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二刻許,驛館內的方家一眾總算是等來了這位新任刺史開城放行的命令。
方宿秋跟著自家兄長們收拾衣物,眉頭始終不見舒展。他抖了抖手裏的寶藍底福鎖紋緞子長袍,撇著嘴角將它疊起來,忽覺肩上給人一拍,他回頭看去,正見大哥一臉納悶地盯著他:
“小四兒,你這等悶悶不樂的表情是怎麽搞的?給人欺負了?”
方宿秋搖搖頭,嘴邊扯開乖巧的笑容:“哪、哪有呀,大哥你多慮了。”說著把疊好的衣裳擱去樟木箱子裏,扣上箱蓋。“我的東西都收拾好了,我去叫人進來抬箱子。”
“哎哎哎回來!”大哥拎住他的後領脖,沉聲一笑:“少跟你大哥我打馬虎眼,說吧,是不是師爺又跟爹娘打你的小報告了?”
“大哥,真沒這回事。”方宿秋逃跑不能,隻得老實轉回兄長麵前來,“我、我就是……”
見自家小弟麵露苦色,方家大哥更是來勁了,風風火火將兩條袖管一捋:“還敢說不是?走,我這就替你出氣去!”可惜腳步還未邁出去就被方宿秋抱住了胳膊,小四兒哭笑不得地望著他:“大哥你別急呀,師爺沒欺負我,我是在想小菜的事……”
方家大哥這下可算是明白過來了,他抽回胳膊抱臂睨著自家弟弟,“就是你新買的那丫頭?我怎麽覺著好些天沒見到她了?……哦,該不會是你一個不順眼把人家趕走了,這會子又在這兒幹後悔吧?”
方宿秋連連擺手:“大、大哥冤枉呀!我沒趕走她,是隔壁住著的那個王妃把她帶走了!”
“你是說……那個從楓陵郡來的老女人?”方家大哥伸指戳戳窗戶的方向——他的屋子側麵便是楓陵郡那群“無禮之徒”的宿處。
“……唔。”老女人?方宿秋抓抓臉蛋:那位王妃看上去貌似比娘年輕許多呀。
大哥板起臉孔:“小四兒,該不是你那個新來的小菜得罪了她吧?”
方宿秋嘟起小嘴,滿臉不快:“我也不大明白,前些日子我和小菜還在天井裏遇著她一回,那次她就對小菜挺有興趣的模樣。結果第二天師爺差點和王妃的家仆們打起來,那位王妃喝退了自家人,轉眼就跟我把小菜借走了。你看,到現在也沒送她回來。”
刺史大人的命令來得早,他們馬上就要入城了,小菜要是回來後找不見人,那她該怎麽辦呢?
方家大哥歎了口氣,摸摸小弟的腦袋:“乖,不就一個小婢女嘛,趕明兒哥哥再給你買一個回來。來,別吊著一張臉了,笑一個!”
方宿秋仍是搖頭:“可、可是不行呀大哥,小菜不是普通的婢女呀,她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剛洗完澡就直接砸進他澡盆裏的仙女,哪裏能是尋常人呢?
“啥?”此話甫出,方家大哥立時瞪圓了眼:“天上掉下來的?她不是你買的嗎?”
方宿秋一時也懶得解釋了,索性叉腰耍賴:“總、總之,我一定得把小菜要回來!”
方家大哥到底拗不過弟弟,於是隻好硬著頭皮帶他去隔壁找人問問。
“你找那位小姐?”紫衣女侍抬袖掩唇,“她跟王妃一道去了州城呢,這會還沒回來。”
方家大哥疑惑不已:“咦?州城不是這會才開嗎,她們怎麽……”
“嗬,咱們王妃何等尊貴之人,縱使刺史大人也得賣她幾分情麵。”
這話顯然又惹火了方家大哥,他兩眼一瞪正要開吼,方宿秋趕緊拽住大哥的胳膊,搶先向這紫衣女侍賠笑道:“多謝姐姐相告!大哥,咱們回去吧!”說著就把大哥往回拖。
紫衣女侍微微一笑,堵得方家大哥腦袋冒煙,又聽這女侍道:“小少爺,聽說那位姑娘是您的婢女?”
被點名的方宿秋轉過頭來,眼中俱是莫名:“唔,是的呀。”
“來,告訴你一件好玩的事。”紫衣女侍衝他招招手,方宿秋望望大哥,大哥則是哼了一聲撤回胳膊,扭頭背手走了。方宿秋走到女侍跟前:“是什麽事?”
紫衣女侍傾下身子,附在他耳邊輕聲笑道:“對不住嗬小少爺,那位小姐怕是回不來了。”
不知怎麽的,方宿秋立刻想到了小菜滿身血跡地躺在刑房裏的淒慘景象,他幾乎是驚叫起來:“為何!”
“我家王妃帶走她也是為了你們好,畢竟,那位小姐的身份……”紫衣女侍輕咳一聲,“若是為你們招來殺身之禍,那就了不得了。”見方宿秋臉色陡變,女侍安撫似的笑道:“小少爺也別問太多,總之,就忘了有這麽個人的存在吧。”
從紫衣女侍處回來,方宿秋的臉色更難看了,方家大哥怎樣問他也不肯開口。小菜要不回來,可他們還是得入城。小少爺悶悶不樂地坐在馬車上,隨手撩起窗簾向外望去,小雨淅淅瀝瀝漫天飄飛,霜州的冬日還未過去,他瞧著自己紅白分明的指尖,耳邊忽然傳來答答的馬蹄聲。
是兩匹棗紅馬,馭者一人銀灰狐裘,一人墨黑大氅。待那墨黑風氅的人掀開兜帽現出臉龐來,方宿秋暗暗吃了一驚。
——這不是從前他在城中遇到的、那個拿著小菜畫像的青衣男人嗎?
*****
青衣正在摸索著腰間的入關文牒,忽然聽到少年的喊聲:
“喂!喂!那位穿黑皮的大哥!”
……黑皮?青衣悻悻地扭過頭去,見五步開外一輛青幔馬車的窗口探出一隻胳膊來朝他揮舞,窗內還在喊著:“黑皮大哥黑皮大哥!這裏這裏!”
花旦最後也沒忍住,噗嗤一聲仰脖大笑起來。青衣黑著一張臉帶馬靠過去:
“……小兄弟,在下跟你很熟麽?”當街用衣裳顏色指代他的名字,這聽起來和貓貓狗狗有嘛區別?
胳膊鑽回車窗裏,一張少年的臉重新鑽出來,滿麵興奮表情:“是我呀,那次你在霜州拿著小菜的畫像問我有沒有見過她,你不記得啦?”
小菜是什麽玩意?青衣扯開嘴角勉強擠出一記笑容,旋身下馬準備入城:“對不住小兄弟,我還有事,告辭。”
“喂!黑皮大哥你別跑!我知道小菜在哪裏!”
“……哦?”黑皮大哥果然再度回頭,麵上卻是訕訕之色,“小菜是誰啊?”
花旦好不容易止了笑伸手來扯他:“走啦走啦,該進城了。”
“小、小菜就是你畫像上那個紅衣裳的姑娘呀!她是我的女侍!”
這回輪到花旦與青衣一同扭頭了。
“女侍?他說那姑娘是他的女侍?”花旦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手指顫顫地指著方宿秋,“我的老天,還有人敢把她當做女侍來使喚的?要是給主子聽見,那豈不是要翻天了!”
“別急啊花旦,等進了城咱們再向這小公子問問便知了嘛。”
於是青衣兩人跟在青幔馬車後頭入城——有個目標總比滿州城亂轉來得快。
方宿秋探手出窗點點地上:“小菜就在這州城裏,聽說是跟楓陵王妃一道來了……唉呀娘你就別管了,等我把話跟人家說完嘛!”小少爺轉過臉去同車廂內的人說了些什麽,又重新麵向青衣:“總之,我就知道這麽多了。你要是找到她,一定要帶她來見我喔!”
“見你?”青衣眉梢一挑,“請問小公子是……”
“我叫方宿秋,要是你找到了她,告訴她我的名字,她就知道該怎麽做了!”
青衣與花旦麵麵相覷。
……看起來昭儀和這位小少爺還不是普通的熟悉呢。
待青幔馬車一隊遠去,兩人牽著馬在原地沉默許久。直到青衣抱臂出聲:“花旦,你說這楓陵王妃跑來霜州府,會有什麽打算?”
“我隻知那位楓陵王世子與夜梟的關係匪淺,既是楓陵王妃王妃在此,恐怕……”花旦歎了口氣,“恐怕咱們還是來晚了一步,昭儀說不定早已在他們的控製之中了。”
“這也難說,楓陵王妃以用毒著稱,可到現在為止咱們並未得到她與夜梟有直接聯係的情報。”青衣思忖片刻,“當務之急仍是找到昭儀,你說她跟著楓陵王妃,最有可能去什麽地方呢?”
花旦四下張望一圈,道:“客棧、刺史府,或者府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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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家一行受命直接去了府衙。方孝受到了新任刺史章大人的接待,而後經謝忠安排到城中官驛宿下。尉遲采與楓陵王妃得知駱城縣令已來過府衙一事,是在尉遲尚漳送晚膳來的戌時,自然,尉遲尚漳有意隱瞞她二人的行蹤,而楓陵王妃似乎也不大樂意讓尉遲采重新找那位方家的小少爺去。
尉遲尚漳命兩名小仆將熱菜擺上桌,熱騰騰暖呼呼的豬血燉粉條,醬大棒骨、鬆仁燒鹿筋、砂鍋雞和地三鮮,雖外觀不及宮中菜色的精致,可是味道還不錯。他扯來一條獨凳坐下:“霜州的吃食不比帝都,你們可還習慣?”
“東北菜很棒啊,我沒什麽不習慣的。”尉遲采的優點之一:不挑食。
小仆將砂鍋雞撕碎後盛入小碗中,連湯一起舀給這位長千金。楓陵王妃在一旁支著粉腮,嘴角微笑得很勉強。
“怎麽,你吃不慣?”尉遲尚漳注意到王妃的異色。
“沒什麽,隻是不喜歡豬血。”說著,楓陵王妃執了玉箸開始夾菜,“方才你說駱城縣令到了,若我沒猜錯,他們該是邵顯雲叫來的罷?”
尉遲尚漳接過小仆端來的熱茶,而後屏退他們。“邵顯雲那堆信件上寫得再清楚不過,什麽願以火雲驪良種與鐵礦百車以示誠意。不知何人如此有恃無恐,歪腦筋都動去了戶部一手掌控的鐵礦上,可歎啊。”
尉遲采默默扒著飯,耳中聽這二人笑談竊國這等沉重話題,隻覺口中佳肴都沒了滋味。
“我會連夜修書呈報帝都。”喝完了茶,尉遲尚漳緩緩起身:“聽說最近帝都那頭也不大太平,舒家被小陛下整了個人仰馬翻,壽王一邊操心查賬之事,一邊還會同禮部張羅著過年朝賀,楚相那邊似乎也忙得緊。等咱們回去時,不知能不能鬆活些。”
聽到楚相的名字,尉遲采微微一怔。
想起在府衙廚房裏殺機畢現的那個場景,她眉心無聲蹙起。尉遲尚漳自是看在眼裏,對尉遲采道:“阿采,你已被陛下褫奪了封號,回去後打算怎麽辦?”
“怎麽辦……”尉遲采嘴角勉強揚起,卻不抬頭:“既然天驕不留我,那也沒法子呀。”
尉遲尚漳負手點頭:“那是因為我把全部實情告訴了他。那時,天驕很生氣。”
“得知自己被騙,是個人都會生氣的吧?”她垂著睫毛,唇邊猶自帶笑。“所以二叔,我不能回皇宮去了,對不對?”
“若天驕願意接納你,倒也不是什麽難事。隻不過,你如今有更重要的使命……不,”語間一頓,尉遲尚漳沉下嗓音:“該說是你原本的使命才對吧。真正的阿采死了,你來了,我想也不必再去爭論真假對錯,天驕認可你,讓你做了昭儀,那就是對長千金的承認。”
“所以?”尉遲采小心揚起眼簾。
“如今九王也回來了,阿采,你要履行你父親從前與九王訂下的約定,協助九王重返朝廷。以九王之能,輔佐天驕穩固朝綱不在話下。所以你要……”
她想起那個渾身龜裂的清俊男子,聽尉遲尚漳道:“以重生的長千金之身份,嫁給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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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夜風輕輕叩擊著窗扇,風聲似是女子的幽咽。
楓陵王妃翻了個身,聽見對麵尉遲采勻淨的呼吸,知道這姑娘睡著了,心裏總算寬慰不少。
答應嫁給從前的叛徒九王,那麽這個九王妃的身份,意味著她將再次成為帝都眾家攻擊的焦點。無論她是誰,有怎樣尊貴的地位,怎樣廣泛的號召力,要讓赤國人接受歸來的九王,當真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
忽然,屋頂上傳來瓦片被翻動的輕微聲響。楓陵王妃心神一凜,悄眼向屋梁上探去,隻見一根細長的竹管自外而入,有大片輕薄的白色煙霧自管口瞬間彌散開。
王妃趕緊用被子死死掩住腦袋以免吸入煙霧,可是尉遲采要怎麽辦?
正在思索間,隻聽窗扇喀啦一叫,風聲呼地大作,繼而是布料摩擦的簌簌聲響。她咬了咬牙,掩住口鼻掀被坐起:“什麽人!”
兩道黑影身形一僵,一人猛地抬手,竟是大把障眼粉撲頭蓋來。王妃抓起被子抵擋的瞬間,尉遲采的榻上傳來嘎吱一聲,隨後是窗戶被撞開的悶響。
再後來,隻剩下夜風呼嘯。
尉遲采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