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驕回到丹篁殿時,正見芙姬在殿門前候著他。小姑娘一襲粉衣粉裙,襯得她玲瓏可愛,然天驕慢騰騰眯起黑眸,嘴角也撇了下來。
“你來這兒做什麽?”天驕負著雙手緩步靠近,稚氣未脫的麵龐上竟現出冷厲之色:“這是男人們商議軍國大事的地方,你們女人麽……就趕緊回去繡花吧。”
從重華宮趕來此地的路上,芙姬就料想過這位陛下可能的反應——發火,指著她破口大罵,抑或是拖著她直接去找太祖妃問個明白。然天驕此時的平淡反應,反而讓她覺著不對勁。
心無城府的赤帝天驕,現下是在故作深沉麽?
“陛下偏心了,”芙姬眨眨眼,露出一臉無辜之色,“昭儀姐姐都能隨意出入丹篁殿,她走之前也帶著芙姬來過,為何她一走,芙姬就不能來了呢?”
天驕張了張嘴,正要斥責她,忽而聽到廊外傳來紅衣宮人的呼聲:
“陛下!”
“什麽事慌慌張張的?”天驕不耐地回過頭。
宮人小跑來到他麵前,焦急道:“太祖妃娘娘又咳血了,您快去看看吧!”
芙姬向那宮人遞去一記讚許的眼色。
想不到天驕隻是“哦”了一聲,漫道:“太祖妃咳血,朕去頂什麽用?既然有這個閑心跑來告訴朕,不如趕緊宣禦醫去瞧瞧。”
宮人一愣:“可是……”舒家這位小姐沒教他接下來該怎麽接話。
“朕還有事要做。芙姬。”天驕轉過身來,“你替朕去看看皇祖母,如何?”
芙姬亦是呆在原地,直到小陛下邁進了丹篁殿的門檻,她才反應過來:“陛下您真的不親自去看嗎?她可是您的……”
“她也是你的皇祖母,不對麽?”天驕頭也不回,徑直進了殿門。金靴一頓,他複而側身向那紅衣宮人吩咐:“一切與朝事無關者都給朕攔在外頭。”
紅衣宮人隻得欠身稱是。
待天驕從視線裏消失,芙姬這才惡狠狠扭頭瞪著宮人:“愚蠢的奴才!你就不會多說兩句哄哄陛下嗎?沒用!……”說完她一跺腳,氣洶洶地走人了。
待小姑娘走遠,宮人睨著她的背影低聲暗罵:“呿,我就知道……舒家的女人沒一個好貨。”
……
天驕坐在禦座上,兩條小腿也不晃了。紅衣女侍奉來熱茶和糕點,見陛下的神情有些古怪,以為他對茶點不甚滿意,便悄聲問:“陛下,要婢子換別的糕點麽?”雖說這芸豆糕是他昨兒個親口說想吃的,可陛下的別扭脾氣一發作,誰曉得他又想吃什麽……
“裴少師呢?好幾日都不曾見到他了。”天驕忽然揚起臉來。
“咦?……哦,裴少師啊,婢子也有好些天沒見著他了。”女侍不敢造次,隻得小心試探道:“陛下要見裴少師嗎?”
天驕默然半晌,又甩甩腦袋:“算了,不必。尉遲驍呢?”
“回陛下,今日校場講學,少將軍一大早就去了。”
“把他給朕叫回來。”
“是。”紅衣女侍領命退下。
不多會,一身青色儒衫的尉遲驍回來了。他解下腰間的佩劍交給女侍,這才走來禦座前,嘴角微微翹起,看上去心情大好。他向天驕躬身一揖:“陛下。”
“免禮,賜座。”天驕揚手,女侍搬來軟椅置於尉遲驍身後,見陛下側頭一點,眾女侍心領神會,施了禮,自覺退出丹篁殿。
“……陛下,出了何事?”很久沒見過天驕如此嚴肅的模樣了。
天驕扁了扁嘴:“阿驍,朕有事要問你。”
“陛下請講。”尉遲驍正色。
天驕長出了口氣,道:“你二叔尉遲尚漳與朕父皇的私交一直很好……最近,關於昭儀前往霜州的事,你二叔可有對你說起過什麽嗎?”
“關於姐姐?”尉遲驍一愣,“倒是沒說什麽……怎麽,姐姐遇到麻煩了嗎?”
“麻煩倒是沒有……呐,阿驍,朕想拜托你一件事。”小陛下抬起鴉黑的水眸,滿臉俱是認真:“你附耳過來。”
如此這般如此這般……
“嚇?!”尉遲驍猛地彈開身子,張口就要反駁,不料被天驕搶先一步捂住了嘴:“不許聲張,你一定要保密,朕的安危可就著落在你一人身上了!”
“唔唔唔……”陛下不可胡鬧!
“好啦,就這麽愉快地決定了。”天驕鬆了手,粉嫩的唇兒一勾,笑得詭異:“阿驍,這是聖旨哦,抗旨不遵的後果,你再清楚不過了。”
“不成!陛下,擅自離京可是……嗷。”
天驕抓起一塊芸豆糕丟入尉遲驍嘴裏,小陛下粉唇彎彎:
“嘛,朕意已決,愛卿不必多言。”
***
赤九?
楚逢君眯眼睨著蠱民,長指在陶罐的蠟封上走了一圈:“赤九是何人?”
那蠱民閉目忿然道:“一個叛徒,襄州的叛徒。小人假意向他示好,就是為了給他送這蠱去,從而一舉幹掉他!”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可見怒火難抑。
“襄州的叛徒?這是何意?”楚逢君又問。
蠱民搖頭:“大人有所不知,您方才與這位軍爺所說的九王,並非本尊,而是個殺人滅口企圖偷天換日的惡賊……真正的九王殿下,被那個赤九利用了。”
“等等。”楚逢君抬手止住他,“你是想說,那個占了駱城搶走火雲驪的人,並非九王本人?”
“大人所言正是。九王殿下無意起兵,一切都是那個赤九惹的麻煩!”
楚逢君失笑:“這麽說來,我們這些個受命前來平亂的,都被他給耍了,嗯?”
蠱民垂頭不言。
“占了駱城的那個人是赤九,那麽真正的九王在哪兒?”楚逢君將陶罐放回桌上。
“赤九將九王殿下騙來霜州,是打定了主意要取而代之。隻怕如今,九王殿下已是凶多吉少……”蠱民恨恨地握緊拳頭,“我定要殺了這個惡賊,為九王殿下報仇!”
楚逢君安靜地盯了他半晌:“你叫什麽?”
蠱民張了張嘴,又閉上。楚逢君笑起來:“放心,本閣知道你們蠱民是不會隨意將真名透露給人知曉的。不過呢,你總得給本閣一個稱呼吧?”
“……是。您就叫小人若木吧。”
楚逢君雙手撐在桌邊:“若木,你先前曾說你向赤九示好,並且向他送蠱……也就是說,你已知曉了他下一步的動作?”
“方才大人所問的那三處城鎮——豐川、稟陽、柚城,正是赤九派人前來告知小人的三個去處。而這三處城池中又以豐川最近,所以小人領著蠱民們到了豐川。”若木將桌上的地圖取過,重新在楚逢君麵前展開:“赤九起先要我等在柚城等他,但是您也見著了,莫說柚城,這州軍堵住了去路,我們連稟陽也沒法子去。”
“如此說來,稟陽縣令被蠱殺一案,也與你們無關了?”
若木愣了愣:“稟陽縣令被蠱殺?這……小人當真不知!”
“……本閣可以相信你麽?”鳳眸下異色湧動。
“小人不敢有絲毫欺瞞!”若木大聲保證。
楚逢君並未急著答應,屈指在陶罐上輕敲了一記:“這裏頭裝著什麽蠱?”
若木略微遲疑,道:“……是龜甲蠱。”
“哦,那種令中蠱者全身生出如龜甲般裂紋的蠱?”
“大人博學,正是。”
楚逢君微微一笑:“聽起來和稟陽縣令全身碎裂的死狀很是切合呢。”
若木歎了口氣。“對於我們而言,製作龜甲蠱並非特別困難的事。而赤九又是我們當中擅長製蠱的一人,所以……”
“這些話,你可以向本閣保證全然真實麽?”楚逢君挑眉再問。
若木想了一陣,而後鄭重點頭。
琉璃鳳眸似是帶著三分試探之意,落在他的臉上。
“如此甚好。”相爺笑得優雅,“本閣記得飼養蠱蟲需用主人的鮮血,解蠱也不例外。不過……若是將蠱蟲下在主人身上,何物可解?”
聞言,若木眼中一緊:“……大人?!”
楚逢君揚唇:“別緊張嘛,本閣也沒說要拿你來試蠱,不過是問問罷了。”
當然,如果你夠聽話,自然就能省下蠱縱這道麻煩事了。
若木不敢多言,涔涔冷汗滲出額際,沿著臉龐滴落。
“相爺,昭儀他們回來了。”
門外傳來侍從的聲音。楚逢君並未急著回應,眼前還待著這麽個關鍵人物,就算要向尉遲采說教,也得等到辦完眼前的正事。
“相爺,放去稟陽的鷹隼也到了,有重要軍情回報。”
楚逢君長舒一口氣,放下抄在胸前的雙手:“……本閣知道了,待會就來。”
“啊昭儀,您現在還不能進去……”外間,侍從的嗓音哭笑不得。
接著是女子的嬌軟聲線:“咦?他不是該第一時間衝來我跟前說教麽?……”
“……”楚逢君閉上眼,皺眉。這下他徹底沒心情繼續盤問若木了。
尉遲采等在房門外,眼見一個打扮古怪的人被帶出房間。那人經過自己身邊時,丟來一記略顯驚異的眼神,好似見了鬼一般。
她的樣子很可怕嗎?方才回到驛館之後,她分明已經重新換上了華服,也重梳了發髻,沒什麽奇怪的地方呀。她抬手拍拍臉頰,正納悶著,耳邊傳來腳步聲。
楚逢君抱臂倚在門邊,似笑非笑地睨著她:“……知道本閣最愛說教,昭儀還專程跑來自討苦吃?”
“總比等你親自找來,再當著眾人的麵損我一頓來得好吧?”尉遲采揚起右手裏拿著的書信,“喏,那隻鳥送來的。看麽?”
“那是鷹隼,不要把它與普通的菜鳥和笨鳥混為一談。”楚逢君接過信封,語間別有深意。
“喲,相爺拐彎抹角地罵人呐。”尉遲采叉腰訕笑兩聲,“好了,我要去找世子了。相爺您操勞國事,可要仔細著身子,免得……嗯。”
楚逢君悠然抖開信紙,目不斜視:“昭儀,你好像不太高興?”
“為何不太高興?”尉遲采瞪眼。
“本閣如何會知道?自然是要問昭儀自己了。”
尉遲采聳聳肩:“相爺定是弄錯了吧。本宮出去這半日頗有收獲,想來於相爺操心的那些事也不無裨益。這叫雙贏,本宮怎會不高興?哈哈。”
笑得真僵硬……楚逢君心頭暗想。
不料這番話剛說完,尉遲采就當真覺著氣悶起來。她眨眨眼,見楚逢君隻是盯著她看,一時竟不知要說些什麽好。
“我……本宮去找世子了。”她轉身要溜。
楚逢君伸手勾住她的明紫闊袖,唇邊掠起一彎不懷好意的笑痕:
“本閣還沒說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