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節 三堂會審

眾人沉默了一陣,不得不承認,大玉兒的看法並沒有錯,現在就算是將多爾袞問出一個弑君謀逆之罪來,甚至給他判個夷滅滿門的刑罰來,問題是如何執行,怎麽個執行法,多爾袞怎麽可能束手就擒,老老實實毫不反抗地等著被殺頭?以現下的實力對比,對多爾袞來硬的,還不如說是自取滅亡,直接觸使多爾袞造反,實在是下下之策,萬萬不可采用。

哲哲一臉憂憤地說道:“難不成咱們就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若是此次咱們不聞不問,那以後他恐怕就變本加厲,變著法地謀害皇上,這可怎麽得了?”

“母後皇太後所言極是,如此罪大惡極之人倘若毫不懲處,恐怕宵小之輩更加猖獗,太祖太宗兩代君主苦心經營留下來的基業就要毀於一旦啦,臣等若是坐任多爾袞篡奪祖宗江山,等到了九泉之下如何麵對列祖列宗?”濟爾哈朗作痛心疾首狀,忙不迭地附和著。

他忘了一個道理,多爾袞是太祖皇帝的嫡生子,根正苗紅,以他的血統身份,是絕對有資格坐這個皇位的,如何叫作“篡奪祖宗江山”呢?不過說多爾袞是準備奪取侄兒皇位倒也無可厚非,因為有一個歪理雖然歪,但也不失為道理:譬如我給了你一件東西,那麽這件東西就是屬於你的了。如果我哪天後悔了,又想重新拿回來,你願意還,就是“物歸原主”;而是不願意還,我卻一定要拿回來,就屬於“搶奪他人財物”,同理換成皇位也是一樣。

大玉兒沉吟不語,隻是緩緩地搖動著手裏的繡花團扇,那繡工精巧的扇墜下麵係著明黃色的流蘇,輕盈地搖蕩著,發出陣陣沁人心脾的幽香。

她終於有了主意:“我看,這事兒確實不能這麽算了,不過卻萬萬不能牽扯到攝政王身上,如果真能將他的世子問出罪來,你們說他該怎麽辦?會不會大義滅親?”

在場所有人都錯愕起來,大家萬萬都想不到,大玉兒為什麽會做如此打算,於是麵麵相覷,卻一時說不出反對意見來。

大玉兒看看沒人反對,於是繼續說道:“如今咱們麵前隻有兩條路,一條生,一條死,怎麽能悶頭悶腦地直接硬往死路上闖呢?假如將這樁弑君大罪牽扯到攝政王身上,他就沒了選擇,隻能破釜沉舟,斷絕一切後路和我們對抗,其結果也可想而知,所以這就是一條死路,咱們可萬萬不能選這條路。”

“那你說的‘生路’就是隻問東青一個人的罪,卻絲毫不牽連到多爾袞?”哲哲似乎明白什麽了。

“對,就是這個意思,”大玉兒點了點頭,“倘若咱們這邊的審案結果是這樣,那麽攝政王無疑就處於一個深受朝臣們猜忌的地步。我相信,雖然現在他的黨羽眾多,卻也沒有到了舉朝皆墨的地步,尤其是一些中立者,或者暗中仍然感念太宗皇帝恩的、心向皇上的臣子們自然會對他大加議論甚至指責,攝政王這時候該怎麽做?如果他果真撕破臉皮和我們動武,首先他就失了道義,就坐定了亂臣賊子謀殺皇帝不成就公然造反的罪名,這樣一來會有多少人肯死心塌地地陪他一路走到黑?所以說,以攝政王的精明,不可能不考慮到這點,這時候他唯有大義滅親,下令將世子處死,以表示他與此事毫無瓜葛。”

“可是,”許久沒有說話的索尼抬起頭來,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太後,別忘了攝政王的朝鮮福晉現在也在燕京,她是世子的生母,如何能不極力為世子求情?聽說這位福晉的話在攝政王麵前很有分量,況且世子是攝政王唯一的繼承人,他如何能下得了這個決心?”

他很快看到了大玉兒臉上的笑容,隱含著笑裏藏刀的陰險,著實令他大感意外,隻聽大玉兒這般回答:“她當然會極力求情,然而攝政王可以應允她一百次請求,唯獨這一次卻必須拒絕。因為攝政王心裏清楚,隻要他不肯大義滅親,那麽必然就會陷於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地步,這是他絕不願意看到的場麵。隻有先犧牲了這個兒子,才能保住他權力的穩固,至於謀奪皇位雖然一時不成,但不代表以後就沒有機會。”

說到這裏,大玉兒站起身來,踩著厚厚的花底盆款款地踱了幾步,最後停住了,她已經是一臉自信篤定的微笑:“他的心思和脾性,我豈止一知半解?攝政王是個雄心萬丈,野心勃勃的人,如果要他在皇位和兒子之間選擇,我相信他最後一定會選擇皇位的。”

還有更深一層的謀慮,這是大玉兒不想公諸於眾的:隻要這場風波按照她的預計一過,那麽多爾袞再想篡奪皇位,就必須采取和平手段了。隻要東青一死,他沒有了繼承人,那麽就極有可能令福臨退位,自己登基,同時娶她為皇後,重新立福臨為儲君。就像唐朝時武則天是如何改皇帝為儲君,從而正式登上大寶的,隻有這樣多爾袞才能實現自己的皇帝夢,所以大玉兒相信他會效仿當年武則天的做法行事的。

這樣一來,自己由太後變成皇後,照樣可以享受萬丈榮光,看多爾袞的身體狀況,估計也不是長壽之人,而且聽說他身有暗疾,說不定過不了十年八年的就會撒手人寰,到時候她和福臨不就又能揚眉吐氣了?這個算盤實在打得太如意了,卻不能這麽早讓外人知道,畢竟自己這個想法的確有失體麵,不免有些陰鷙。

大玉兒這一番分析的確合情合理,眾人思慮一陣,也一致點頭同意了。於是哲哲說道:“那就宣攝政王世子入宮覲見吧,不要泄露任何有關審案的秘密,同時讓他把今日一並與皇上出行的侍衛們帶來,也好讓那犯人辨認。另外,傳兩黃旗領侍衛內大臣鞏阿岱和錫翰在宮門外等候以備垂詢。”

“還有,派人去將該犯所供認的那間錢莊的掌櫃和夥計一並帶來,銀票也取來,等世子入宮後,立即令人去攝政王府檢查這幾日府內人等的支出賬目……對了,那賭莊裏和犯人一道賭過錢的百姓也要帶到,還有遏必隆家的那個阿哈,務必要前來當麵對質!”大玉兒補充道,她將這個計劃安排得天衣無縫。

三堂會審,主審和陪審的身份居然是太後、親王、朝廷重臣,這麽大的排場居然是為了對付一個六歲的幼童,實在令人啼笑皆非,尤其是那一張張板得極其嚴肅鄭重的臉和煞有介事的準備,同時刑部的相關官員們也到了兩位,負責記錄問訊對答。由於刑部尚書葉臣隨同多爾袞入關征戰,眼下正身兼鑲紅旗固山額真一職奉命前往山西攻城掠地,追擊李自成至潼關下相持,因此隻能缺席。

這邊剛剛有人傳報攝政王世子已經在宮門外奉旨候見,負責帶領犯人躲在暗地裏認人的遏必隆已經回來報信了,隻見他一臉古怪的神色:“稟太後,人犯已經指認出當時參與世子弑君圖謀的那名侍衛了,隻是……”

“隻是什麽?”大玉兒疑惑著問道。

“回太後的話,那侍衛的出身還不尋常,他是正黃旗騎都尉葉赫那拉雅尼哈的二兒子,叫作納蘭明珠。”遏必隆隻得老實地回答太後的問話。

大玉兒頓時愣了,不放心地問了一句:“人犯可曾確定,沒有認錯?”

“回太後的話,人犯供認說,早上時看到明珠身穿青色的褂子,顏色稍深、四開叉的袍子,足蹬皂靴,奴才因此特地詢問了當時護衛皇上出遊時的侍衛們,他們的回答與人犯所供完全吻合。”

“哦?”大玉兒這下無語了,與哲哲麵麵相覷,其他在場大臣們也一陣**。要知道雅尼哈是被追封為太祖皇後的葉赫那拉孟古的親兄長,是太宗皇帝的舅舅,堂堂國舅的兒子也卷入了弑君大逆的案子裏來,這個打擊麵可不小,說不定還要牽扯出更多的皇親國戚來。

“這雅尼哈莫非也是攝政王的人?”大玉兒不免詫異,這的確有些匪夷所思,誰都知道葉赫一族是太宗皇帝的娘家親人,怎麽可能倒過來幫助多爾袞?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是一頭霧水,支吾不出一個字來。濟爾哈朗隻得開口說道:“想來必是如此,雅尼哈的二兒子今年不過十三歲,斷然不至於自己能有這個弑君的惡念,肯定是雅尼哈因為太宗在時一直不得重用,所以早已暗中投效多爾袞,這次謀逆肯定是多爾袞暗中授意給他,令他見機行事的。”

索尼也一臉憤慨,想不到中立陣營中也出現了倒戈向多爾袞的人,這的確令他窩火,“雅尼哈身為皇親國戚,不思如何報效皇上,反而投效權臣,充當其犬鷹作惡,實在是罪不可恕,應該一並抓來問罪!”

大玉兒覺得暫時不應該打擊麵過大,免得難以收場,於是她就一臉寬和地說道:“好啦,暫時不要動雅尼哈,也不見得他果真和攝政王有所勾結。我想大概那個明珠也未必真的想刺殺皇上,隻不過身為奴才不得不聽從主子之令罷了。”

她雖然沒有明說,然而在座都是心思玲瓏之輩,當然都可以明白,大玉兒這是要給明珠一個倒戈叛主的機會,主動指證東青的弑君圖謀,以期將功贖罪,這樣一來定東青的罪名就更加證據充分,容易得多了。

“那就叫明珠陪同世子一道進來吧!”哲哲吩咐道。

不一會兒工夫,東青和明珠一前一後地進來了,明珠看到這麽大的陣勢,著實一愣,他立即雙膝跪地叩頭,“奴才叩見兩宮皇太後……請輔政王安好……見過各位大人!”這一通拜畢,著實花費了不少氣力。

同時東青也依次叩拜行禮,唯獨免除對其他大臣們的,因為在這些人麵前,他是絕對的主子。

“好了,你們都起來說話吧!”哲哲倒是和顏悅色,她想看看這個六歲幼童究竟人小鬼大到了什麽地步,因此沒有一上來就故意恐嚇。

“嗻!”兩人異口同聲地喏了一聲,然後起身,垂著手恭敬站立著,擺出一副聆聽訓示的模樣來。明珠倒是內心一緊,因為他認出了旁邊的大臣中有兩個是刑部的,而其餘都是攝政王的政敵或者反對者,因此這次破例,同時傳召世子與他一道入覲,肯定和早上那件事有關。他悄悄地轉眼去瞧小主子的臉色,卻見小主子一臉輕鬆,似乎絲毫沒有意識到眼下的緊張氣氛會對他大大不利。

於是明珠心中暗歎:小主子啊,你可真沉得住氣,但願待會兒能夠順利搪塞過關吧!

哲哲看到東青這般鎮定神色,也覺得奇怪,就算是心中無鬼,麵對眼下這麽大的陣勢,一個幼童起碼也應局促不安,惶恐不已的吧,這孩子究竟是城府過人還是膽量大到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地步?否則如何解釋呢?

“東青啊,今兒叫你過來,你知道是什麽緣故嗎?”哲哲試探著問道。

東青這時突然變得惶恐起來,他頗為緊張地問道:“莫非是早上我偷偷地和皇上到城外遊完的事情已經被太後知曉了?太後可千萬不要怪罪皇上啊,這不是他的主意,是我慫恿皇上微服私遊的,不關皇上的事兒,您要是責罰就請責罰我吧!”

哲哲開始疑惑:如果沒有冤枉他,這個孩子如何能演戲演到如此不露痕跡的高超地步?除非他根本沒有撒謊,否則無從解釋。她繼續問道:“我要問的不是這件事,你不必驚慌。隻是聽說你記性很好,跟你阿瑪一樣,差不多有過目不忘之能,我很是好奇,想試一試,讓你認個人,看看你能不能認出來。”

接著不等東青同不同意,就吩咐道:“把人帶出來吧!”

很快,人犯被兩名魁梧彪悍的侍衛押解出來,一直拉到距離東青和明珠隻有五六步遠的地方,才在腿彎一踢,人犯立即癱軟在地上,哆哆嗦嗦地伏著身子不敢亂動。一名侍衛伸手揪著他腦後的辮子,令他不得不仰起臉來。

東青轉過臉去一看,頓時麵露愕然之色,聲音雖小,卻可以讓在場人都清晰地聽到,“咦,你怎麽會被抓到這裏來?”

旁邊的明珠頓時心中暗叫一聲“糟糕!”卻依舊不動聲色地站立著,沒有表露出任何惶恐之色來。

這一句話落在眾人耳裏,禁不住身子微微一顫,更多的是極大的欣喜,原以為東青會百般抵賴的,沒想到一上來就立即承認了。

“你認得此人?”哲哲問。

東青點了點頭,用稚嫩的童音落落大方地回答道:“是啊,早上我剛剛見過他,就在隨同皇上遊玩時,在狩獵的那片林子裏,隻不過不知道他為什麽會被抓到這裏來。”

哲哲更加錯愕,她衝旁邊的侍衛望了一眼,侍衛立即出來,展開了剛剛從錢莊繳上來的那張銀票,哲哲繼續向東青問道:“那麽你可認得這張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