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麟華帝自臨州揭竿而起,大軍南下橫掃哀帝殘兵時,隨侍其鞍前馬後的兩家,一則姓尉遲,一則姓舒。這兩個姓氏在後來幾十年的赤國之內,便是“貴不可言”的代名詞。

然而接下來的和平年代裏,接踵而至的各種變數使得原本子嗣昌盛的尉遲一族麵臨滅嫡的困境,其中以十年前尉遲家宗主尉遲尚瀾的意外死亡最為致命。在那之後,宗主的胞弟與長女撐起了尉遲一族的家門——直至那位宗主長女尉遲采失蹤。

“……舒仲春?”尉遲尚漳並無詫異之色,拳頭咚地砸在鐵門上,嗓音近乎嘶啞:“梁佑微,你敢以你的性命擔保凶手是舒仲春無誤麽?”

梁佑微笑得冷淡:“尉遲尚漳,你這疑神疑鬼的毛病終究是改不了了?”

尉遲尚漳咬牙:“舒仲春乃是舒家宗主,不是說撂翻就能撂翻的人,你明白嗎?我要的是證據,最直接的證據!”

“梁佑微,你從前不是在信中提到過麽?尉遲尚瀾是因為一件絕密之物才成為舒家的眼中釘,那絕密之物究竟是什麽?”楓陵王妃鬆開緊握的拳頭,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尉遲采站在兩人身後,從他們的對話中似是模模糊糊地摸到了些什麽內情。

那個慣常低調沉默的舒家,或許並不如傳言中那般平和可親。麟華帝時代裏默契無間、共同輔佐帝王馳騁天下的兩大望族,隨著時間的流逝早已橫生嫌隙。

尉遲尚瀾的死,果真是舒家一手操縱之結果麽?

“那件絕密之物……”梁佑微頓了頓,笑聲又是一冷:“我為何要告訴你們?”

“你!”尉遲尚漳氣急,勉強耐著性子強抑下胸中的怒焰:“梁佑微,既然今日讓我找到了你,你認為家兄的真實死因你還能繼續隱瞞下去嗎?”

梁佑微並不買賬,冷笑:“我梁佑微敢用真名留在此地,難道還會懼怕於你麽?”

楓陵王妃拉住尉遲尚漳的胳膊,“尚漳,冷靜!這是激將法,他在逼你交底!”

“交底?我尉遲尚漳的身份還有什麽好說的!”

“十年時間,誰能證明你尉遲尚漳沒有掉轉頭來替舒家賣命?”梁佑微再添一把火,“連長千金都能有假,說不定九王殿下早就慘遭毒手……”

“閉嘴!”

尉遲尚漳一聲厲喝,滿麵俱是怒血翻湧的紅:“我尉遲尚漳若有一絲一毫對不起兄長,便是天地不容,人神共憤!”

“發毒誓於我毫無意義,尉遲尚漳。”梁佑微仍是一副漫不經心的口吻,“除非讓我親眼證實了九王殿下安然無恙,否則,我永遠也不會告訴你真相。”

“那好!”尉遲尚漳退後兩步,甩去楓陵王妃的手:“你跟我去帝都,我讓你見他!”

梁佑微放聲大笑:“哈哈哈……去帝都?尉遲尚漳,你敢保證待我離開這石屋後,你或者舒家不會對我起殺念麽?”

聽到這裏,尉遲采總算是忍不住了:

“喂,你這人怎麽這樣羅嗦啊!九王是我親手在霜州救下的,你說是活的還是死的?又不敢出來又說什麽有假,你這種爛性格誰受得了呀!呿,還敢說舒仲春是凶手?我估計我父親八成就是給你活活氣死的!”

隻見尉遲尚漳與楓陵王妃同時回過頭來,石屋內也陡然噤聲。

“……咦?”尉遲采張了張嘴,這才意識到自己好像說了什麽有趣的話。

好半會,石屋內傳來梁佑微的咳嗽,繼而是輕笑:

“小姑娘,你倒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對於尚瀾大人的死,你又知道多少?”

好吧,既然都被逼到這份上了……尉遲采雙手叉腰,腦袋略略一歪:“我是不知道多少,包括父親他有怎樣的政績怎樣的人格魅力。我隻知道他是屈死的,隻要你一日待在這石屋子裏不出來,父親的墜馬案便一日不可能真相大白。”

尉遲尚漳眼中動了動,緩緩抱起胳膊。

“小姑娘,這‘父親’二字也是你有資格喊的?”語間滿是嘲諷之意,梁佑微哂笑兩聲,道:“就算我離開這屋子,真相就一定能大白天下嗎?赤允湛是不是還活著,空口無憑,除非他本人親自站在這石屋外,我自會將真相雙手奉上。尉遲尚漳,你意下如何?”

楓陵王妃冷笑著接話:“梁佑微,你口中的真相,我等也不知它是否真實可信。除非你拿出能證實舒仲春便是始作俑者的確鑿證據,否則,我想尉遲尚漳是不會把九王送來的。”

默然半晌,石屋內低歎道:“不愧是鳳朝王妃,這反將一軍學得漂亮。”

楓陵王妃擺擺手:“漂亮話就別說了,你若願隨我等一道前往帝都,就給個準信。”

“……我能信你們麽?”梁佑微的音調顯然已不複先前那般咄咄逼人。

“九王他很好,也過得很有精神。除了我與允灤,沒有人知曉他的身份。”尉遲尚漳低聲說,“要見他很容易,隻是需要避人眼目。”

梁佑微又是一陣沉默,問:“那麽,這個小姑娘真的能取代長千金?”

咦?尉遲采不明所以地眨眨眼:怎麽突然扯到她身上來了?

尉遲尚漳遞來一記意味深長的眼神:

“她麽……從出現之日起,便已經是我尉遲家的長千金了。”頓了頓,“不是也是。”

於是梁佑微終於妥協,答應隨他們一道前往帝都麵見九王,隻是要打開這間石屋著實得費些力氣。據說梁佑微當年因為懼怕各家的追蹤而遠走高飛,來到霜州城後不久,身上的盤纏用盡,他在盜取街上一家糕餅店的食物時被店主抓住,隨後扭送官府。後來又出口大罵獄卒,被鎖進這間石屋內,加諸拿不出銀錢,也就在這石屋裏長久地住下去了。

由於鐵門許久不曾打開,原本的鑰匙早已朽壞。尉遲尚漳隻得叫來幾名力夫,試圖用錘子在青石牆上鑿出一個小門。然青石硬度極大,這一鑿便耗了整整三日。

這三天裏,尉遲采和楓陵王妃待在府衙內哪兒也不去,況且尉遲采還憋了一肚子的問題要向王妃求證,比如——

“我聽見那個梁佑微梁先生叫您‘鳳朝王妃’,這是怎麽回事?”

尉遲采抱臂坐在軟椅中,對麵便是梳理著長發的楓陵王妃。翡翠梳篦插進濃密的黑發中,皓腕一沉,梳齒便順著青絲輕柔滑下。

“他說的是事實,丫頭。”王妃悠然揚唇,視線似是落在手邊的銅鏡上,又似是沒入虛空之中。“我是楓陵王妃,同時也是鳳朝王妃……準確說來,我先嫁了鳳朝王赤鳳卓,而後鳳卓為麟華帝所殺。然而那個時候,我已懷上了他的孩子……在我生下英堯後不久,麟華帝說是憐憫我母子兩人孤苦無依,便讓中年喪妻的楓陵王娶我做續弦。”她笑了笑,“就是如此。”

尉遲采撇了撇嘴,“這麽說來,世子事實上……是鳳朝王的兒子?”

鳳朝王被劃為叛賊,隻是麟華帝格外開恩留下了鳳朝王妃——也就是麵前這位楓陵王妃。若非如今的身份作為遮掩,恐怕她要活下去也是極難的。

“這段過去我並未告訴過英堯。”王妃低低歎了口氣,放下梳篦,抬手將長發小心盤起,做了一個簡單的髻,再用木幾上的發簪小心固定住。細碎的琉璃流蘇垂下來,隨著她腦袋的晃動而叮叮作響。她仍是笑:“因為沒必要。”

尉遲采纖指點點下唇:“是擔心他聽到自己的父親被處死,轉而對皇室產生仇恨嗎?”

“嗬嗬嗬,這隻是一方麵。”

楓陵王妃放下整理流蘇的手,視線轉向尉遲采:“小丫頭,你從前說你是自千百年後穿越來的人。如今你在這赤國也待了一些時日,怎樣,有沒有想過回去?”

聞言,尉遲采倒是重重一愣。

……回去嗎?

“其實先前也不是沒有機會的……”她不由得翹起嘴角,扯出一絲苦笑來。那時在日食大爺那裏,她完全可以跟他們說“我不玩了,讓我回去”。想到這裏,她亦是學著老頭子的模樣吐氣:“不過終究是放棄了回去的可能,選擇留在赤國。”

楓陵王妃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問:“聽說你來霜州時,見到了我家英堯。他可有對你說過什麽奇怪的話?”

奇怪的話?啊,最奇怪的莫過於那一句——

“有,很奇怪的話。”尉遲采眉心皺起,“他問我……究竟是什麽人。”

楓陵王妃的美眸中幽幽一閃,正要再開口,卻聽見客房外傳來腳步聲。

咚咚,來人禮貌地敲門,然後:“二位貴客,章某有要事相告。”

尉遲尚漳進屋時帶來一身水汽,他將濕漉漉的厚風氅脫下來丟給隨侍的小仆,拂去袖上的細褶子,吩咐小仆去倒熱茶來。

“外頭冷得嚇人。”他搓搓凍得發紅的雙手,“你們倆倒好,就這麽窩在客房裏什麽都不管。”

“章大人不是有要事相告麽?”王妃軟綿綿一句堵了他的話茬。

尉遲尚漳斜瞪一眼,隨即整了整衣領:“不錯。本官方才從刺史府回來,與仵作一道再次檢查了邵顯雲的屍體,收獲頗豐。”小仆端了熱茶來,他接過來捧在手中,白茫茫的霧氣嫋娜騰起,他道:“不僅如此,還從邵顯雲臥房的一處暗格內,搜出不少重要信件。”

“信件?”尉遲采眼中一亮,“莫非這便是邵顯雲的死因?”

尉遲尚漳略微頷首:“我想是的。暗格挖在床榻下,不仔細摸索還真察覺不到異樣。而且據刺史府內的人說,邵顯雲的書房被人翻得亂七八糟。”

“簡直就像是在尋找什麽東西。”王妃托腮輕笑一聲,“那麽你重新驗屍後,又有何新發現呢?”

尉遲尚漳吞下一口茶水後將杯盞擱去木幾上,“邵顯雲的頸骨斷了。”

再明顯不過的謀殺。尉遲采以掌一擊手心,樂道:“這麽一來,隻要看看那些信是誰寄來的,不就能查到嫌疑人的線索了嘛?”

“查自然是能查到了……”尉遲尚漳呼地吐息,露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是橙國大名鼎鼎的王爺橙肅寄來的,其內容大抵大多是各項銀錢與物資輪輸轉送的問題。這就意味著赤國內有人正在為那位王爺提供目的不明的支持……”他揚起暗光熠熠的眼眸:“例如,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