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在霜州遭遇投毒一事後,尉遲采便不曾再見過暮舟。原先以為楚逢君將她關押在豐川就地處置,想不到竟是秘密送回帝都來,還交給秦鑒看管了。
暮舟仍穿著帶去霜州的衣物,形容倒並不如尉遲采想象中那般邋遢,衣裳幹幹淨淨,頭發也梳得整齊,隻是明顯比身在帝都時消瘦不少。她的雙手綁在身前,由兩名武官一前一後引來屋中,不聲不響也不抬頭,隻斂著眼眸老實地站在屋中。
待屏退兩名武官,尉遲采與秦鑒交換一記眼色,秦鑒點了點頭,沉聲開口:
“暮舟,今日喚你前來,是希望你不要再負隅頑抗。你在霜州犯下的事,不過是冰山一角。說吧,你的主子到底是誰,還指使你做了些什麽?”
暮舟臉龐低垂,嗓音又輕又細:“暮舟厭惡尉遲一族,故而對昭儀下殺手,僅此而已。”
“事到如今你還不肯說實話?”秦鑒再問。
暮舟的音調仍舊波瀾不興:“將軍明鑒,這便是實話。請將軍勿要再浪費時間,索性給暮舟個痛快。”
秦鑒無聲歎了口氣,視線轉向尉遲采,歪頭示意:該你了。
尉遲采勉強扯動嘴角。
麵前這人雖說曾加害於自己,但話說回來,她也不過隻是某人棋盤裏的一枚棋子。如今這枚棋子已毫無用處,所以,她被上峰毫不留情地舍棄掉了。
“暮舟,所謂一報還一報,做了什麽孽,造了什麽業,因果終究會給你報應的。”尉遲采放柔語氣,緩緩走到暮舟麵前:“因此,你也不必替那人擔負著這重罪孽。”
熟悉又陌生的嗓音貫入耳中,暮舟渾身一震,緩緩揚起睫毛。在視線觸及眼前之人麵龐的一瞬,她的臉色全然變作慘白之色,連嘴唇也顫抖起來:
“你、是你……你沒死?你竟然沒死?……”
尉遲采並不打算嚇唬她,微笑:“準確地說,是死了,又給大羅金仙救了回來。”
暮舟雙手被縛,此時隻得兩手一同抬起,指尖顫顫地指著她:“所以……所以你是來報仇的?”
“若你願意說出真正的幕後主使者,要我放過你,也不是不可以。”
如是說著,尉遲采的目光落在她的腕上。粗糲的繩索已將她手腕處一帶皮膚磨破,加諸繩索緊縛,她的雙手已然失血發白,小臂的脈管暴起,膚色呈現出詭異的紫紅。
“將軍,借您的刀一用。”尉遲采轉頭對秦鑒道。
暮舟即刻瞪大了雙眼,滿麵驚恐:“你、你要做什麽!”
“安啦,不是要宰了你。”尉遲采苦笑著接過秦鑒遞來的短匕,回過身來,一把捉住暮舟被捆在一處的手腕:“一直被這麽捆著,手一定很疼吧。”
說話間,繩索已被短匕挑斷。尉遲采幫忙拆下纏在她手腕上的斷繩,將短匕遞還秦鑒。
暮舟怔怔然地望著尉遲采,一時無言。
“我沒有更多的時間浪費在解釋上,暮舟,”尉遲采小心握住她冰涼的手腕,“告訴我,那個指使你在霧珠裏落毒的人,究竟是誰?”
暮舟扇動睫毛,眼底滿是疑惑與不甘:“……這樣下去,主子不會放過你們的。”
“你的主子連你也不會放過,更何況我們?”尉遲采笑了一聲,“你不必擔心,在這將軍府裏,你至少是安全的。隻是……若你當真不願吐實,那麽要不了多久,你就得同我們一起死。”
“……”暮舟垂頭默然片刻,問:“你們……當真不會殺我嗎?”
秦鑒哼了一聲:“若真是要殺你,本將軍怎可能這般好茶好飯伺候著?幾鞭子抽趴了你,還怕你不吐實?”
聞言,暮舟默默咬緊了下唇,思忖片刻:“……我明白了。”
*****
繼尉遲尚漳之後,楚逢君成為第二個被打翻下馬的閣部重臣。不出一個時辰,這消息已遍傳整座翡城,世家人人自危,加上前些時日戶部清查舒家賬目一事,一時之間,眾人摸不清小陛下究竟打的什麽心思。
“那新晉的中書令乃是壽王殿下,這倒沒什麽……要緊的是,空置許久的門下侍中一職竟是由那舒玄補上。這可真真是叫人想不明白啊。”
幾名赭衣令史從門下省出來,抱著一摞文書罵罵咧咧往中書省走,“你看那舒家,前陣子還給挖得那麽慘,這會子突然就又蹦躂起來了。咱們陛下究竟是怎麽想的啊?”
“嘿,這不就是打一個耳光賞一顆糖嘛?想必是舒家還有咱們陛下用得著的地方……”
“不過話說回來,今兒個陛下為何又告病了?”
……
令史身邊停著的一輛馬車內,一隻手緩緩放下車簾。
今日早朝上諸般大事無一缺漏地送到他麵前,離開帝都有些時日,一回來竟好似變了天。單是小陛下未現身已足夠讓他覺著古怪了,更何況再送來這麽一道旨意……
據金庭秀所言,那時楚逢君波瀾不驚的表情,當真是十分詭異的平靜啊。
“大人,接下來咱們要去哪兒?”車夫探頭進來悄聲問。
尉遲尚漳擺擺手:“相府。”
*****
尉遲采回到相府的時候已近午膳時間。方穿過外院,便聽見楚逢君的書房裏傳來陣陣怒罵聲。待走得近了,房門外把守的兩人——青衣與花旦——向尉遲采抱拳施禮,同時麵上現出苦笑。
“……怎麽回事?”尉遲采壓低了嗓音,纖指戳戳書房的方向。
裏麵一位罵得酣暢淋漓,不過聽嗓音……似乎是那位傳說中的兄長尉遲緋。尉遲采悶聲想著:唉呀呀,完美優雅的世家公子形象已經全然破功了麽?
“主子不知何處惹到了赤帝,今兒個下朝回來便告訴我們,說他已被陛下革去中書令一職,要另行聽用。”青衣擺著一張苦瓜臉,“哪還聽什麽用啊?估計是那位陛下收拾完了尉遲家和舒家,就打起主子的主意來,革職什麽的也是遲早的事罷?”
“不會。”尉遲采聽後卻是搖頭,“天驕不會做這種無緣無故的事。”
前些日子才去宮裏探了一頭,對於楚逢君,天驕絲毫不見反感,倒比從前更親和了不少。說他會毫無預兆地革職查辦楚逢君,她不信。
“總之啊,夫人您還是親自進去瞧瞧的好。”青衣如是說著,身邊的花旦也點點頭。
喔,進去瞧瞧……等等,夫人?
尉遲采別開臉去,粉頰已燒作一團嫣紅。
屋內麽,某人罵得爽快,氣氛也自然是紅紅火火。尉遲采推門進屋的同時,緋公子的罵聲也一道歇氣了,隻留著一張忿忿不平的臭臉,妖嬈細眸瞪向門前不請而入的這人。
“嗯?哦,是采兒啊。”楚逢君坐在金絲楠木的條案後,見了尉遲采,遂笑嘻嘻扶著案邊起身:“事情辦得怎樣了?”
“……唔,還好。”尉遲采的視線仍停在尉遲緋身上——畢竟是繼霜州事件後的初次見麵,她多少還有些不習慣這位突然從“九王”變成自家人的兄長。
楚逢君業已走到她身邊,全然沒有避開尉遲緋的打算,親昵非常地攬住尉遲采:“怎麽了,見到緋公子也不招呼一聲,人家好歹算是你的大哥呢。”
尉遲緋滿臉不悅地別開眼神,“免了,楚相……哦不,如今得叫楚公子了。我想,你還是應當就今日被革職一事,給尉遲家一個合理的解釋罷?”
“我無須為尉遲家負責,我隻說過我不會做出任何不利於尉遲家的舉動。這一點,早在合作之初我便已對你的養父言明,雙方也有過相應的承諾。”楚逢君挑眉微笑,手掌扣緊了尉遲采的肩頭。“至於革職麽,事起突然,緋公子總得給我足夠的時間查清其間來龍去脈,否則如何對策也就無從談起。”
“還需要查麽?照昨夜所說,分明是那太祖妃在背後搗鬼!”尉遲緋冷笑。
“我已請世子動用必要的人脈前去探查……”說著這話的時候,楚逢君垂眸向尉遲采遞去一記眼光,“你我從前被他整治得這樣慘,這回總得討回本來不是?”
尉遲采狐疑地睨著他。
這些天楚逢君與赤英堯過度密切的關係,一方麵讓她的潛藏的腐女細胞蠢蠢欲動,另一方麵……吃吃小醋什麽的,嘛,也挺正常啦。
這時便聽見門外傳來青衣刻意壓低的嗓音:
“主子,有貴客到了。您要不要出來親自瞧上一瞧?”
屋中三人麵麵相覷。
……這楚府,最近莫不是成了收容所?不單楓陵王妃母子與梁佑微留在這兒湊熱鬧,連尉遲緋和壽王也來插上一腿,這一回又是誰啊?
“不必再賣關子了,好不容易才從碧璽殿內潛出來,怎能在這種沒營養的問題上浪費時間?”尉遲尚漳早就耐不住性子,抬手一巴掌扇開門扉。屋中三人傻愣愣立在原處,倒是尉遲采最先反應過來:
“欸?……二叔您怎麽在帝都?”
“準確地說,我已在碧璽殿內住了兩日。”尉遲尚漳脫下罩在烏紫錦袍上的銀狐裘,雙目炯炯如炬,“長話短說,大麻煩來了。碧璽殿與永熙宮皆已被羽林衛重重圍住,如今便是隻麻雀也飛不出去。你們幾個腦子好使的,趕緊想法子救駕吧。”
……都說連麻雀也飛不出來,那你是怎麽出來的啊?三人不約而同地想。
見無人應答,尉遲尚漳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十分盡責地解惑道:“忘了說,從永熙宮側殿有通往天樞閣密道,隻要出了紫麟門就好辦了。”
尉遲采隻覺滿頭黑線汗噠噠。
接下來的路線還消說麽?自然是從天樞閣某幅聊作遮掩的畫軸後爬進去……再從馥宮的地板下爬出來。而馥宮位在禁苑東南角,本就偏僻,羽林衛大多集中在紫麟門以北,所以從馥宮脫身反倒安全無虞。
楚逢君揉了揉跳痛的額角,滿臉無奈:“我說尚漳大人,您既然能逃走,為何不順道就把那小鬼一並帶出來啊?”
“陛下由重華宮的專人看管,莫說帶他出來,便是靠近他所在的宮室也不可能。”尉遲尚漳挑了一處軟椅坐下來,長長舒了口氣,“永熙宮有密道,也是太上皇告訴我的,不過他本人無論如何也不願離開碧璽殿,所以呢,獨我一人喬裝後混入羽林衛內脫逃。”
尉遲采似是而非地點點頭,尉遲緋則是直奔主題去:“要救出赤帝,勢必得調開那群羽林衛才是。楚公子,你有何妙計引蛇出洞?”
楚逢君兩手一攤:“我哪能有什麽妙計,從前身為文官手無兵權,現在連官職也丟了,你叫我到哪兒去給你弄一群人來引開羽林衛啊?”
“你!……”楚逢君難得直白一次,尉遲緋卻險些給氣得內傷。
“不如這樣吧。”尉遲尚漳沉默了片刻,倏然抬眼道:“離新年朝賀隻剩下不過兩日,何不借保護諸州使節的名義調動羽林衛,分散包圍永熙宮與碧璽殿的兵力呢?”
楚逢君頷首表示讚成:“好是好,可那也得經由禮部出麵才行……”
“那種事,交給新晉中書令的壽王殿下不就得了?”尉遲緋半是揶揄半是抱怨地道。
“……”說到中書令這三個字,楚逢君便撇了撇嘴不爽起來。
尉遲尚漳嗯了一聲,“那就這麽定了,我得先回尉遲府去穩定局麵,這些天你們幾人多加小心,想必太祖妃已派人在楚府附近盯梢,說不定我也被他們認出來了……不過這也無礙,如今宛姬已拿我沒轍了,更何況她棋路凶險,哪裏還顧得上我?不過,小陛下那邊,動作越快越好。”
楚逢君歎了口氣,鬆開尉遲采:“既然如此,咱們這就去找壽王殿下吧。”
“這個時候去找人?不是說有盯梢麽,你不怕打草驚蛇?”尉遲緋冷颼颼地盯著他。
幾人又是一陣默然,半晌後,隻聽尉遲尚漳忽然笑了起來:
“那麽,你們就拿我做誘餌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