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節 波瀾不興
祖大壽用不敢置信的目光又一次打量著鎮定自若,言笑如常的多爾袞,他萬萬沒有想到,又是如此費解:一個精明如斯,智謀絕人的多爾袞怎麽可能如此狼狽不堪地做了他的階下囚,好端端的親王不做,吃飽了沒事幹跑到錦州來刺探軍情,還成了不怎麽高明的奸細,剛一到錦州城外,八字還沒寫出一撇就束手就擒,怎麽可能?其中難道真的有什麽陰謀?可惜他一時琢磨不透這中間到底隱藏著什麽陰謀,隻能一廂情願地認為這件事絕對不簡單。
我不禁暗暗好笑,把簡單的事情想複雜了,太累,其實之所以看不清到底是什麽陰謀的原因是,這根本就沒有任何陰謀,或者說暫時是這樣的,隻不過是巧合罷了,可惜祖大壽年紀一大把了,也沒有想清老天爺為什麽總喜歡捉弄人。
祖大壽的情緒很複雜,眼前似乎浮現出七年前的那個隻有十九歲的墨爾根代青貝勒,在那個悶熱的夏天,他堅守糧盡援絕的大淩河足足兩個月後,終於在被逼無奈下投降,當他在皇太極的禦營中受到崇高待遇,與後金大汗同桌而坐,同席而飲的時候,那個一身白甲,英氣勃勃的年輕貝勒也曾經上前向他敬酒,言談舉止,無不老成幹練,他當時就曾經感歎自古英雄出少年,想不到他一向鄙視而痛恨的滿洲韃子中也有這樣溫文爾雅的人物。
而如今,白駒過隙,轉眼間,當年的那個隻有一麵之緣的英雄少年,和他在如此啼笑皆非的場景下重逢了,容貌沒有任何變化,似乎眉宇間那僅存的一點青澀也完全退消了,神態間也更多了一份從容和淡然,仿佛自己是個座上賓,而全然不是形容狼狽的階下囚。
“真的是你?沒想到,沒想到……”祖大壽搖著頭,重複著自己的驚愕和意外,接著是一聲感歎,“上次大淩河城外一別,而今已七年有餘,足下的樣貌,可是沒有一點變化啊,連說話的口氣都沒有變,否則的話老夫還真的不敢相信你就是當年的那個多爾袞,你怎麽會弄成這樣?好好的親王不做,跑到這裏當奸細幹嗎?”
“是啊,我也沒想到故人重逢,竟是如此境況,非但在下的相貌沒有一絲變化,祖將軍不不也是如此嗎?非但沒顯老,仿佛精神更加健旺了,當年的那股子氣魄,想必眼下也一切如舊吧?”多爾袞悠悠地說道,“至於我是不是奸細,恐怕祖將軍也不敢相信吧,說來話長,可能是老天在故意捉弄我們,給了我們故人重逢的意外機會吧。”
祖大壽從桌案後走下來,看意思是想親手給我們鬆綁,我心裏也坦然了,看樣子這老頭對多爾袞還是客氣加尊重的,他另外還有一絲尷尬:當年他被迫投降後,皇太極和一幹貴戚重臣們無不待他有如上賓,並且賞賜無數,麵子給足,可是他轉念一想,還是氣節重要,所以詐稱要親自回錦州一趟,趁著那邊還沒來得及知道他已經投降的機會,賺取城池以作為對皇太極一係列厚待舉動的回報,結果一轉身,他剛跑回錦州城,就立刻翻臉不認人,重新做起了大明的忠實臣子,繼續據守錦州與大清為敵。而如今大清的堂堂睿親王陰差陽錯地落在了他的手上,至少從表麵上看,是給了他一個立大功的機會,把多爾袞交出去,崇禎肯定會大大地獎勵於他的。
可是不知為何,祖大壽一時居然沒有這個念頭,隻想著用當年多爾袞待他的方式來同樣待多爾袞,可是在他的手即將接近多爾袞身上七纏八繞的繩索時,忽然間理智上來了,如果真的這樣做,門外的那些侍衛該怎麽樣看他這位主帥?居然對一個奸細如此恭敬,難道主帥真的是裏通敵國的漢奸嗎?要知道這消息一旦傳出去,那北京城裏一貫多疑冷酷的崇禎帝得知後,還不把他送菜市口淩遲?再來個滿門抄斬?雖然他祖大壽不會傻乎乎地像嶽飛和他當年的上級袁崇煥一樣愚忠和束手就擒,他手裏有兵,大不了豁出去反了,反正他的妻子家人統統都在遼東,崇禎是鞭長莫及了。
可是那隻是一個假設罷了,畢竟眼下要盡量少給自己找點麻煩,所以祖大壽的手剛伸到半空中就停了下來,多爾袞自然敏銳地看出了祖大壽的心思,恰到時機地給了他一個台階下:
“將軍不必如此客氣,門外那麽多雙眼睛盯著呢,多爾袞也不想給你添什麽麻煩,就這麽綁著吧,反正這‘細作’當得倒也新鮮,不如一會兒再給我找間與我現在身份相符合的牢獄呆著,也吃點粗茶淡飯的,也不枉了體會一把,長長見識。”
看到多爾袞這般為他著想,祖大壽不禁有點感激,隻得連聲表達歉意,重新回到了座位上,這時祖大壽好像有什麽話要跟多爾袞深談似的,看了一直默不作聲的我一眼,然後用目光詢問著多爾袞,多爾袞輕描淡寫地回答道:“她隻不過是我的一個貼身丫頭罷了,碰巧和我一起被貴軍俘獲了,所以謊稱是我的相好,既然和我同是奸細,自然也要住奸細該住的地方,反正站在這裏也挺累的,不如暫時先送她去牢房裏歇一歇也好。”
我明白多爾袞的深意,他表麵上對我不屑一顧,實際上是在暗暗地保護我:畢竟眼下他也摸不準祖大壽究竟會如何處置或安排我們兩個,萬一我的身份暴露,反而很有可能受到連累,招來不必要的麻煩,而且看祖大壽欲言又止的模樣,應該是有什麽私下地的話要跟他深談,如果多了我這麽一個外人在場的話,總覺得不那麽牢靠,所以多爾袞借機先打發我離開這不宜久留的是非之地。
祖大壽點了點頭,“那就暫時委屈一下你的丫頭了,”說著提高聲音吩咐外麵道:“來人哪!”
立即有守候的侍衛進來行禮請示:“不知大帥有何吩咐?”
祖大壽看了我一眼,然後吩咐侍衛道:“你把這個奸細先押送到那邊的大牢裏去,也不必刑訊取供,暫時關押即可,以後再聽吩咐!”
“是!”
我被兩個麵無表情的侍衛押走之前,最後看了看多爾袞,他微微側頭,雖然沒有什麽明確表示,也沒有說任何話,但他的眼神告訴我:放心吧,你男人沒事情的,就老實地等著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吧!
回到古代以後,我算是哪裏都去過了,皇宮內院,王府廳堂,市井廟會,狩獵圍場,可就是沒蹲過大牢,不過這個體會我可不想再有了,畢竟第一次蹲大牢的感覺不但一點也不好,簡直是糟糕透了,和電視劇裏看到得差不多:陰暗潮濕,雜草鋪地,戒備森嚴,老鼠亂竄,跳蚤橫行,簡直就是人間地獄一般。
聞著潮濕的黴氣和一旁破爛馬桶所散發出來的臭氣,我簡直要惡心得昏暈過去,用衣袖掩著鼻子,我不由得開始痛恨起多爾袞來了,還有那祖大壽的不通情理,就算多爾袞發話了,叫我來蹲監牢,也沒有必要真的讓我蹲環境如此惡劣的牢房吧?起碼也得是個幹淨清爽點的,飲食雖然不要太好,但也要可以下咽不是?
本來餓得要命,可是好不容易挨到了飯點,隻聽到由遠及近地傳來了囚犯們喜悅的呼叫聲,看來他們也跟我一樣,餓得腸胃咕咕作響了,所以正期待著狼吞虎咽一番,自然高興萬分。
等到一隻肮髒得幾乎看不出顏色的木碗往我這邊一擱,我伸脖子一看,立刻差點沒惡心反胃得把胃裏的酸水返出來,隻見一個小小的摻雜著糠皮的玉米窩窩頭,還有幾根蔫巴巴的鹹菜,至於是什麽菜一時間我也沒認出來,隻聞得一股腐臭的怪味撲鼻而來,這是我平生所見最粗劣的飯菜了,饒是我已經餓得頭暈眼花,也沒有毅力張嘴吃上一口,於是隻好繼續餓著肚子。
望著黑乎乎的牆壁,百無聊賴間,我胡思亂想著:這次做俘虜的最終結局會是什麽呢?我們能否順利脫險呢?就目前的形勢來看,我和多爾袞是插翅難飛,就算是再如何深諳越獄之道,也不可能逃得出戒備森嚴的監獄和重兵把守的錦州城,那麽唯一的辦法就是讓祖大壽釋放我們,好笑,他憑什麽放過這樣一個大好的立功機會?
設想假如我和多爾袞繼續做俘虜的話,那麽該是給皇太極出了一個多麽大的難題?皇太極發現他的十四弟夫婦倆做了明軍的俘虜之後,該是什麽樣的反應?他是組織派遣小分隊偷偷潛入營救還是光明正大地來聲討?營救成功的機率微乎其微,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不要把祖大壽和明軍將領當白癡。
其實我和多爾袞假如真的做了人質,也起不到任何對大清的要挾作用,皇太極是一個國家利益和個人利益勝於一切的人,一個優秀的政治家,他不會被任何人所要挾,誰也不要想他會因為任何一個人而被迫妥協,所以說,崇禎得到的隻不過是個燙手的山芋,一個大大的麻煩,既沒有利用價值,也不能一殺了之,到時候反倒給了皇太極攻打侵略大明最好的借口,以我看來,盡管皇太極對多爾袞的籠絡更多的是利用,但是其間也不乏他對這個小他二十歲的兄弟的情分和愛護,一半是因為當年他為了汗位逼死了多爾袞的額娘,讓多爾袞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而感到一絲愧疚,另一半則是對這個聰穎異常,能征善戰,且又見識不凡,頗為識時務的兄弟的欣賞和期望。
所以說皇太極雖然不會因為多爾袞而被崇禎要挾,但是一旦多爾袞被崇禎所殺,那麽他的仇恨定然更加強烈,到時候八旗的鐵騎少說也要踏破數座城池,屠殺掉多少手無寸鐵的百姓,甚至很有可能打到他的北京城腳下,況且又不是第一次了,十多年前的那一次聲勢浩大的圍困京城,要不是袁崇煥在的話,崇禎估計現在埋哪了都不知道。
所以說,如果祖大壽的腦子稍微清醒一點,也應該預料到這樣的後果,除非他高估了皇太極的善良和感性,如果那樣的話,隻能證明他是一個糊塗蛋。可是曆史證明:他祖大壽並非泛泛之輩,也是一個人物,要不是還有一絲氣節和骨氣的話,他完全可以像洪承疇那樣做大清平定中原,掃合四宇的急先鋒,當個大功臣,撈足了高官厚祿,而不會投降之後像三國裏的徐庶一樣,“終身不獻一策”,鬱鬱而終了。
祖大壽既然可以猜到把多爾袞交給崇禎,是給大明找了一個極大的麻煩,雖然自己一時可以得到褒獎,但是對於整個國家而言,後果是極其嚴重的,自己把守的錦州很有可能最先被憤怒的八旗軍隊踐踏蹂躪,他若是這次再當了俘虜的話,估計會死得很慘。
聯想起祖大壽對多爾袞那般客氣和敬重的態度,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他輕描淡寫地宣布我們不是奸細,純粹是誤抓的平民百姓,然後一放了之,這絕對不是我發白日夢時的幻想,而是祖大壽目前最好的選擇。
然而多爾袞是個肯善罷甘休的人嗎?他堂堂的睿親王當然不是吃幹飯的,要不然怎麽能當得起那個“睿”字呢?陰差陽錯地做了俘虜,並不是他的責任,但是對於他個人的尊嚴來說,絕對是一次巨大的挑釁,別看他表麵上一副無所謂的輕鬆模樣,實際上不知道正在思索著如何把這次經曆所受到的屈辱連本帶利地討還呢?否則怎麽對得起他按捺已久的忍耐,還有眼睜睜地看著明軍傷害到他妻子時的強行壓抑呢?
一個優秀的謀略家,當然懂得如何利用別人所注意不到的機會,來得到最大限度的利益和收獲,多爾袞正是這樣的一個人,一般人也許會對祖大壽的釋放而感激萬分,如蒙大赦,還不趕快逃之夭夭?可是多爾袞最有可能做的,就是要讓大明用整座錦州城來償還。
看到多爾袞有和祖大壽私下底深談的意思,莫非他是想勸降祖大壽?光憑他的直覺和祖大壽首鼠兩端的表現就能捕捉到機會?祖大壽也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手,怎麽能聽多爾袞一個人用三寸不爛之舌的鼓動就可以獻城歸降?除非是他已經陷入了非降不可的絕境,而眼下,這個絕境還沒有一絲到來的跡象,那麽多爾袞究竟想用什麽樣的方法呢?
一直思考到天色暗了下來,牢獄的走廊間已經掌起了燈火,然而隻能給陰暗的牢房中帶來一點點暗淡的光,勉強能看得出周圍物事的輪廓而已,我早已經餓過了頭,疲憊和困倦襲湧上來,我正欲沉沉睡去,忽然間,聽到牢獄大門的開啟聲,還有一連串橐橐的靴聲,漸漸向我這邊靠近。
我微微睜開眼睛,隻看見一盞燈籠由獄卒舉著,引領著一個戴著寬沿帽,身著深色便服的魁梧男人向這邊走來,身後似乎還跟著幾個侍衛,直覺告訴我,這絕對不是被押解過來關押的“奸細”多爾袞,而是白天所見的那位“吳軍門”,因為此刻我回想起了當時他回頭望我最後一眼時,那複雜而隱晦的眼神,絕對沒有那麽簡單。
我閉上眼睛假寐,還發出了均勻綿長的呼吸聲,耳畔卻清晰地聽清了那個低沉而熟悉的聲音,正是吳三桂,好一個“風liu英雄夜訪落魄美人”[盡管吳三桂確切來講應該是個梟雄加漢奸,但此時他還是一個正氣凜然的大明能臣幹將,圓圓曲裏不也有一句“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嗎?所以暫時給他扣這頂高帽吧],接下來會上演一出什麽好戲呢?
“是祖軍門吩咐你們把她關押在這裏的嗎?她現在吃過東西沒有?”
吳三桂的口氣雖然威嚴如常,但是問話的內容裏卻透露著對我的關心,燈籠的光映照在我的臉上,我不動聲色,依然保持著原來的睡姿,眼皮紋絲不動,連呼吸聲都沒有絲毫的變化。
以不變應萬變,是我眼下最應該采取的對策,就暫且看看外麵的那位吳軍門究竟想幹些什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