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 算無遺策
接下來就是一陣沉寂,我不敢睜開眼睛,所以也不知道此時吳三桂的臉上是什麽樣的表情,我一麵胡思亂想著,一麵依舊保持著均勻的呼吸,直到聽見一陣金屬碰撞的嘩啦聲,莫非是他已經示意獄卒開鎖?
果然,很快我就聽到了牢房門打開的聲響,接著一陣腳步聲接近,在我躺臥著的附近停住了,然後又是一陣沉默,燭光搖曳著,我雖然沒有睜開眼睛,但是依然能夠感覺到燈光的映襯下,一個黑影似乎在我的麵前佇立著,我知道,這是吳三桂在靜靜地注視著假寐中的我,但是他並沒有把我喚醒問話的意思。
良久,隻覺得他伸出手來,輕微地替我整理了一下淩亂的鬢發,將我臉上一縷發絲拂開來,接下來,就停止了動作,奇怪的是,似乎有一聲輕微到幾乎是用最靈敏的聽覺神經才能捕捉到的歎息,從他的胸腔發出。
有意思,他有什麽好歎氣的?覺得我一個弱質女子的,不應該遭這份罪不是?如果真的那樣的話,他接下來會怎樣做?最大的可能就是將我悄悄地接出來,送到他的住所裏去,然後是一番憐香惜玉,然後是一親芳澤……
我意識到了眼下處境的危險:在這個明軍控製的勢利範圍裏,他們當總兵當高官的還不是為所欲為,山高皇帝遠的,利用職權,私下帶走一個小小的奸細算得了什麽呢?吳三桂是曆史上有名的風liu好色之徒,他顯然已經垂涎於我的美色,想要占為己有了。今天晚上他到這裏來,祖大壽定然毫不知情,那麽誰來阻止他呢?多爾袞現在究竟情形如何了?也沒有人過來給我傳達傳達消息,如果祖大壽想釋放我們的話,恐怕等不到天黑就已經釋放了,難道是祖大壽改變了主意?
不,更大的可能性是多爾袞試圖勸祖大壽歸降大清,但是祖大壽定然會首鼠兩端,左右為難,猶豫不決,所以他隻能暫時隱藏多爾袞的身份,替多爾袞安置了一個妥善的地方歇息,準備明天再行商議了,所以要委屈我一下。
可是你們兩個不來救我,我就真的成了吳三桂這隻老虎嘴邊的肥肉了,豈有輕易吐出來的道理呢?如果吳三桂非要帶我走不可的話,我該采取什麽應對手段,才不會被他得逞呢?
“軍門,軍門!”忽然間,有人在牢房外輕聲呼著吳三桂,吳三桂的聲音終於響了起來,有點不耐煩:“什麽事啊?還要一直追到這裏來……”
“秉軍門,小人有重要事情要向軍門稟報,本來不敢冒昧,但是此事非同小可,還請軍門借一步說話。”外麵那人輕聲回答道。
“哦?”吳三桂的疑惑和興趣上來了,他一定也在好奇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所以暫時顧不得再鑒賞眼前的“睡美人”了,隻聽到他的腳步聲望門外而去,逐漸消失不聞了。
我微微地睜開眼睛,望了望外麵,燈火依然,陰森依舊,隻是吳三桂的人不見了,隻有原來的獄卒仍然在柵欄門外晃蕩,偶爾過來瞧上一眼,看來這事的確很機密緊要,所以吳三桂生怕被我偷聽去了,於是謹慎地換了一個地方聽取匯報了,那麽究竟是什麽機密要事呢?
不管怎麽說,此時我的圍算是解了,因為接下來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吳三桂的身影都再也沒有出現在牢房裏。不管躲不躲得過十五,總之初一算是勉強地避過去了,也許等到吳三桂再有空的話,起碼也不是今晚了,到時候多爾袞或者祖大壽肯定不會對我坐視不理的,所謂車到山前必有路,也不必過於擔心了。
靜下心來,我琢磨著多爾袞那邊的進展究竟如何了,祖大壽後來之所以投降,完全是被逼無奈而出的下策罷了,而照現在看來,以祖大壽對多爾袞的含糊態度上看,莫非他目前在大明混得不如意?
雖然他當年假投降,借口逃回錦州後又重新為大明效力,但是不管怎麽說,這段投降的經曆畢竟給他的個人曆史抹了一筆黑,給他的政治生涯造成了不好的影響,雖然崇禎表麵上表揚和讚許了他的忠心,實際上在多疑和猜忌的崇禎心裏,這樣的人絕對算是個立場不堅定的動搖分子,他與其要一個曲線救國的能臣,倒更不如要一個死心塌地,絕無汙點,具有大無畏的犧牲精神的死士和烈士,那樣他才能更加放心,因為他狹隘的心胸裏,容不了絲毫的疑雲和令他感到不安的東西,這也就可以解釋當年的反間計為何能要了袁崇煥的命,讓這根國家柱石轟然倒塌的緣故了。
疑雲,反間計,袁崇煥的死……一連串的詞在我腦子裏飛快地旋轉著,有了!我的心頭突然一亮:隻有讓祖大壽意識到了他已經陷入絕境,不歸降大清隻有死路一條的情況下,才能迫使他主動向大清歸附,眼下雖然沒有兵臨城下,烏雲摧城的絕境,但是可以製造出來一個絕境啊,事在人為嘛!
而眼下真是湊巧,一個構成推祖大壽自動投降的絕境的重要環節已經出現了,那就是方才離去的吳三桂,想起了當年範文程給一籌莫展的皇太極所獻的高明陰險,但是絕對有效的毒計——反間計,那麽我和多爾袞也可以來個故技重施,舊瓶裝新油,在吳三桂身上做文章,讓吳三桂去充當這個傳遞錯誤信息的信使,或者讓祖大壽以為吳三桂會充當或者已經充當這個向崇禎密折參奏的告密者。
這樣一來的話,一是出於對崇禎的殘酷和無情的恐懼,怕自己成為本朝的第二個袁崇煥,畢竟前車之鑒不遠;二是他自己本身兵權在握,此時投降大清比起等到以後簽城下之盟的被迫投降比起來,要主動和有資本得多;三是正好他所有的家人族人統統都在遼東,不必擔心會成為株連的刀下鬼。
我猜得出祖大壽定然和吳三桂是麵和心不和:祖大壽在崇禎眼中是早有前科的重點看防分子,如果不是實在無人可用的話,早就將祖大壽的腦袋挪挪地方了——大淩河之戰的四年前,皇太極揮師圍逼北京,袁崇煥急忙回師救駕,其中軍隊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就是祖大壽所帶之兵,不料突然間崇禎中了反間計,將“叛臣賊子”袁崇煥革職下獄,結果祖大壽一驚一怒之間,匆忙帶領大部分勤王之軍連夜奔出關外,不聽崇禎號令,甚至一度傳言他要投降大金[當時大清的國號]。
崇禎對此是又氣又恨,但是一籌莫展,為了解皇太極虎視眈眈之圍的燃眉之急,他不得不令監獄中的袁崇煥寫信招祖大壽回來勤王,雖然祖大壽終於為了救老上級老領導袁崇煥的性命而不得不回來了,可是沒想到,剛剛退了皇太極的八旗兵,崇禎立即食言,將袁崇煥千刀萬剮,你說祖大壽能不悲憤萬分嗎?
所以祖大壽和崇禎的梁子算是結下了,崇禎自然想殺了祖大壽這個“膽大妄為”的家夥泄憤,可是投鼠忌器,因為祖大壽的實力非同小可,祖家是世居遼東的世家大族,在關外有都是田地佃戶,富裕得沒話說,而且在關外的漢人中zhan有極大的勢力和威望,祖大壽手下的軍隊可都是死心塌地聽他號令的,說反就反了,崇禎根本鞭長莫及,無計可施。所以無奈隻得采取安撫的政策,盡量用高官厚祿和忠君為國之道來籠絡控製祖大壽,而偏偏正好祖大壽是個頗有些民族大義的正直忠臣,否則早就反了。
所以四年後,大淩河慘敗,祖大壽詐降逃回,按理說功不抵過,照崇禎的心思,肯定必殺他無疑,但是權衡利弊後,崇禎還是勉強忍下了這個念頭,不但不懲處祖大壽,反而令他繼續守衛錦州,但是經此以後,崇禎開始悄悄地培養嫡係勢力,希圖潛移默化地剪除祖大壽的勢力,然後緩緩圖之,這股勢力就是新貴吳三桂,年紀輕輕的吳三桂突然受寵,一下子由一個小小的標統躍升為寧遠總兵,表麵上和祖大壽互為犄角之勢,抵禦大清軍隊,實際上是崇禎安排潛伏在祖大壽臥榻之側的釘子和眼線。
吳三桂肯定得到過崇禎的暗示,知道隻要扳倒了祖大壽,接收了他的勢力,自己定然成為真正的遼東王,坐薊遼提督,大權在握是指日可待,水到渠成。吳三桂一向野心勃勃,所以自然不遺餘力地暗中圖謀,收集可以置祖大壽於死地的有利信息,那麽方才他神神秘秘地走了,是不是和這個有關係?
想通了這些,一切都可以聯係起來了:他安插在祖大壽身邊的臥底過來找他稟報白天時祖大壽秘密審問了那個奸細,然後又態度模糊地將那個奸細藏起來了,試圖小事化了,可見其中有鬼,必然是和大清暗通曲款,意圖降敵。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吳三桂很有可能加強對祖大壽那邊的監視和探聽,希望找到確鑿證據,一下子打垮祖大壽,如此說來,今天祖大壽確實是犯下了極大的錯誤,可能是由於突然認出多爾袞時太大的驚訝導致一時間的疏忽大意了,這個疏忽大意足可以把他自己逼入絕境,這的確是多爾袞最佳的機會,他故意留下和祖大壽深談,不光是希望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勸說祖大壽歸降,更大的目的是給祖大壽惹來巨大的麻煩,把祖大壽推入絕境。
我不由得深深為多爾袞的心思縝密,機變百出而歎服,這一連串前因後果和整體策略,計中有計的高超之謀,我可是花費了一段時間才想出來的,而他在短短地一時半刻間居然就有了如此厲害精辟的計劃,難怪史書中評論他“智謀絕人”呢,將計就計,打草驚蛇,借刀殺人,多爾袞的確是一個眼光犀利,善於抓住機會,製造機會的人,難怪在男人與男人的鬥爭中,他幾乎是算無遺策。
如果他的計劃中還需要完善的細節部分,我倒是很願意幫忙,起個推波助瀾的作用,就是利用吳三桂來把祖大壽逼入絕境,計劃再好,也要讓吳三桂徹底相信祖大壽真的打算叛國投敵,而目前為止,吳三桂好像最多也隻是對祖大壽的舉動有所懷疑,但是絕對不能確定罷了,謹慎縝密,精明過人的吳三桂肯定要一切謀算妥當,才會有所行動的,否則祖大壽真的一清二白,他豈不是碰一鼻子灰?
正在想著如何幫這個忙的時候,忽然間,一個獄卒悄悄地來到我的牢房門前,衝我使著眼色,我一愣,他想對我說什麽?莫非是多爾袞派過來傳消息的人?怎麽可能,難道祖大壽還給了多爾袞這麽自由的空間,可以讓他傳遞消息?
我沒有說話,隻是冷眼看著那神秘的獄卒,此時最佳方案就是以不變應萬變,看看究竟有什麽意外的東西,這時我才發現,不知不覺間,這附近其它巡邏的獄卒們都遠去了,這邊隻有他一個人,看來確有預謀。
“福晉,王爺他托奴才過來問安。”
“你是誰?什麽王爺福晉的,我不明白。”我自然不會輕易上當,生怕是吳三桂派來探底的奸細,說不定他已經對多爾袞的身份有所懷疑了,在一切不能確定之前,我還是裝傻充愣。
這獄卒又靠近了些,悄聲說道:“jinfe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福晉可曾記得那個書房之夜嗎?王爺順便叫奴才問候福晉腹中的東青可是安好?”
我一驚,看來這個獄卒的確是多爾袞派來的,否則這種絕對屬於機密的東西他怎麽可能知道?確信無疑了,我終於開口問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回福晉,奴才是王爺早年就已經安插在錦州城中的細作之一,在這裏擔任獄卒已經數年,身份沒有人懷疑了。”
厲害,古代的無間道,原來多爾袞也深諳此道,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場,我說呢,多爾袞在這裏人生地不熟的,又受到嚴密看禁,怎麽可能找到人通風報信?聽這位地下工作者的語氣,好像同樣身份的間諜還不在少數,難怪多爾袞的胸有成竹了。
“那麽這樣說的話,此時王爺身邊的看守裏或者送飯的人裏,也有和你一樣身份的人了?”
“福晉所料不錯,王爺秘密傳過話來,叫福晉安心歇息,暫時委屈一下,他自有謀算,不愁脫身,或者也會尋找機會與福晉會麵的。”獄卒悄聲說道。
看來多爾袞對於祖大壽的態度已經有一定掌握了,那麽他極有可能實施那個計劃。我突然間想起了一件重要的東西:“王爺是不是準備派人到盛京去秘密聯絡,請皇上組織軍隊隱秘行動,逐步靠近錦州,然後在城外附近隱藏下來準備接應呢?”
“具體情況奴才也不甚明了,但是王爺準備派人去盛京這一點奴才卻是知曉的。”
我點點頭,確實,做間諜的各有分工,為謀者自然不會讓他們知道太多,“那麽人已經派出去了嗎?”
“回福晉的話,現在他們已經出城將近半個時辰了。”獄卒估算了一下,回答道。
“那麽你先不必去王爺那邊回話,立即秘密出城,快馬加鞭,追上先前王爺派出去的人,告訴他們,務必要討一份聖上的密旨過來,內容是祖大壽隻要歸降大清,絕不稱其為‘降’,而稱‘順’,對其兵士不稱‘納’,而稱‘整編’,當年大淩河之事絕不追究,另外再加重賞,高官厚祿,更勝於明之類雲雲,就說這是睿親王的建議,皇上必然會采納的,注意,這一道密旨一定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傳到睿親王手中,萬萬要趕在軍隊行動之前。”
“是,奴才明白。”
我又問道:“你們的信報衙門能在第一時間將這些絕密消息上秉皇上嗎?”
“如無意外,應該沒有問題。”
“倘若抵達盛京時宮門尚未開啟,就立即找大學士範文程,一切如實稟告後他自然有辦法妥善處理的。”我補充道,因為按照時間和路程的推算,信使抵達盛京正好未到早朝時間,而此事迫在眉睫,務必宜早不宜遲。
以史為鑒,三國時司馬懿接報得知新城的孟達要謀反時,按理應該先向魏帝稟報,請示旨獲準後才前往平叛的,可是狡猾的司馬懿采取了最精明厲害的手段,當機立斷,不去按常例請示,而是直接火速開赴新城,在最佳時間內扼殺叛亂於萌芽之中,可謂千古奇謀。
萬一吳三桂在第一時間發覺祖大壽的動向,迅速召集自己的人秘密潛入,擒賊擒王,一下子控製了祖大壽,以吳三桂的能力,絕對有辦法將此事處理得妥妥當當,不讓祖大壽的軍隊嘩變的,到時候我和多爾袞就有性命之憂了。
算一算吳三桂若要為保萬一,從寧遠調親兵過來閃電一擊的話,從他傳出密令到寧遠兵潛入錦州,起碼要將近一天的時間,所以多爾袞就有機會準備搶在前頭勸降祖大壽,然後提前趕到潛伏的清軍就可以立即接應,控製錦州城,大局一定,吳三桂想逃出去都難如登天了。
而關鍵時刻,促使祖大壽最終下定決心的一是讓他以為自己已經身處絕境,二則是一道殺手鐧,就是我方才所特別囑咐的那道保證他高官厚祿的密旨,祖大壽如果真的想歸降的話,最顧慮的就是皇太極是否會秋後算賬,報當年的被他耍弄之辱,所以有這道加蓋玉璽的聖旨在,就等於給他吃了顆定心丸,否則的話,多爾袞空口無憑,就算說得天花亂墜,不見兔子不撒鷹的祖大壽不還是搖擺不定嗎?
我並不是不放心多爾袞,但是未防萬一,如果他真的一時疏漏,忽略了這道聖旨的話,再想起來的話豈不是為時已晚?有備無患,棋先一招,總歸是沒有壞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