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邊廂,壽王並未如楚逢君預期中那樣順利地見到天驕。事實上,當他剛踏入內苑的紫麟門之時,把守內苑大門的羽林衛便毫無顧忌地橫來紅纓長槍相阻。
他貴為親王,莫說這幾個微不足道的小兵,縱是那秦鑒到來,也斷不會如此囂張。壽王冷笑兩聲,抬臂擋開身前這些個不知深淺的武器,心下已有了計較,遂揚聲問:
“今兒個是何人當值?見到本王,倒還擺起譜了?”
“王爺言重了,小的們也隻是奉命行事,還望王爺勿要為難小的們。”羽林衛垂頭行禮,卻並未挪開長槍,仍舊封鎖著這條通往內苑的大門。
壽王的視線自這幾人麵上慢騰騰走過,口中漫道:“本王夤夜入宮,自是有要事啟稟陛下,如今你們膽敢阻攔本王,到時候,這延誤軍情的重責,你們可擔得起?”
羽林衛麵麵相覷,紛紛將頭垂得更低,不言。
壽王深吸一口氣:“看來,你們是打定了主意不讓本王進去了?”
“回稟王爺,今晚上頭有令,說是有刺客欲趁夜偷襲皇城,故而命小的們加強警戒……”
“聽你這話裏的意思,本王便是這刺客了?”壽王挑眉。
羽林衛似是不敢再說下去,隻得握緊了各自手裏的長槍:“小人不敢。王爺,您還是請回吧。”
壽王暗自咬牙,大掌緩緩握成拳。
太祖妃果真著人加緊了內苑防衛,如此說來,恐怕整個羽林衛業已被她納入麾下了罷。
……這是不是意味著,硬闖內苑是極不明智的舉動?
思忖好一番,壽王最終決定離開紫麟門。大半夜的跟幾個小兵動氣,有害無益,甚至免不了打草驚蛇。
……
相府。
“這倒也在本閣的意料之內。”聽完壽王的敘述,楚逢君若有所思地擺動象牙扇,“太祖妃暗中把持朝堂的時日不短,統禦宮中羽林衛,也的確不是不可能的。隻不過……她的動作可真快啊。”
從發令到調兵嚴守紫麟門內苑,其間不過短短一個時辰。雖說事起倉促,然舒宛這老狐狸從布局到運兵的速度仍舊不可小覷。
“秦鑒秦將軍那邊可有何動靜?”壽王灌下一口茶水,問。
“暗衛們方才來報,說是子時初刻有人敲開了將軍府的門,過了一個多時辰也不見出來。”楚逢君歎了口氣,“這節骨眼上,秦鑒莫不是拋棄秦氏一族對赤帝的百年忠誠,對皇族倒戈相向?”
“……其實,我覺得秦將軍不是那樣的人。”
說話的是尉遲采。楚逢君與壽王稍稍一愣,皆轉過頭來。
若說方才對談時那般凝重的氣息,隻是因為皇城大難當前,那麽如今……尉遲采的出現,不得不說是一記再尷尬不過的信號。
“卯時還沒到呢,你不睡了?”楚逢君並未起身,隻是晃著扇子衝她微笑。
尉遲采搖搖頭,“剛才溜達過來,聽見你與壽王殿下在談論秦將軍的事……”她雙手絞著翠綢滾金邊的衣袖,模樣頗為難:“秦將軍不是那樣的人,他從一開始便隻效忠於天驕。”
“喔?”壽王眉梢一挑,“空口無憑,不知長千金以何為證?”
尉遲采杏眸半掩,貝齒輕咬著下唇。
“要說證據……”腦中思索片刻,她低聲開口:“我的存在,便是最好的證據罷。”
手中的象牙扇一節節收起,扇頭敲在掌心,楚逢君揚眸凝視她:“說到這個,本閣也十分好奇長千金與秦將軍的關係。”
那時他自霜州提前返回帝都,便是專程找上了尉遲府,就尉遲采“尉遲府長千金”身份的虛與實,向尉遲尚漳問個究竟。
——“白岩嶺上圍剿護送長千金的車隊之人並非秦鑒,否則事後,他也不必給我送密信來,就地叫人處理了屍體便了……至於長千金的身份,秦鑒坦言,他也不曾料到會有人與阿采生得如此相似,於是就捉來相替了。”
尉遲尚漳那時,的確是這樣說的。
而長千金入宮後不久,白岩嶺所在地釜州的刺史,便被尉遲尚漳暗中盯上了。門下省的人去了好幾次,尉遲本家也派人親候,甚至連禦史台也開始介入。
尉遲采鬆開蹂躪衣邊的雙手,改作十指交握:
“我從另一個世界到來此地之時,親眼目睹了護送長千金的車隊遇襲的場景。而後,秦將軍找到我,說是要送我進宮伺候赤帝。我記得那時他說的……陛下需要尉遲家的力量作為後盾,這樣才能在赤國站穩腳跟,不至被各大世家擊垮。”
壽王靜靜聽著,楚逢君則是重新抖開扇子。
“所以,我認為秦將軍並不會做出不利於赤帝的舉動。”尉遲采下結論了。
……嘛,雖然說真有些底氣不足。
楚逢君鳳眸彎彎,直笑得高深莫測,“采兒這一席話,可有第三個人聽到?”
“沒有,這些話是秦將軍在帶我回帝都的路上單獨告訴我的。當時我的身份本乃是機密,談話時除去我與秦將軍外,並無第三人在場。”
尉遲采心中明了:從前楚逢君對於自己的懷疑,或許便是從白岩嶺上開始的罷?
壽王點頭:“也就是說,無人可為長千金這席話作證。”
“在宮中時秦鑒曾多方照拂於我,對我所言亦俱是為了陛下著想。”尉遲采歎息道,“當然,若他隻是刻意在我麵前扮作忠臣的模樣,我也無話可說。”
語畢,廳堂中一時寂靜。
壽王的麵色很是難看,他低頭啜飲一口杯中的茶水,不知該如何將這對話延續下去。
秦鑒麾下雄兵千萬,此戰力之於太祖妃,不啻為一個巨大的推手,聰明如太祖妃,又怎會輕易將這頭虎豹拱手送人?
“罷了,暗衛尚在監視秦府的動靜,待另有回報,再做考慮。”楚逢君沉聲說著,收扇起身:“至於現在,本閣有更重要的事須得去做。”
壽王嗯了一聲,緩緩抬眼:“卯時將近。隻怕今日的早朝,咱們便見不著陛下了。”
“因此,當前最要緊的一件事……”楚逢君走到尉遲采跟前,拉起她的雙手握在掌中。“我知曉你擔心天驕的安危,所以這個任務交給采兒你,再合適不過了罷?”
尉遲采與壽王俱是一怔:“什麽任務?”
“這嘛。”楚逢君摸摸她的頭發,鳳眸流麗如虹:“天機不可泄露。”
*****
卯時末刻,龍儀殿。文武眾臣分踞殿中左右兩側,依次列位排開。待鍾鼓響過兩遍,禦史台查察百官儀容行止,一切就緒,隻等赤帝駕臨。
楚逢君位列文臣之首,然而對麵本該與他相向而立的那位武官,卻遲遲不見蹤影。
秦鑒不來參加朝會,這可當真少見。已有幾名朝臣發覺秦鑒缺席,這就私下裏悄聲議論起來。楚逢君如是想著,又聽站在身側的金庭秀咳嗽一聲,冷眼施壓,這些人才消停了些。
楚逢君側首揚眸,正巧二人對上眼神。金庭秀撇了撇嘴,一副“我懶得理你”的表情轉開眼光去。
唉呀呀……這等絕情,莫不是本閣何處對不住你了?楚逢君瞪眼。
金庭秀甩來一記極順暢的白眼,薄唇無聲翕動,以口型示意:
舒、沁。
楚逢君噗地笑出聲來,趕緊嘩啦抖開象牙扇,掩麵偷著樂。
金庭秀終於沉著嗓子開了尊口:“……楚逢君本大人鄭重警告你,自己的爛桃花自己管好,莫要丟出來禍害無辜。”
“是,金大人教訓得是,小的記住了。”楚逢君笑著拱拱手。
這時便聽見有急促的腳步聲從龍儀殿後往前殿來,到了左側回廊,卻並無宮人宣唱恭迎聖駕的辭令。
楚逢君斂去眼底笑意。
來人非是天驕……這是不是意味著,小陛下已為太祖妃所控製?
“陛下有旨——”一名永熙宮的紅衣宮人單手托舉一幅明黃卷軸,快步到得殿前,“陛下有旨!中書令楚逢君聽旨!”
楚逢君麵色如常,出列上前一步,撇開朝服下擺雙膝跪地:“臣楚逢君恭候聖喻。”
……嗬,太祖妃啊太祖妃,果真耐不住了要向他動手了?
“陛下有令,中書令楚逢君月前在霜州鎮壓不力,致使王師傷亡巨大,更逼迫霜州刺史邵顯雲自縊謝罪,以逃其咎,而昭儀之死亦與楚逢君難脫幹係。朕已著人查察此事,證據確鑿。念在楚逢君曾有功於朝,即罷免其中書令一職,暫留京中,擇日另行聽用,欽此——”
此言一出,滿朝嘩然。獨楚逢君一人笑容不減:
“臣,領旨。”
*****
此時的秦府——
“昭儀?!”秦鑒指著麵前的女子驚叫出聲,“你、你怎麽會……你不是死了嗎?”
尉遲采歪頭苦笑,“秦將軍,我人就在你跟前站著呢,那些謠言就莫要再聽信了。今日我特地前來,乃是有一事相求。”
秦鑒歎了口氣,屏退左右親隨,親自給尉遲采斟了茶水端來麵前。
“丫頭,讓你做這個昭儀,還當真是難為你了。”
“承蒙將軍與楚相的照拂,總算不至落得無可挽回的下場。”尉遲采接過茶盞,腦中斟酌著詞句:“然而如今這帝都中,卻有人欲置我等於死地。不僅如此,那人還覬覦皇位,欲圖對小陛下不利。”
說這話的時候,她小心關注著秦鑒的表情。
果然,秦鑒眉梢一抖:“何人?”
尉遲采微笑:“是誰,這個暫且還不能告訴將軍。不過,若是將軍決意誓死捍衛赤國皇室正統,護小陛下周全,這個人,我甚至可以讓將軍親手去捉。”
“聽你的意思是……要我出兵?”秦鑒皺起濃眉,問。
“將軍也可以選擇按兵不動,我隻是希望您記得在與我前往帝都的路上您說過的話,希望您真如您所言那般,一心效忠赤帝。”說到這裏,尉遲次嘴邊現出自嘲似的笑意。“其實,我是沒有資格對您說這些的人。您知曉我的身份,我是替身……但事到如今,我想,我已不僅僅隻是個替身了吧。”
秦鑒一時默然,垂眼望著自己交握腿上的雙手。
尉遲采雖說並不急著要他拿出答案,捧了茶盅細細品茗,然心底仍有忐忑。
……楚逢君那家夥,竟是讓她做說客來了。
思及此,尉遲采便忍不住咬牙切齒——他還真是放心啊,就這麽把她丟出府來,說什麽如她所願讓她去見見秦鑒……
“昭儀、呃不,該是叫長千金才對。”秦鑒抓抓腦袋,笑得很是勉強:“你信得過我?”
尉遲采轉過頭來:“那要看將軍能否拿得出讓我信服的誠意。”
“在那之前,我想我有必要了解長千金能回到帝都的原因。”秦鑒鄭重道。
“你口中所稱的那個‘惡霸’,是他救了我。”尉遲采抬眸直視秦鑒的雙眼,“現在我住在他的府邸中,靜待真相大白的那一日。我可以向你保證,楚逢君絕非圖謀不軌之人。”
秦鑒與她對視片刻,笑了:“看來這次你與他往霜州共事,倒是頗有心得啊。”
心得麽?……更多的,怕是心動吧。
“關於我如何返回帝都,也非是一句兩句就能解釋清楚的。如今當務之急,乃是從銅牆鐵壁的內苑中救出小陛下。”尉遲采舒了口氣,沉聲道:“秦將軍,請您助我們一臂之力。”
秦鑒緩緩點了點頭,“誠意嗎?”
“將軍的誠意是什麽?”尉遲采勾唇再問。
秦鑒雙掌相擊,對門外吩咐:“把那個女人帶過來!”
女人?
尉遲采疑惑地望著他,“看起來,那個女人便是將軍的誠意了?”
“不錯。”秦鑒長長地歎了口氣,“那個女人就是你從前的貼身女侍,暮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