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軍撲了空?”楚逢君並未轉頭,揚唇輕笑道:“看樣子那座駱城,想必也隻是個幌子了。”
“呃……正是。待州軍攻破駱城之時,城中已沒有九王和亂民了。”侍從答得心虛,“而且,城中的火雲驪也沒了。”
“那不是廢話麽,沒有火雲驪,他們能溜這麽快?”相爺鳳眸帶笑,嗓音卻是森冷入骨。“罷了,九王不是呆子。雲池那邊可有消息了?”
“雲池方麵的塘報一個時辰前才抵達左營,說是發現亂民蹤跡,可亂民並未入城。”
楚逢君默然不語,隻半掩眼簾,睨著匍匐在自家腳尖前發抖的這人。
“……說說吧,你們這邊是怎樣打算的,嗯?”
那人衣著奇特,分明是個男人,卻留著長長一條黑辮子,腦門上用酒紅的布巾纏了一圈,再係上麥黃的絡子。時近冬季,他仍是一身短打勁裝,手腳凍得青紅分明。
聽見楚逢君問話,他又是一哆嗦,搖搖頭。
“怎麽,是不知還是不說?”楚相語間帶笑,嗓音卻絲毫不見溫度。
那人直搖頭:“不知、小人不知……”
口音亦是極古怪的。
來報的侍從盯著這人挪不開眼,好奇地向楚逢君問:“相爺,這人……”
“蠱民。”修長的手指撫上下頷,“就是那群搗蛋的襄州人。”
侍從一臉恍然:“原來這就是蠱民?看起來和人沒啥兩樣呀。”
“蠱民也是尋常人,隻不過擅長養蠱罷了,生不出三頭六臂來。”
“哦……”侍從信服地點點頭,忽然又瞪大了眼:“相、相爺,您居然已經捉到蠱民了?”這可是連霜州軍都拿他們沒法子的蠱民啊!
“嗬,使了點小把戲,沒想到還真釣來條魚了呢。”楚逢君略微傾身,狹長鳳眸凝視著這個蠱民,沉下嗓音:“想要金蠶蠱,就得先滿足本閣的要求。襄州尚在王化之下,本閣代天巡牧,若汝等有令不遵,也就別怪本閣無情了。”
蠱民立時伏身叩頭:“大人息怒,小人是真不知……”
“真不知麽?那你怎會這麽倒黴,在霜州的地界上叫本閣給逮著了?”楚逢君轉頭撥弄著方桌上散落的物事:一卷霜州地圖,一封塗滿奇怪圖案的書信,一柄自製的短刀,小袋銀兩和一壺果酒,還有一隻用蠟密封的陶罐。
“來,你給本閣說說,為何要在這地圖上用朱砂圈出豐川、稟陽和柚城三地?”楚逢君拎出地圖,在蠱民跟前展開來。“本閣雖說對霜州不算熟悉,可這三座城池的意義,本閣卻還明白得很。”
蠱民麵色發白:“那、那是……我們要做生意的……呃……”
楚相笑得和藹可親:“哦?什麽生意?”
“就是、就是蠱的。”
“買家是誰,在何處交易?”
“呃……那、那個豐川……”蠱民冷汗涔涔,兩眼不住往桌上瞟。
楚逢君慢悠悠直起身來,抱臂靠在桌邊,擋去蠱民的視線,笑問道:“看什麽呢?”
“沒什麽!沒什麽!”蠱民連連擺手。
“哦。”相爺頓了頓,“那你的生意做完了麽?”
“做完了做完了,小人明兒個就離開豐川!”蠱民生怕他再挑出什麽刺來。
他點頭,抬手戳戳錢袋——裏頭的東西的確不算多。他的長指一翻,從錢袋內夾出其中一塊來,嘴邊的弧度驀地加深了。
侍從張大了嘴:“……金、金子?”
楚逢君再取過那隻陶罐,捧在手中搖了搖。裏頭似是有東西,但並未發出聲響來。
“你,”他揚唇微笑,將陶罐遞給侍從:“把這罐子打開。”
伏在地上的那人瞬間炸毛:“不行!不能打開!”
果然是蠱。楚逢君暗自冷笑——帶著蠱來霜州,就算他說是不害人也難相信啊。
他將陶罐從侍從手裏取回,“你預備將它賣給誰?”
蠱民抿緊了嘴,眉頭糾結,不語。
“好得很,不說也無妨。燒了它。”楚逢君作勢往屋中的火盆走去。
“大人,萬萬不可!”
楚逢君帶笑回頭:“哦?你要說了麽?”
蠱民恨恨地閉上眼,長歎一息——“是。是赤九。”
***
收拾死雞的工作自是輪不到尉遲采親自動手了,她讓謝忠先行回營安排此事,自己帶著武醜返回驛館。
“昭儀,咱們這就回去了?”武醜疑惑地扯扯袖口。這件衣裳雖說不是什麽名貴的料子,可上身極舒坦,比起那些又重又硬的鎧甲自是好多了,讓他現在就把衣裳換下來,還頗有些舍不得。
“不回去,難道還跟著謝將軍收拾死雞去?”尉遲采嘴上悠然,可心底卻不太踏實,“隻怕再耽擱一陣,楚相就又要說教了,你受得住我可受不住。”
“相爺那是為了您著想。”一說到楚逢君,武醜立刻擺出嚴肅的臉來,“況且您一路上若沒有相爺的庇護,還不知會生出什麽事來。您是赤帝陛下的昭儀,本就不該在大庭廣眾下拋頭露麵,否則真是有損……”
“停!”尉遲采揚手打斷他,秀眉皺成一團,無辜又無奈地垂下腦袋:“別說了啊別說了,我認錯還不成麽?……”不愧是跟著楚逢君的人,連說教癖也毫無保留地繼承了。
不過如此一來,指不定還能給她養成個什麽說教免疫係統呐。
默了半晌,武醜總算問來了正題上:“說到那個土偶流淚的怪事……昭儀,這玩意能相信嘛?”
“本宮當然不信了。”她撇嘴。
“您不信,那還來查它作甚?”武醜擠眼。
她歎氣:“那是聖旨,難道你要本宮抗旨不遵?……”
話音剛落,兩人的頭頂忽然傳來一聲尖嘯。尉遲采抬頭,見一隻鷹隼在半空中盤旋一圈,翼狀陰影迅速掠過她的麵龐,往東麵去了。
“啊呀,那是我的鷹!”武醜指著天空叫起來,“它肯定是帶消息回來了!”
尉遲采悻悻然睨著他,人家養信鴿,他養鷹隼。
“聽說鷹隼難以馴養,且到底脫不去猛禽的烈性。武醜,你為何不養鴿子來送信呢?”
“相爺說鷹比鴿子好用,而且比鴿子拉風。”
“……”尉遲采無語垂頭。
“由鷹遞送的必定是要緊的消息,”武醜抓抓腦袋,“其實若非必要,相爺也不會令小人動用鷹隼。不過這次文淨脫不開身,沒法子送信出來,就隻能用鷹了。”
啥?她愣了愣,“文淨?是女人麽?”
武醜白她一眼:“什麽女人,文淨是男人。相爺身邊最得力的幫手就數他了。”
尉遲采略微明白過來些——無論“武醜”還是“文淨”,聽起來都像是京劇裏各類角色行當的名字。武醜擅武,所以楚逢君讓他跟著自己貼身保護,如此看來,那位“文淨”則該是書生一類的人了……
“聽名字,你們好像也不是中書省的令史吧?”尉遲采瞥著武醜問道。
“自然不是。我們是相爺的親隨,雖不在朝中為官,偶爾倒也可以參與議事。”武醜抓抓臉,露出一絲害羞的神情。“不過像我這樣名字裏帶著‘武’字的,就是武衛,像文淨那樣帶著‘文’字的,就是文衛。”
“那麽,算是家臣咯?”
“嗯。我們隻聽令於相爺……和夫人。”
又一次聽到“夫人”二字,尉遲采隻覺心底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來:“聽說相爺有未婚妻?”
武醜愣了一陣,顯然是在消化“未婚妻”仨字。
“唔,就是說未過門的娘子。”
“這樣啊。哈哈哈哈,當然有啊,聽說很早以前就與相府定親了。”武醜大聲笑起來,引得附近行人紛紛側目。他收了聲,又道:“相爺在等那家姑娘長大呢。”
這話聽著怪別扭。尉遲采挑眉:“莫非你們都沒見過那家姑娘?”
武醜搖頭:“沒見過。”
可相爺非說他見過,且是老早就見過了。
“哦……”尉遲采訥訥應著,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好。
呿,那個家夥果然不負風流花名,泡MM都泡來皇宮裏了。她心中冷哼:明明就有個未婚妻待字閨中了,還好死不死地對自己說那麽曖昧的話,是存心想給人家姑娘難堪吧?
很好,以後要堅決同他劃清界線,嗯。
“其實啊昭儀,小人一直弄不明白。”武醜又問,“憑您的家族和名聲,做赤帝陛下的昭儀是不是……委屈您了?”
“啊?”尉遲采莫名其妙,“有什麽好委屈的?照顧天驕不也很有趣嘛。”早日完成正太調教課程,早日重返地球。
“小人以為,您會嫁給壽王殿下之類的……至少在年齡上……”武醜難得紅了臉。
他在想奇怪的事。尉遲采敏感地意識到這個問題的走向,臉上也跟著熱了起來。
“……家族命令罷了。”她假裝嚴肅。
武醜點點頭,亦擺出一臉肅然相。
***
“啊啾!”
壽王猛地打了個噴嚏,戶部眾人忽然一致噤聲,齊唰唰往這邊望來。
通常,這個陣仗不是壽王要訓人了,就是爐子裏的香用不得了。一位紅衣令史趕緊取出新的香丸往金爐邊跑去,將那枚燃至一半的宮香換走。
“……都望著本王做什麽?”壽王蹙眉抽抽鼻子,“不務正業。”
奇怪了,他沒覺著身體有何不適啊,怎會突然打噴嚏?
“王爺,這是本月收支核算的賬目,請您過目。”一名主事戰戰兢兢將賬本奉上。
“你們的程羽鶴程尚書呢?”壽王揉揉額角,“要看也該拿給他才是。”
主事口中稱是,悻悻地退去一邊。
既然不查賬,那壽王今兒個是來幹嘛的?
等了半晌也不見程羽鶴出現,壽王負手起身:“尚書不在?那侍郎呢?”
“程尚書告了假在府裏歇著,而侍郎大人剛被門下省叫去,臣估摸著也快回來了吧。”主事在一旁應道。
壽王點了點頭,重新落座,並沒有走人的打算。
兩名主事對了個眼,方才挨訓那人不怕死地湊近來:“王爺今兒個到戶部來……”
“哦,有點事。”不透口風。
主事勉強笑了笑:“不知臣等是否幫得上忙?”
“元日宮宴撥款的事,莫非你們做得了主?”壽王眉梢一挑。
“……”主事乖乖退下。
另一人倒是感慨起來:“想不到這麽快就到元日了,果真是光陰似箭啊……”
“還有兩三個月,早著呢。”壽王笑著搖搖頭,“隻不過陛下的意思是,今年一定得辦得熱熱鬧鬧的,這就吩咐下來早做準備了。”
哪一年的元日宮宴不熱鬧?主事心下暗忖,為何今年還特地提早準備?
“對了,有件事本王很感興趣……”壽王摸摸下頷,眯眼輕笑道:“能把五月到八月間重華宮支出的條目明細給本王瞧瞧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