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奪宮驚變第八十六節 相濡以沫
攜著我的手,沿著一條蜿蜒的小路,在拂麵的涼爽秋的走到荷塘之上的回廊中。不遠處,幾個園丁正乘著一葉扁舟整理著殘敗凋零的荷葉,小船在一片斷莖殘葉中穿梭,那些直立的莖幹在鐮刀的揮舞中陸陸續續地倒下去,然後平靜地躺在了水麵上。我有些不忍心,於是轉身去看那些還沒有被整理部分,以避免被滿目淒涼影響了心情。
走到涼亭中,我們並肩坐下,多爾袞若有所思地看著水麵上的殘荷,卻沒有立即說話,我也不想主動打破沉寂,於是隻得陪他一道欣賞著眼前的荷塘秋色。
看著荷塘裏的水草在裏麵直立著,我有點奇怪為什麽秋天的水會這麽清,清的可以清楚看見那些荷賴以生存的泥土,是因為快到冬天了嗎?我不知道。也許,它在白雪覆瓦的冬日裏,寂寞地等待來年春天的到來。到春時,定然又是黃花碧雲,細風斜來,燕子低飛。然而,這裏的良辰美景,我是很難再有機會欣賞了,因為我即將隨多爾袞去燕京居住,這座生活了整整七年,留下了或悲或喜的回憶的王府,就要成為我記憶中的過去,逐漸暗淡,泛黃,直至徹底地模糊。想及此處,我就難免分外惆悵。
“熙貞,”他終於開口打破了沉默,卻是向我發問,而不是主動坦白,“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我和聖母皇太後之間的事情了?”
我愕然,卻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我總不能說,我在上一世時就知道他們之間地這段孽緣吧?如果我承認了,也就暴露我的真實身份了,那樣的後果,是簡直不能想象的。無論如何,我都堅決不能承認這一點。
“這麽說來,你當真和太後有舊?”既然多爾袞這樣發問,就證明了他已經打定主意承認這些了。我也沒有必要再裝傻。反而顯得不夠坦誠。
多爾袞點了點頭。略顯沉重地歎息一聲:“是啊,這麽多年了,我始終不敢承認,如今終於鼓起勇氣來了,說出來,也就輕鬆多了。這筆陳年舊帳,深深地記在我的心上。一直不能釋懷;而如今,我已經將它徹徹底底地抹了個幹淨,也就無所顧忌了。”
我有滿肚子的疑問,卻不知道從哪裏問起。然而看多爾袞的語氣,倒好像是昨夜他秘密入宮,卻是為了和大玉兒徹底了斷關係一樣,可是陳醫士的診斷卻……也太匪夷所思了點,如果要是去快刀斬亂麻地話。他又怎麽會再與大玉兒有任何糾葛?如果要是心存報複地話。他又何必采取這樣地極端手段?
“若是如此,自是最好。可是,你讓我如何能夠相信。你現在已經和她沒有任何瓜葛了呢?”我不敢完全相信,隻能遲疑著問道:“那你昨晚入宮,究竟去做了些什麽?”
他沉默了一陣,然後語氣頗為艱難地回答道:“呃……昨晚,我就是去和她清算舊賬的。她做了那麽多惡毒之事,不但要害我,還要害你,叫我如何能夠容忍?本來還曾憐憫她深宮寂寥,守寡不易,我還不打算苦苦相逼。隻是想不到,她這一次居然害到你、我,還有咱們兒子頭上來了。我在前線出生入死,她卻在後麵不惜謀害算計我的性命,既然她可以自私陰險自此,那麽也就不要怪我翻臉無情,徹底粉碎她的美夢了。說實話,她太令我失望了……”
難得看到多爾袞也會有這樣吞吞吐吐,閃閃爍爍的時候,這和平時那個詞鋒犀利,能言善辯的多爾袞比起來,簡直就是判若兩人。又或者,與戰場和朝堂上那個天縱英才,殺伐決斷的大人物比起來,在處理感情問題上時地他,卻成了個多愁善感、優柔寡斷的家夥。唉,人性居然是如此矛盾。他是這樣,而我呢?
“那麽你是如何同她徹底了斷的呢?”我很想知道這個具體過程,不希望他在這上麵對我有絲毫的隱瞞和欺騙。
多爾袞猶豫了片刻,終於下定了決心,來了個倒竹筒子,老老實實地承認了:“她曾經送給我幾件信物,我也保存了很久。為了表示決裂,我昨晚已經將這些東西全部還給她了,從此以後,我們就視如末路,恩斷情絕了。”
我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心裏麵的結總算是鬆了一半,既然他能把這件秘密告訴我,說明他這次坦白也算是頗有誠意的了。然而,我卻沒有輕易放鬆語氣,而是繼續問道:“我怎麽覺得,你似乎還有什麽事情在隱瞞我呢?”
多爾袞這次則是別過臉去,好像不敢麵對我的視線。望著殘破的荷葉,他回答道:“嗯,確實還有——我為了報複她,盡可能地給她極大地羞辱,於是就故意當著她地麵,睡了她的幾個貼身侍女……”
我這下差點沒讓下巴掉下來,險些身子向後一傾,墜到冰冷的荷塘裏去。我地天,怎麽會這樣?原來什麽“縱欲過度”,居然不是對大玉兒,而是對她身邊侍女的。更要命的就是,還不止一個,至於究竟幾個的問題,似乎出於貴婦的矜持,我是不方便刨根究底的。
這下輪到我結巴起來了:“什麽?你說的是,是真的?你怎麽會這般糊塗?”
他仍然不敢正視我的目光,原來他也有害怕的時候。見多爾袞如此,我心裏總算還稍稍寬容了一些,禁不住一陣苦笑:“我不是男人,不明白你們男人的想法,隻是不明白,難道為了報複一個他所恨的女人,除了這個之外,就沒有其他的方式了嗎?”
多爾袞也訕訕地笑了一聲,尷尬地回答道:“醒來之後想想,我也禁不住懊悔,懷疑自己當時是不是被豬油蒙住了心竅。居然會這般糊塗。隻不過,我當時是被氣昏了頭,在尋思著有什麽辦法能讓她受到最大的羞辱——我既不能打她也不能罵她,這樣會顯得太沒風度;我也不能當著外人地麵公然羞辱她,這樣會敗壞我的名聲;要我拿福臨來恐嚇她,不但起不到羞辱報複的作用,反而成全了我恃強淩弱的殘暴形象……一氣之下,就不分青紅皂白。拿她的侍女們出氣了。”
我終於明白多爾袞的意思了:他這是用實際行動來給大玉兒帶來盡可能的羞辱。這種羞辱。要比直接施加在她的身上還要加倍難堪。他要向她表明,他對她已經沒有半點興趣了,哪怕就算她試圖利用女人
資本來挽留他,都是白費心計。他寧可在最卑賤地:
“原來如此。隻不過,太後心中對你早就沒有半點情誼了,否則她也不至於下狠手要殺你。既然如此,那麽就算再大的羞辱,對她的觸動也不會很深,她羞惱一陣,也就過去了。可是王爺呢?你這麽做又何苦來?徒然浪費了體力。也沒有達到報複的目的。這筆帳,可著實不劃算。”
對於多爾袞染指於普通地侍女,我已經是見怪不怪的了。在滿洲的男人。尤其是出身高貴的男人,都對自己的“雄風”引以為榮,並且作為足以炫耀英雄氣概的條件。用多鐸那個痞子的話來講:“我們愛新覺羅家的男人,從十三歲時起,身邊地女奴阿哈們就沒有一個是安全地。”每個阿哥們在娶進自己的元妃之前,都不知道沾染過多少個侍女了。至於婚後,納小妾、立側室,隨便拉個侍女來“消火”,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對於此類種種,我雖然心裏很是忿然,然而卻有什麽借口來阻止丈夫去沾染其他地女人呢?這是古代,不是我曾經處於的那個一夫一妻製的現代。在眼下這個年代,哪個女人要是如此,肯定會被指責為有失婦德,是這個社會最不能容忍的異類,其結果,也可想而知。為了在這個世界好好地活下去,我的神經已經磨礪得非常堅韌了,對於這些,我已然可以做到表麵上的若無其事。
多爾袞也苦笑一聲:“是啊,我現在也挺後悔的,不過又能如何呢?想來想去,這許多話在心裏憋悶得很是難受,於是幹脆對你來坦白算了。也許隻有這樣,你我之間的誤會才不會加深,而心裏的那個結扣,也不會越來越緊。若是等到成了死結,除了一刀斬斷,就沒有別的辦法了。”
接著,他側過臉來,凝重地注視著我,道:“熙貞,如今經曆了這麽多事情,我發現我越來越在乎你了,也萬萬不想讓這些誤會,最終導致我們分道揚鏣,就像這荷塘裏麵的魚兒一樣。”
他望著連綿細雨過後,稍稍漲起的秋池。魚兒們在波光粼粼的水麵下快活地遊來遊去,弄得小水花一蹦老高,落在殘破的荷葉上,如同一顆顆珍珠在滾動。相形之下,對比非常強烈。
“你看看,現在這些魚兒,不曉得知不知道冬天快要來了,它們仍然在這塘水裏麵不知憂慮的自由嬉戲。等到冬天來了,聰明的魚兒就會鑽到提前築好的泥穴裏過冬,而頭腦簡單的魚兒們就隻好隨著結冰的水一起,共同埋葬了。”
他這段話,讓我想起了莊子所雲:“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這段古文,究竟是什麽意思,我難以理解。也許可以解釋為:水幹了,魚兒們相濡以沫,湖水漲上來後,魚們又快樂的遊回到江湖裏,互相的忘掉了,意思是說夫妻可同甘共苦卻不能共享富貴;或者另一種解釋:魚兒們與其在陸地上苦苦掙紮,還不如遊回到江湖裏,互相把對方忘掉,於是,這句話又成了與其在愛情中苦苦煎熬還不如早早了斷的好。
想到這裏,我就不禁迷惘起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世無孔子,誰能定是非之真?而我和他呢?現在倒也還好,如果當真有那麽一天,究竟該相濡以沫,還是該相忘於江湖?
多爾袞繼續說道:“你我之間,究竟誰是魚,誰是水,我也說不清楚。總之魚離開了水,就要死亡;而水沒有了魚,就要成寂寞的死水,再無生趣。隻要你一直在水裏,永遠不跳上岸,就平安到最後。至於水結冰之後,你究竟是要做聰明的魚兒,還是做頭腦簡單的魚兒,就全在你自己選擇了。”
我沉寂良久,默默地斟酌著多爾袞這話的深層含義。他這是在問我,也是在提醒我,他現在以真心待我,以全心愛我,而我要以什麽回報呢?假如我有一天會躍出他的世界,就真的會難以生存嗎?他現在還沒有十分的自信,他覺得虧負我良多,怕我對他已經心存芥蒂,不再像以前那樣毫無保留地將全部感情投入在他的身上。
我將多爾袞的手拉了過來,按在我的心口上,迎著他的目光,鄭重地,一字一句地說道:“王爺,你放心好了,我的心裏從來沒有,也再不會容下另外一個男人。將心比心,如果你一直能將我視為你心中唯一的女人,那麽等到水結冰的那一天,我願意做頭腦簡單的魚。”
多爾袞的眼睛裏,忽然湧現出一種極大的感慨,他禁不住動容了。如果說以前我還認為他對我的感情中還帶了一些丈夫的責任和對知己的欣賞,那麽此時,他的目光中,已經是毫無保留,最純粹的,最真摯的愛意,這也就是我最需要得到的東西。現在,我已經沒有什麽不甘了。
他伸手攬過我,溫柔地注視了我一陣,然後輕輕地在我的眼瞼上印下一記吻痕,“熙貞,你真傻,我不要你那樣……”
“不要什麽?”我愕然問道。
他的手在我的臉頰上緩緩地摩挲著,“你為了付出了這麽多,我怎麽能沒有一點感動?如果以後還要你繼續這樣的話,我就不是個稱職的丈夫,更別提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了!以後,我會一點一點地補償你的。我不要你再這般付出,我怕我永遠欠著你的,永遠難以安心釋懷……所以,如果我終於先你一步走了,你萬萬不可以再這麽傻,我要你繼續在這個世上好好地活著,看護著咱們的兒女,守護著我一手打下來的江山。否則,我就……”
說到這裏時,他的手被我握住了,我的眼淚落在他的手指上,濕漉漉的。心中的劇烈酸楚,讓我微微顫抖,禁不住截斷了他的話語,“王爺,你不要說這些了,我們會白頭偕老的,就像現在一樣,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不要說這些喪氣話,聽得人心裏怪難受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