右手,做出“發誓”的動作。
“好吧,信你就是。”見此,周詩情笑著表示相信,但內心卻不停重複著“信你才怪”。
根據觀察,周詩情已經十分篤定,林默白與何晴空之間絕對不是普普通通的兒時玩伴而已。至於林默白的不坦白,她並不介意,隻因她知道,林默白的心會藏事,所謂喜歡或是曾經的戀愛史,她都不會輕易道出。
秉持“朋友夫不可掠”的信念,周詩情在篤定兩人之間存有與愛情相關的曖昧時,更是直接放下了對何晴空的興趣。
她很清楚,在才萌生的好感與難能可貴的友情之間,後者更為重要一些。
隻是,放棄了何晴空,並不代表她不會過問林默白與何晴空之間的關係。
所以,在買了東西,離開了小超市後,周詩情更是開起了玩笑,說:“其實,你和何晴空倒是郎才女貌,蠻相配的。而且,他好像對你也有意思,連美術展的票都親自送過來了,你何不考慮考慮呢?”
在放下自己的興趣之後,她很有興趣當紅娘。
雖然第一次見麵,她便覺得林默白很孤僻,隨後相處下去,她也發現,除了自己,也似乎沒人能真正走進她的生活圈子裏,於是不自覺地便對她起了憐憫之心,總想幫著她交多一些朋友,就連愛情,都想替她張羅。
然而,聽了周詩情的話,林默白腳一崴,差點就被腳下的石頭絆倒。
隨後,林默白長出了一口氣,定下心神之後,一臉嫌棄地打量著周詩情,說:“你知不知道,有些玩笑真的能嚇死人的?”
“嘿嘿,你沒那麽柔弱。”
……
兩個人玩笑著,一路走向宿舍。
可,明明是頗為愜意的氣氛,忽然之間,一陣夜風襲來,周詩情就感覺到了來自身旁的林默白的低氣壓。
偏頭去看林默白時,周詩情才發覺,她正低著頭,渾身微微顫抖著。
莫名疑惑間,周詩情抬頭張望,就看見了迎麵而來的一對男女,隻見兩人正盯著林默白,眼裏盡是仇恨。
周詩情不知道,那兩人正是陸宴祺和施絮君。她隻是覺得,他們仇視的目光令她不自覺地反感。
正當周詩情還在琢磨著兩人與林默白之間的瓜葛時,施絮君已經冷哼一聲,明嘲暗諷起來:“想不到著F大的門檻那麽低,隨便阿貓阿狗都能考進來。宴祺,你說,有的人會不會夜裏常常被噩夢驚醒,想起自己的所作所為會不會……”
“嗬。”施絮君的話尚未說完,陸宴祺就冷笑著接話,“絕對不會,否則她怎麽還會苟且活在這世上。”
一言一語,兩人話語之間盡顯尖酸刻薄,林默白隻覺得心痛得劇烈,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她本可以無視的,但她做不到,於是就像每一次狹路相逢那樣,她對所有的諷刺責罵都自覺對號入座,緊接著便是下意識地自責:“對不起!”
“你該親口去向智柚說!”憤憤然接話的,是施絮君。
“親口?”而陸宴祺卻不同於前一刻的冷傲,像是施絮君話裏的某個詞刺激到了他,他邁步朝向林默白,拳頭舉起就揮了過去,但這驚嚇到了周詩情的一拳到底沒有落在林默白臉上,急刹車似的收住後,他咆哮道,“你永遠沒有機會向智柚說對不起,因為你死後也隻能下地獄!”
“你神經病啊?”驚嚇過後,周詩情掩住心房,用同樣的分貝怒吼。
陸宴祺聞聲,對上周詩情的怒視,剛才的咆哮已經將他內心裏積蓄著的大部分憤怒發泄出來,所以麵對著周詩情挑釁的眼神,他並未在意。
確切地說,在思緒清晰的當下,他更在意的是,像林默白這樣的人身邊居然還有為她出聲的好朋友。
念想著,他用一種玩味又不屑的眼神看向林默白,更直接警告起周詩情,說:“同學,跟這種人做朋友,得小心生命安全。”
“你……”
周詩情想說些什麽,身旁的林默白卻伸手拉住了她。
於是,周詩情匆匆收了話,看向林默白。雖然她始終低垂著腦袋,臉上的表情被完全遮掩,但周詩情依舊能從她那微顫著的身子感覺到她的忐忑驚慌。
宛若明白到,帶著她離開是最好的支持,於是,周詩情拉過林默白的手,大步流星地離開。
心裏滿是好奇,但周詩情並不打算多管閑事地盤問林默白,隻是默默地記下陸宴祺與施絮君。
02
轉眼便是十一月,目之所及裏盡是秋末的蕭條。
清早的朦朧霧氣,傍晚的沉悶天際,缺了鮮花的樹枝,染了黃葉的柏油路,時光像是被拉長,世界像是被凝固。
就連心情,都莫名其妙地惆悵起來。
窗口處襲來的蕭瑟秋風,冰涼之間,卻吹不散腦子裏的渾濁。
尤其是,渾濁裏清晰無比的何晴空。
想著,林默白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自從一周前與何晴空的那場飯局之後,何晴空又開始如之前那般,時不時便出現在眼前,將她推往那些灼熱的目光裏。她是反感無奈的,但她也確切地感覺到了每一次與他見麵時心裏跳躍著的小歡喜。
如此矛盾的心情,哪怕明了從何而起,林默白卻對何晴空執拗的“回到過去”有著隱隱的不安。
“林默白!”
胡思亂想之間,一把略帶慍色的呼喚忽然就鑽入了林默白的耳朵裏。
雖然林默白當即就清醒了過來,但來不及辨清聲音的她卻以為自己還置身於課堂上,將聲音誤認為是老師的叫喚,立刻就喊著“到”,慌慌張張地站了起來。
於是,下一刻,全班同學都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林默白愣了愣,看向聲音來源處,周詩情臉上佯作起的慍色早已經**然無存,唯有清爽的笑容在臉上張揚。
她這才窘迫地坐下。
“默白,你發什麽呆啊?”笑完,周詩情問她,但不等她作答,便又急切地續下去道,“算了算了,我們剛剛在說速寫競賽的事呢,我提議讓何晴空來給我們當人體模特,這樣我們班肯定能贏,你覺得怎樣?大家都覺得很不錯哦,畢竟何晴空那麽帥,多少能迷惑下評委的,哈哈!”
聽周詩情說了一大段話,林默白才反應過來。
這場速寫競賽,是美術係學生會自發舉行的,前兩天周詩情已經提過,而現在這場班會也正是為了那場競賽。
她一邊想著,一邊慣性地點著頭。
然而,明知道她的思緒還未完全回到會議之中,周詩情卻抓住機會,故意問道:“這麽說,你也沒問題?”
聞言,林默白疑惑地抬起頭,對上她的眼:“嗯?”
“OK!”那廂,周詩情已經迫不及待地一錘定音道,“那就這麽決定了!這次競賽,我們一定要贏!至於邀請何晴空過來當人體模特這麽重要的任務,我覺得交給默白最好,畢竟大家都知道,他們關係非同一般!”
“同意!”緊隨著周詩情聲音之後的,是全班同學異口同聲的回答。
“什麽?等等!”此時,林默白才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但還是不自覺地抱著僥幸的心理,不確定地詢問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去邀請……何晴空?”
“這是我們全班同學的一致決定!”周詩情狡黠一笑。
“不行不行!”愕然過後,林默白沒有半點猶豫,直接擺手拒絕,“我,我跟他不熟。”
然而,林默白的拒絕並未得到同學們的接受,反而引來了連番的哀求與脅迫——
“少騙人了,林默白,你和何晴空那關係,整個F大誰不知道啊!”
“就是就是!林默白,你就去嘛,我們這些路人甲乙丙丁,人家何晴空才不會理我們呢,這是你為班集體獻身……啊,不,貢獻……的時候!”
“林默白,我們真的很想邀請何晴空同學當模特的!”
“而且,何晴空同學是唯一的合適人選哦!”
“拜托嘛,林默白,你也不希望我們班輸了競賽吧?”
“如果你不去邀請何晴空,我們都不參加競賽了。”
“就是,我們都不參加了!”
……
目光環繞過四周,看著周遭投射過來的或哀求或脅迫的眼神,林默白小心翼翼地咽了咽口水,最終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這項重大任務。
仿若是怕林默白逃跑,班會後,全班同學一起將林默白推出了校門口,目送她前往Z大。
雖然林默白百般不願,但還是依照同學們的要求,來到了Z大。隻是,原本就想與何晴空保持距離的她根本想不出邀請的對白,何況她也沒有對方的任何聯係方式,所以也隻能懷著忐忑的心情,漫無目的地遊走在Z大校園內。
冥冥之中,像是緣分牽引,於是半個小時後,林默白終究還是遇上了何晴空。
彼時,何晴空正在教室裏繪畫,神情專注認真,眼睛流轉在講台與畫板之間,手中的油畫筆時不時在畫板上輕輕起舞。
目光定格的瞬間,林默白就失了神。
時間宛若倒流回從前,林默白隻覺得眸子裏何晴空的身子像是在一點一點地縮小。
轉瞬間,她就看見了七八歲時候的何晴空。
那時候,林默白一家剛搬到四合院。一天晚上,因母親做飯時發現醋已經用完,又來不及到附近的超市購買,於是便要林默白到鄰居家借點醋。
當林默白敲開何家的門,道明了來意,何媽媽便立刻到廚房拿醋。
就在等待的空隙裏,林默白看見了何晴空。
他坐在窗口處,身前是偌大的畫板,畫板上隱約可見斑斕的色彩。林默白偏了偏頭,努力張望,但始終看不清畫板上的內容,隻是斑斕之中,她卻感受到了宛若盛夏的暖意,於是禁不住就邁步往前,走到了他的身旁。然而,全神貫注的何晴空卻似乎一點也沒發現林默白的接近,直至她開口誇讚,他才驚了一下,可手一抖,原本要落在樹上的黃色卻塗抹在了草坪裏。
於是,下一秒林默白就一臉歉意地道起歉來:“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擾你的!”
“沒事。”何晴空笑笑,有些靦腆,隨即便順勢在那草坪之上將格格不入的黃色變成了落花。
“好厲害!”像是見證了一個奇跡,林默白不禁驚呼起來。而她由衷的稱讚更令何晴空羞澀得紅了臉,隻見他一邊撓起了後腦勺,一邊尷尬地回複:“沒什麽的……”
“小妹妹,你要的醋。”
林默白還想說些什麽的時候,何媽媽已經拿著醋,笑著從廚房過來了,於是林默白隻好作罷,朝著何媽媽禮貌道謝就離開了。
隻是,離開時,她驀然回頭,再看了他一眼,而他已經繼續投入到繪畫裏。
回到家後,林默白有點後悔,她忘記問他的名字了。她想了又想,自己搬來四合院已經一個星期了,可是記憶之中卻沒有那一張臉。可,即便此前沒有見過他,遇見時候也忘記了交換名字,但何晴空畫油畫時的好看模樣卻深深地烙在了記憶裏,以至於在後來父親詢問她要報什麽興趣班時,她毅然就道出了“畫畫”二字。
之所以會愛上畫畫,也是因為那時候的那場初遇。
收拾好紛紛揚揚的記憶,林默白看著不遠處的何晴空,微微一笑。是在後來,她才知道,因為患有先天性心髒病,所以那時候的何晴空很少會出門與同伴們玩耍,畫畫是他唯一的樂趣,而他心裏卻最期待能與大家奔跑在陽光下。
但是,林默白卻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那時候的她最羨慕的,是他那如魔術般的畫畫能力。
03
思緒總是悄聲無息地從指縫間慢慢逃離,又不著痕跡地擱淺在泛濫的日光中。
直至不遠處傳來了一陣陣嬉笑聲,林默白才恍惚從脹滿氤氳的白霧中清醒過來。再看向何晴空時,她忽然就想起此次前來的目的。然而,雖然腦子裏不停地閃現著同學們充滿希冀的目光,但眸子裏專心致誌的何晴空卻像一顆星,安靜地閃爍著光芒,令她不願輕易打擾。
長歎一聲,她決定,就此悄無聲息地離開。
隻是,想到該如何向周詩情交代時,她便禁不住懊惱起來,糾結無措地揪了揪披在肩上的黑發。
晃神的一瞬間,腳步才剛剛越過教室後門口的她,便與慌慌張張出教室清洗畫具的女生迎麵相撞。
“啊——”
伴隨著一聲尖銳而響亮的叫聲,對方手中拿著的五彩斑斕的顏料板也順勢倒在她的身上,不過須臾,光怪陸離的色塊就已在林默白雪白的衛衣上張牙舞爪起來。
“事故”發生得太突然,林默白當即就愣在原地,無法反應過來。
下一刻,潛意識裏的道歉話語便徘徊在喉嚨裏,即使尚未明了對錯,但想到許是自己胡思亂想才會撞到對方,她便習慣性地攬上了過錯。
隻是,她才微張開嘴,聲音尚未出來,對方責罵的話語卻已經飄散在尷尬無比的空氣中。
“喂,有你這樣走路的嗎?”
“對不起……”
在女生的橫眉怒眼之下,林默白咽了咽口水,將早已準備就緒的道歉拋出。
可,低頭之際,後知後覺的她才發現身上的衛衣在顏料的暈染下儼然成了另一種款式,於是她禁不住微微張了張口。
隻不過是表達錯愕的小小反應,但落在對方眼中,卻解讀成另一種意思。
緊接著,林默白就聽到了分貝明顯高了幾度的指責——“拜托!你擺著這委屈臉給誰看啊,想說是我撞到你的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是什麽意思?是我故意撞到你還冤枉你的意思嗎?”
“不是……”
“明明是你走路沒看好,況且,若不是你在別人班外溜達,怎麽會弄成這樣,我都沒追究你把我的顏料板弄壞呢!”像是吃準了林默白性格裏的柔弱,女生不依不饒,把方才作畫過程中積累下來的不滿和鬱悶全都發泄在她的身上,“撞到人了還裝可憐,怎麽不幹脆擠兩行眼淚出來啊?”
……
“怎麽?說兩句還不行了?還真擠眼淚啦?”
女生的控訴過於犀利,林默白幾次想解釋都被阻斷,隻能無措地呆立著。本想逃離,不想卻被糾纏在何晴空教室門口,她的心有些忐忑不安,隻能默默祈禱著,希望何晴空一心專注於繪畫之中,對她的存在毫無察覺。
可,女生的聲音實在尖銳,早已經吸引了教室內學生們的注意。
這一場見麵,終究免不了。
聽到了門口處的動靜,何晴空本無意關注,但女生的聲音越來越刺耳,令他覺得甚是騷擾。於是,他禁不住就皺起眉,停下揮灑中的畫筆,循聲望去時,他就看見了林默白。
刹那間,何晴空的眼眸閃現出晶瑩的亮光,是按捺不住的驚喜在雀躍著。
隨即,他匆匆放下畫筆,急切地起身,快步走向了林默白。
在何晴空的步步接近之中,被女生的喋喋不休所糾纏著的林默白仍然一無所知。
此時,因著急不安,也因周遭投來的陌生的灼熱目光,她的臉色有些蒼白,雖然想逃跑的念頭在腦子裏回轉著,但她卻不敢就此逃開,畢竟那樣顯得太無禮。
幸好,她所有的無助都落在了何晴空的眸子裏。
於是,在她一心想著挖坑埋下格格不入的自己時,她的英雄就來到了她的身邊。
早在注意到林默白蒼白臉色裏的不知所措時,何晴空眼裏的驚喜就統統被惱怒驅散,喉嚨像是被怒火燒烤著,他按捺不住,當即就拋過去一聲嗬斥,中斷了女生尖銳的責罵——
“住嘴!”
聞聲,林默白不禁錯愕起來,正欲抬眼,低著頭的狹窄視線裏已經出現了一雙似曾相識的黑白相間的板鞋,林默白的心立刻就浮現出何晴空的臉。
下一秒,她猛然抬起頭來,就與何晴空那雙墨黑的眼睛對視上。
僅在一瞬間,心湖便似遇見春風輕撫,泛起一圈圈漣漪。
在她恍惚失神之際,何晴空溫柔的目光微微向下,眉心禁不住就起了褶皺。然後,連聲音也像是繃緊了的弦,他關懷道:“小白,你沒事吧?”
“我……沒事。”
林默白抿了抿唇,對著他露出尷尬的笑容。
發現她除衣服“遭殃”外並無大礙後,何晴空才稍稍鬆了口氣。但,轉瞬間,他眸子裏的溫柔便藏了起來,隨之替換上的是清冷的慍色。
“張同學,請你馬上給小白道歉!”
“什麽?”
似乎料想不到一向個性溫和的何晴空竟然會發怒,麵對著對方的命令,原本趾高氣揚的女生驚詫不已的同時,也因為氣憤而臉色煞白。
但,驚詫的不僅僅是女生,幾乎在場的所有人都圓睜著眼睛。
隨之,並未察覺女生隻是錯愕,何晴空冷聲重複道:“請你馬上道歉!”
再一次被心儀的男生命令向別的女生道歉,該女生咬著牙,怒視著林默白,就是不肯鬆口道歉。如此,何晴空就算遲鈍,也知道對方是在委屈。
然而,在他心裏,對方的委屈不過是矯情,真正委屈了的,是林默白。
想此,心裏的惱怒好似又濃烈了,於是責備的話也脫口而出:“撞到人不僅連最基本的道歉都不會,甚至還惡人先告狀,我今天總算見識到傳說中Z大美術係的才女,原來也不過如此!”
“何晴空,你……太過分了!”
“到底是誰過分?你我心知肚明。”
“你……”
“不必廢話了,我想你那句高傲的道歉,小白也不需要。”
最後一句的停戰詞,隻是因為身旁的林默白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角,何晴空才會收住原本的話,轉而休戰,但言語裏的鄙夷甚是明顯。
那張揚的鄙夷,就連林默白都為之皺眉。
於是,她禁不住悄悄抬眼看向女生。而對方已噙著一抹眼淚,對視之際,她瞪了林默白一眼,隨即轉身迅速離開。
林默白有些不忍,但心還在為何晴空異於平日的冷漠而錯愕不解,並沒有其他的心思去琢磨對方的情緒。
隨著女生的離開,那些看熱鬧的人默然散開。
何晴空長出了一口氣,然後伸手拉過林默白的手,因她挽起了袖子,他的手心便直接落在了她的皮膚上。
刹那間,溫暖與冰涼相觸,像是漆黑的夜空突然有了煙火的暖意。
抬眼之際,林默白更恍惚覺得在何晴空的眼眸裏看見了一場盛放的煙火。
心,怦怦亂跳,毫無節奏。
宛若是煙火映照兩人頭頂之上,浪漫的緋色在空氣中逃竄,霎時就在林默白的臉上塗抹上羞澀的嫣紅。
失神了片刻,待林默白恍惚回過神時,何晴空已經拉著她走入了教室,並讓她坐在了他的座位上。
再不敢去看他的眼,怕在那墨黑裏迷了路,她連忙低垂下眼簾。此時此刻,除了小心翼翼地深呼吸,她所能做的,便是小心翼翼地將挽起的袖子拉扯下來,蓋住手腕。隻是,雖然衣袖已將手腕掩蓋,但那灼熱的暖,卻依舊還在心裏**著。
“小白,你沒事吧?臉怎麽那麽紅?”
“啊?我……沒,沒事……”
似乎愈是想掩飾,就愈是按捺不下心的慌亂,哪怕不再對視,可空氣中卻還滿盛曖昧。無措間,林默白正欲借口離開,但起身之前何晴空卻先一步說話。
“沒事就好。”隻聽他溫柔的聲音裏滿是關懷,“那,小白,你在這裏等一下,我去宿舍給你拿件衣服替換,穿我的衣服你不介意吧?”
明明是詢問的語氣,但話落後他就急匆匆地出了教室,也不等林默白作答。
看著何晴空離開的背影,林默白那顆緊張不已的心才稍稍安定。隻是,她才輕出了一口氣,空氣裏就紛飛起議論。
“那個女生是誰啊?看起來和何晴空關係很不一般哦!”
“該不會是女朋友吧?”
“我倒覺得她像是來追何晴空的。”
“不管是不是女朋友,反正我是第一次看到何晴空發脾氣。”
“對對對!向來溫柔的何晴空居然為了她發難,張同學可真夠倒黴的!還有,你們看到沒有,雖然平時他也很溫柔,但對那個女生總感覺比平時還要更溫柔,而且剛剛他們倆還牽手了!”
……
聲調不一的聲音裏,大多數藏著妒忌和鄙夷。
不過片刻,那些竊竊私語就已經變成肆無忌憚的大聲議論,而那些時不時的打量也變成了明目張膽的注視。
在如此陌生的人群裏,坐立不安的林默白隻覺得自己儼然成了動物園裏被圍觀的動物一樣。
04
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林默白有些不自在地咬了咬唇。
這是她第一次穿男生的衣服,但衣服上淡淡的檸檬香氣卻令她不由自主地微紅了臉。於是,她連忙舉起雙手,按在臉頰上,企圖給燙熱著的臉降溫。
此時,有女生走進洗手間,看見林默白時,禁不住打量了她幾眼。
下一刻,對上女生略帶嘲弄的笑容,林默白已經尷尬起來。因讓道給女生,林默白往旁邊一縮,不經意地再看向鏡子時,她才發現,何晴空寬大的衛衣穿在了嬌小的她的身上,有些格格不入的滑稽。
想著,她微微蹙了蹙眉,拔腿跑出洗手間時,心裏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Z大。
出了洗手間後,林默白的告別之詞尚未出口,何晴空已經先一步說話。
“小白,你之前來過Z大嗎?”先前不愉悅的插曲告一段落後,因林默白主動來找他,何晴空難掩興奮的心情,眉開眼笑地道,“難得你來一趟,我肯定要盡一下地主之誼,帶你到處逛逛才行。”
“啊?”聞言,林默白怔了一下,拒絕的對白緊接道出,“時間也不早了,我……”
“那,我們就逛一會兒好了。”似乎是料想到她的後半句藏著道別之意,何晴空接話道,“怎麽說Z大也是全國數一數二的高等學府,有不少建築的設計風格還是頗為獨特的。”
他盛意拳拳地邀請著,林默白抬眼,正好就對上他滿是期待的溫柔目光。
心再一次如小鹿亂撞,她驀然低下了頭,徘徊在喉嚨裏的字詞也統統失了蹤。
如此便算默許了他的邀請,而等她反應過來時,何晴空已經開始興致勃勃地給她介紹起不遠處的圖書館。即便想離開的心依舊迫切,但見他心情甚為愉悅,林默白也不好掃興,隻能沉默著陪伴著。隻是,漫步在Z大的校園裏,一身寬大衛衣的她卻成了矚目的焦點。
幾次與陌生的目光相遇,林默白的心都不由得忐忑不安,更幾次想要衝動開口告別。
然而,每一次衝動之前,看著午後陽光裏笑得燦爛的何晴空,她到底還是沒能說出辭別的話。
一再地忍耐,不安的情緒在慢慢疊加,林默白的眉心已經緊湊起褶皺。很快,何晴空也察覺到她的異樣,她嘴角的笑容僵硬得很,像是不忍破壞他的興致而努力按捺,她眉心的不安更是顯而易見。
見此,何晴空也禁不住皺了眉,像是她的不安也在他的心裏聚起了一片烏雲。
“抱歉。”於是,止住了腳步後,何晴空立刻為自己的不體貼道歉。
“啊?”麵對他突然間的道歉,林默白一臉的莫名。
“我……”想要解釋,但又怕自己的解釋會帶給她更多的不自在,於是他頓住了話語。
遲疑著是否繼續話題時,他想起了她獨自前來見麵或許是有事相找,隨即,他直接越過原本的話題,問道:“對了,小白,你這次來Z大找我,是有什麽事嗎?”
“呃……”像是沒料到何晴空會突然轉移了話題,林默白露著有些尷尬的笑容。
“有事需要幫忙嗎?如果是,可以直說的。”
“確實是有事,但……”
“嗯?”
“呃,其實是這樣的。”猶豫了稍瞬,林默白決定在他的詢問裏順勢說出此行目的,“晴空,那個,我們係組織了一場速寫競賽,我們班……我們班希望你能來當一下我們的人體模特。”
“人體模特?”
雖然猜出了林默白可能有事相求,但怎麽也沒想到,竟是充當他們班的人體模特。
不過,從小到大確實有不少人邀請他擔任人體模特,前不久他也才剛剛拒絕了班上一些女同學的邀請。
隻是,喜歡畫畫與成為畫中人是兩回事,他從不願意做別人筆下的模特,定格在白紙之上。
可,願不願意,從來都是因人而異的。
“其實,這隻是同學間的一次提議,那……那個,人體模特也很辛苦,你不用勉強自己的,我隻是被他們……被他們派過來邀請你,你完全不用在意的。如果不方便的話,你直說無妨。”見他稍有猶豫,林默白連忙解釋起來。
雖然不負眾望地道出了邀請,但她並不希望他答應。
自從見到何晴空後,林默白總有一股隱隱的不安,而要他成為她畫裏的記憶,這更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然而,她言語中婉轉表露的想法,何晴空並沒有感受到。
隻見他笑得燦爛,點頭便是爽快地答應:“可以啊,隻要你邀請我,我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