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對手相逢

“哦?原來這位就是十四爺的新福晉啊,昨天晚上皇上赴宴回來之後還曾對我講過了,說是這位朝鮮來的福晉生得如何貌美,當時我還嗔怪地問他是不是看上那個美人兒了,害得皇上根我一個勁兒地解釋他絕無此意,哈哈,不然的話我可就和他沒完了。”那位粉衣女子剛一聽說我就是多爾袞的新福晉,立刻打開了話匣子,口無遮攔地把她和皇太極的床幃密事一古腦兜了出來,不知道是為了在皇太極的其他兩個女人麵前炫耀呢?還是真的天真爛漫,了無心機呢?不過看她的年紀,也有二十多歲了,怎會如此單純呢?

她邊說著邊拉起我的手,一臉好奇地看著我:“沒想到今日碰巧,還真的撞上了,昨天我還在想,一個女人再漂亮又能漂亮到哪裏去呢?能值得皇上那般欣賞,現在一見,還真是不得不承認,這世上還有著這般標致的妙人兒啊,看來十四爺真是有豔福了,哈哈。”

我連忙一麵自謙,一麵拍著馬屁:“哪裏哪裏,這位姐姐真是拿我取笑了,說實話,我還真不覺得我哪裏好看了,倒是方才一眼見到姐姐,頓時莫名驚豔,原來你們滿洲的女子是這般美貌啊,我真是自愧弗如啊。”其實我當然知道她們都是蒙古人,而且已經隱約猜到了這粉衣女子就是寵冠後宮,三千寵愛在一身的宸妃海蘭珠,但是我不能表現出過於精明的樣子,於是暫時裝傻充愣,也順便把她旁邊的那位女子也一道讚譽了。

哲哲笑了,“你恐怕對我們這些住在宮裏麵的姐妹們也不是很熟悉吧,她們哪裏是滿人啊,要知道現下五個正宮裏麵的後妃統統都是我們科爾沁的女人,喏,這位就是關雎宮的宸妃海蘭珠了,”然後又介紹另外那個一直帶著微笑,沒有出聲的女子,“她是永福宮的莊妃大玉兒了,十四爺的正福晉小玉兒是她同父異母的妹妹。”

果然是大玉兒,看來我的判斷很準確,這就是未來的孝莊太後,一個曆經清初四朝,丈夫,兒子,孫子統統都是皇帝,康熙最為敬重的祖母,有清一代頗享盛名的那個極富有傳奇色彩的成功女人,想不到,我這麽快就和她見了麵,不過眼下,她也隻是一個並不受寵愛的妃子罷了,她給我的感覺,就是含蓄,低調,但我清楚後來她的為人,就知道眼下的她正是在韜光養晦冷眼旁觀的蟄伏期,她明媚的微笑裏,藏著一把看不見的溫柔的刀,這才是日後真正的狠角色。

我先是給海蘭珠見了禮,然後也向她施禮,她急忙伸手製止住了,一臉微笑道:“不必多禮了,現在我們已經是一家人了,講那麽多禮數幹什麽?再說你在朝鮮也是堂堂的公主,身份貴重,即使到了十四爺府上做了側福晉,也不見得就比我們身份低,所以你就不必把我們當外人,你我姐妹相稱,如何?”

我一副謙恭加榮幸的表情,連忙謝道:“這如何使得?真是太抬舉我了,怎敢和莊妃娘娘稱姊道妹呢?”

旁邊的海蘭珠勸道:“你就答應了吧,大玉兒她一向為人隨和,從來不計較什麽身份名分之類的,整個宮裏的人哪個不說她的‘好’字?她是我們這裏人緣最好的一個了。”

我這才順水推舟,應承了下來,隨後我和大玉兒的手就握在了一起,她叫我“妹妹”,我稱她“姐姐”,我看著這位大了我九歲的“姐姐”,想起了方才哲哲介紹我的時候,她眼中一閃而過的異樣,盡管這種光亮轉瞬即逝,但仍然被我冷眼捕捉到了,因為我早就估計到了她就是莊妃,所以特地看看當她聽說我就是多爾袞的新福晉時,是否有些情緒波動。

看來可以確定了,多爾袞確實占據著她內心深處那不為人知的一片隱秘的位置,以至於饒是她韜晦極好,仍然避免不了心海微瀾,這可能就是情場上的敵手,在相逢的一瞬間,而產生的自然感應吧。

我們相視而笑,實際上是各懷鬼胎,我心中暗暗道:從此以後,她就是我的對手了,不知我們今後會如何的恩怨糾纏,明爭暗鬥,到底是誰笑到最後呢?

我們四個女人在這個百無聊賴的冬日午後的花園裏懶洋洋地散著步子,說實話,還真的沒有什麽景色好看,聊了一會兒,大玉兒提議道:“眼下正值冬天,百花凋零,景物蕭瑟,沒什麽意思,這裏離我的永福宮很近,我看不如幾位就到我那裏去坐坐吧。”

哲哲道:“如此甚好。”

海蘭珠也很讚成:“就是,我們出來逛了這麽久,也很是無聊,腿都累了,正好到你那裏去歇歇。”

於是我們幾個女人就一路說說笑笑間前往永福宮,沒多久,四個人就坐在了暖閣間溫熱的炕上,手中捧著暖爐,繼續我們的侃大山:

哲哲說道:“海蘭珠啊,你最近這段時間還有沒有再害喜啊?要不要我叫人拿點酸棗糕來給你嚐嚐?你這是頭一胎,自然身子上不舒服些,不想我和大玉兒,都是三個孩子的娘了,經驗比你豐富,你有什麽不對的,就不妨問問我們。”

哦,原來這時的海蘭珠已經懷孕了,我猛地想起了曆史上她這位已給皇太極生的孩子就是僅比莊妃的福臨大幾個月的八阿哥,可惜這個備受皇太極愛護,甚至準備立為儲君的孩子命短福薄,剛剛兩歲就夭折了,甚至連名字都沒來得及取,想到這裏我不禁一陣黯然,為苦命的海蘭珠而悲哀。

旁邊的大玉兒盡管精明過人,也絕對料想不到我此時的心理活動,但是她發現了我此時神色的異常,於是關心地問道:“妹妹,你怎麽了?好像不太舒服?”

我驚愕她目光的敏銳,不過很快反應過來,掩飾道:“倒不是不舒服,而是聽皇後講起酸棗糕,不知為何突然下頜一陣酸痛,想必是我平時害怕吃酸的東西,所以一時畏懼罷了。”

“哦,原來如此啊,這樣吧,我叫人去給你拿點甜一點的點心吧,正好閑著也無聊,我們一起吃吃瓜子和酥糖也不錯,”接著大玉兒轉向海蘭珠,“要不要給你拿點酸的蜜餞來,比如烏梅之類的?”

海蘭珠道:“不用了,剛見喜時的那股難受和惡心勁早就沒有了,眼下是第三個月了,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了。”

哲哲關心地摸了摸海蘭珠的腹部,“現在還沒有‘見懷’嗎?是不是日子推算錯了?還是飲食方麵不是很合胃口?可別把肚子裏的孩子虧待了,我和皇上都盼望著你能給他添個皇子阿哥呢。”

海蘭珠搖搖頭,有點羞澀地笑著:“怎麽會呢?再說生男生女怎麽好隔著肚子就知道呢?不過這樣一來我也很是擔心,生怕生了皇女,讓大家失望。”

我心裏好笑,“大家”失望?我看失望的隻有可能是皇太極和她宸妃,別的女人高興慶祝還來不及呢,不過我還是很肯定地說道:“你放心,這一胎絕對是阿哥。”

“你不要開玩笑了。”

“我沒有開玩笑,如果這一胎生出來不是阿哥的話,你就罰我好了,不信可以打賭!”我的言之鑿鑿立刻引來了三女的注意,她們幾乎齊聲問道:

“你怎麽會這樣肯定?”

我心裏好笑,我是誰?我不但連你們生男生女,命運如何,今後走向都清楚萬分,連以後大清將近三百年的曆史都了如指掌,眼下斷個胎兒性別,實在是牛刀小試,小菜一碟了,我故意吹噓道:“你們這就不知道了吧,我在朝鮮的時候曾經和一個宮廷裏的資深禦醫很是熟識,他私下底傳授給我了一點看女人肚子和麵容氣色就可以辨別胎兒男女的密技,我雖然隻學了個皮毛,但看我們國君宮裏的那些嬪妃的肚子,是一看一個準,從來不會馬失前蹄的,如果你們不信的話,我可以和你們打賭,假如我輸了的話,你們隨便罰我都可以。”

三個女人麵麵相覷,過了半晌,也不禁對我的“忽悠”開始半信半疑起來,於是海蘭珠問道:“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自然會重重地感謝你,但是如果你輸了的話,我們怎樣罰你呢?”

我麵不在乎道:“那我願賭服輸,信不信,到時候我就過來給你當嬤嬤,伺候月子,任你驅使,決不敢有任何怨言!”

“好,那就一言為定!”海蘭珠和我擊掌道。哲哲在一邊笑著說:“也好,我和玉兒就做你們的中人,到時候各自都不可以賴賬啊!”

我眼睛地餘光注意到了大玉兒曾經一度的陰沉,但哲哲話音未落,她也跟著笑道:“是啊,不許反悔啊!”

望著她表麵上看不出任何破綻的笑容,我心裏想到,她此時一定正暗暗氣悶,正巴不得我會輸掉,她盼望和祈禱著海蘭珠千萬不要生出阿哥來,這樣一來的話,本來就風頭正勁的宸妃自然聖眷益隆,而且極有可能將來兒子成為儲君,日後坐上太後的位置,那她不就沒指望了嗎?難道她就這樣默默無聞地老死宮中嗎?她一定恨恨地詛咒著海蘭珠。

我知道她自從十二歲嫁給皇太極後,一連生了三個女兒,姑姑哲哲眼見靠她生個兒子為博爾濟吉特氏爭光的希望眼見落空,這才叫她族裏的侄子,繼承貝勒位置的吳克善,也就是海蘭珠和大玉兒的哥哥,把正在守寡,已經二十六歲,但仍然美豔動人,蓋過諸女的海蘭珠送入宮中,放在皇太極的龍榻上,想不到這個絕色小寡婦還真是爭氣,不但深蒙皇太極恩寵,這又很快有了身孕,也難怪大玉兒會如此嫉恨了。

當初分封五宮的時候,陪了皇太極十多年的大玉兒居然會位居五宮之末,看著前麵的幾個妃子都是寡婦出身,後來居上[麟之宮的貴妃娜木中和延慶宮的淑妃巴特瑪都是當年被多爾袞率部剿滅的林丹汗的福晉,後來歸順後被皇太極接受入宮封為妃子],而眼見皇上天天泡在關雎宮裏,自己備受冷落,生子的希望渺茫,就算換成我的話,也是心急如焚,胸悶不已了,也難得她每天還要裝出一副笑臉來,想到這裏我不禁對她一陣同情。

在我的腦子裏飛快地運轉時,海蘭珠忽然一種惡搞似的神情看著我,我忙道:“怎麽了?”

“我有點後悔,想改一改規則,畢竟叫你做我的嬤嬤實在過意不去。”

“那要我做什麽呢?”

“不要你做什麽,到時候隻消叫十四爺三個月不進你的房就可以了!”說罷她自己也仰麵大笑起來。

我和大玉兒跟著陪笑:“你這一招還真絕!”

哲哲笑罷,神情鄭重了起來:“雖然是絕招,可卻萬萬使不得,多爾袞他是我從小看大了,自然是比其他人親近許多,我自然格外關心於他,他十三歲就和小玉兒成了親,到現在十多年來陸續又娶了四五個,再加上府中那些沒名分的,怎麽就連一男半女都生不出來呢?我和皇上都很是擔心,但是這種事情又不好開口過問,更不方便派太醫去給他診脈……你們說他年富力強的,怎會這樣呢?”

此時三個女人的目光齊齊地望向我,我明白她們隱藏著的意思,大概是想知道昨晚我和多爾袞洞房花燭時,究竟有沒有什麽不對,比如……可是,我怎麽好意思開口呢?想到這裏我的臉都開始發燙,嘴裏叨念著:“你們看著我幹嗎?我又不知道……”

“你不知道?”三個女人這次真的驚愕非常了,誰能想到我和多爾袞的新婚之夜居然發生了那樣戲劇性的變化呢?在她們看來,哪個女人可以在洞房花燭夜不和丈夫圓房呢?

我隻得硬著頭皮扯謊:“是王爺他昨天喝得太多了,一直睡到下人們過來請我們進宮,之前他連眼睛都沒睜開過一次,更別說碰我了……”我裝出一副委屈的樣子,傻子才會老實交待呢,難道我照實說是我拒絕了多爾袞?

“哦,原來是這樣。”女人們這次放下心來。

哲哲歎道:“熙貞啊,這次你的擔子可不輕啊,延續香火,子嗣綿長是多麽重要的事情啊,如果你真的能為他生個兒子,我也好放心了,也不枉當年我在他母親的靈牌前許下的一定要照顧好他和多鐸的諾言……”說到這裏她沒有繼續下去。

我注意到了旁邊的大玉兒神色也有點異常,難道她也是為了多爾袞?應該說我和她此時的心態是一樣的,就是同時在為自己的愛人抱不平:當年努爾哈赤臨終時有意讓多爾袞繼承汗位,如果不是皇太極矯詔逼死了大妃阿巴亥,換掉了年齡幼小的多爾袞兄弟名下的兩旗的話,那大金的汗位就是多爾袞的了,現在坐在寶座上的也應該是他,可是……

我不由得歎息政治的殘酷,尤其是他們愛新覺羅家的政爭史,更是格外的殘酷和血腥,爾虞我詐,絕情殺戮,始終圍繞著寶座進行著:子弑母,兄殺弟,斬草除根,決不手軟。皇太極在除掉哥哥莽古爾泰後,不但賜死了他的同母妹妹莽古濟公主和她的額駙,甚至連公主的兩個已經出嫁的女兒都不放過,嚴令她們的丈夫豪格,嶽托殺掉妻子,結果心狠手辣的豪格眼睛都沒眨一下,就提著妻子的人頭去向皇太極表示忠心和孝心,而沒有依言行事的嶽托則被皇太極屢屢找茬,甚至多次削爵降職之類的,眼下的嶽托就因為一些莫須有的罪名被皇太極革去了親王爵位,將為貝勒。

多爾袞能在成為孤兒的情況下在如此複雜冷血的環境中成長壯大起來,做到今天的地位,實在是艱難非常,不知要忍下多少仇恨的痛苦,賣力地征戰沙場,為仇人開疆拓土,來博取仇人的信任,以便為了日後他們兄弟的崛起,好把失去的一點點奪回來,可事實呢?我清楚後來的曆史:

多爾袞最終得到的也隻有冰冷的權利和表麵的榮光,他以前沒有的,以後也一直沒有,最終空空如也,他為了大清,捐棄前仇,輔助皇太極的兒子,不但沒有篡位,反而忠心耿耿,夙夜操勞,嘔心瀝血,鞠躬盡瘁,為了大清耗盡了最後一滴血汗。

可是這一切的付出,報答是什麽?死後還要受仇人兒子和政敵宵小們的詆毀踐踏,甚至連他是努爾哈赤的兒子這一點都不被承認,還被除出玉牒。其實這一切的一切,都不能歸罪於老天的不公,而是應該怪他自己的心慈手軟,他骨子裏殘存著的一絲溫情。一個不能做到冷血無情的人,一個幻想付出多少就能得到多少,隻要他推心置腹,別人就能同樣待他的人,最終也逃脫不了失敗的命運,多爾袞正是這樣的一個悲劇角色。

想到這裏,我不覺心底一陣酸楚,於是暗暗發著誓:隻要我在一天,就一定要為改變我心愛之人的命運而努力,即使上天故意開我的玩笑,不讓我成功,我也無怨無悔。

這時,一個甜美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沉思,“奴婢端來些茶點,請皇後娘娘和各位貴人享用!”

這聲音中透著輕靈的活力,青春而富有朝氣,我轉臉一看,隻見兩個膚白如玉,嬌小玲瓏,年約十六七歲,身著宮女服色的女孩端著做工精美的景泰藍托盤恭敬地站立在我們炕前,正低著頭,看不清相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