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節 取舍之間
殘月西沉,眾人陸續散去,多爾袞與多鐸,阿濟格一道,親自送碩托,阿達禮叔侄至大門。在等待隨行侍衛牽馬過來的空當間,多鐸忽然問道:“你們早前從各自的府邸中出來時,不知道有沒有被什麽人看到,或者發現你們一路到這裏來?”
聽到多鐸這一問,阿濟格也不由得四處張望,疑惑道:“對啊,那豪格說不定真的派了很多探子眼線的,把各位王公大臣們的家門口‘把守’得嚴嚴實實的,隻要有個風吹草動的,那幫子鼻子靈敏的鷹犬們恐怕立馬就要報與他們主子知曉吧?”
“哈哈哈,別說他豪格也未必知道我們兩紅旗的人也會深夜來睿親王府上,就算他知道了又能怎麽樣?反正現在已經快到子時,離崇政殿之議也沒剩幾個時辰了,就算他們有所行動也為之已晚了。”碩托毫不在意地回答道。
“這倒也是,連豪格他自己正藍旗的人也會半夜三更地跑到多爾袞這裏來,更別提還有兩黃旗的那些人了,可見我弟弟這些年來東征西討的,也結下了不少人緣兒,都是一起並肩拚殺過來的,誰的主子更英明一些恐怕心裏早有計較,連他們自己人裏麵都出了這麽多向著多爾袞的,看來明日崇政殿上要有好戲看了!”阿濟格誌得意滿地說道。
“就是,叔王說得不錯,明天我們就等著看豪格那一臉豬肝色吧!”說完後,碩托便與阿濟格一起撫掌大笑。
多鐸平時一副粗枝大葉,沒個正經的模樣,可是越是大事臨頭,他就越發謹慎,思慮周詳:“十二哥,你說方才走的那些人裏麵,尤其是兩黃旗和正藍旗的,會不會有一些是豪格派來的奸細啊?畢竟他那邊的勝算也不少,起碼也占了四旗的支持,他手底下的人怎麽會在這個勝負之數也未可知的時候就忙不迭地跑來效忠呢?萬一泄露出去,而偏偏大事有變的話,這個背叛主子,諂媚他人的罪名可著實不小啊!”
阿濟格不以為然道:“我說十五弟啊,你怎麽跟老十四一樣婆婆媽媽起來了?仗還沒打就自己先滅起自己的威風來了,不是隻等著吃敗仗嗎?出了這樣的部下,隻能說明他豪格禦下無方,或者說根本他就沒有天子之相,大家隻不過是各奔前程罷了,有什麽好懷疑的?別明擺著信不過人家,到時候把自己弄成光杆將軍豈不麻煩了?”
多爾袞一直靜靜地望著幾個人的爭論,微笑不語。這時在大門外和一個侍衛附耳密語一會兒的阿達禮終於返身走了回來,他朝多爾袞一拱手:“睿親王請放心,我派到京城各個城門前的密探一直在那裏悄悄盯防,剛才過來回報,各處城門均無任何動靜,也沒有一兵一卒趁夜入城。如此,兩藍旗在盛京的總兵數也不過兩千三百人;我們兩紅旗與各位叔祖的將士加起來,已經有五千餘人了……”他說到這裏,欲言又止。
“你有什麽話,盡請直言。”多爾袞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我的意思是,如果睿親王點一下頭,我一早將手下兵將點齊,等到大殿議會之時,兩紅旗的巴牙喇與兩白旗回合一處,或者分路包抄,一舉將他們兩黃旗的人全部控製下,如果他們反抗的話,就直接盡行誅滅,到時候大事可成!”
多爾袞聞言臉色一變,立即擺手道:“不可,此棋太險,不到萬不得已之時,決然不可鋌而走險,斷了自己的後路,眼下整個京城都在兩黃旗的守衛之下,即使僥幸得手,等他們大隊人馬殺來,如何抵擋得住?到時候一個不留神,你我俱為肉醬了。”
多鐸急忙勸說道:“我倒是覺得穎郡王的提議確實可行,哥哥不要再委決不下,前怕狼後怕虎了。雖然我們的兵力在城內不占優勢,但是英鄂爾岱和阿山他們已經帶來了我們的一萬五千人馬,還有穎郡王他們駐紮在附近的兩紅旗兵馬也可以策應。如果索尼鼇拜他們膽敢指揮手下衝入宮禁大肆拚殺的話,必然會令城防空虛,到時候我們四旗合力,定然能夠殺將進來,給他們來個反包圍,到時候哥哥你趁著上風之時直接登位,或者挾製住禮親王等人,我們就帶頭跪下山呼萬歲,這個皇位還不是十拿九穩?”
多鐸這個提議立即得到了旁邊三人的讚同,他們一齊點頭:“嗯,這個主意不錯,到時候我們登高一呼,畢竟是實力說話,那些個中間觀望的人隻要稍一搖擺,也就成功了大半,你快點下決定吧!”
多爾袞的猶豫也隻是在一瞬之間,他確實也一度動過心,不過這個念頭還是被謹慎蓋過,在周圍數隻燈籠的映照下,他的臉色越發凝重,最後毅然決絕道:“我意已決,你們就不要再生其他念頭了,無論如何,你們都要把大清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漢人們有句話,叫做‘皮若不存,毛安附焉?’就算我們的羽翼豐滿到什麽地步,也不能忘了這個根本,除非你們打算回到白山黑水間的林子裏去以狩獵為生,否則就永遠也不要忘了這一條!”
別看多爾袞平時一貫文雅溫和,但是一旦脾氣上來,卻是什麽人也拗不過來的,阿達禮隻得歎了口氣,拱了供手:“王爺既然已經下定決心,那麽我等就不另做他圖了,不過請放心,明日崇政殿上,我們叔侄一定竭盡全力的。”
阿濟格和碩托,阿達禮一道告辭離去了,多鐸單獨留了下來,和多爾袞一路商議著回到了正屋之中,我令侍女們將茶點一一擺好,然後揮手示意她們全部退下,這才招呼著多鐸:
“十五爺還沒用過晚飯吧?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今晚就不要回去了,我已經令人在旁邊的客房裏收拾整齊,一會兒十五爺身子乏了就到那裏去安歇吧!”
“多謝嫂子安排,是得要養好精神預備明天的眾王議會,畢竟是頭等大事,可一刻鬆懈不得啊!”多鐸顯然也腹中饑餒,隨手拿起一塊羊奶酥皮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然後捧起溫熱的茶杯喝了幾口,這才恢複了平日慣有的風趣:“好久沒在哥哥這裏住了,倒也禁不住想起了十多年前我們在宮裏住著的時候,每逢夜晚電閃雷鳴的時候,我就經常跑到哥哥那裏去睡,半夜要是做了惡夢醒來,他就抱著我一個勁兒地安慰……唉,回想起那時候的往事,確實讓人生出懷念啊!”
“想不到十五叔小時候也是個怕打雷的孩子啊?不知道有沒有嚇得哭鼻子啊?”我打趣道。
沒等多鐸回答,多爾袞的惆悵反而被重新勾了起來:“那些事兒,你不提,還真的差點忘記了,”說著莞爾一笑:“你那時候還真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天天一大早就拿根鞭子過來掀我的被子,纏著我起床和你比試武藝,也不知你跟誰學得那麽多無賴的招數,打不贏就死乞白賴地用那些拿不上台麵的手段,我一個不小心,還真被你弄得鼻青臉腫的呢!”
“沒辦法,那時候我不纏你纏誰啊?父汗在日,最是疼我了,經常把我放在臂彎裏保護著教我騎馬,我就算偶爾調皮搗亂,大哭大鬧,父汗也一個勁兒地遷就我……可是誰能想到他就那麽去了呢?還有額娘,也跟著沒了,十二哥要出外領軍打仗,不就剩下你我二人了嗎?無依無靠的,我一到打雷下雨的深更,就時不時地夢見額娘,等我跑過去想撲到她懷裏的時候,她又突然不見了……”說到這裏,多鐸的聲音略微哽咽了,幼年時慘痛的往事,足以給功名赫赫的他留下揮之不去的陰影,他固是如此,多爾袞又何嚐例外?
多爾袞站起身來,走到多鐸跟前,伸出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溫語安慰道:“好了,不要再說了,弄得我心裏也不好受,唉,還記得當時我悄悄地對你說過,總有一天我們兄弟會把所有失去的東西一一討還回來的嗎?天神阿布凱恩都裏是公正的,就算一時的窘迫和磨難也不能讓我們沉淪下去,他一定會讓我們拿回屬於我們自己的東西,我們要有這個信心,明白嗎?”
多鐸勉強一笑,“哥,你說現在皇太極是不是已經見到父汗了?父汗會怎麽樣懲罰他呢?”
“他的浮魂應該還在世間遊蕩吧,如果他能夠親眼看到我是如何坐上那個位置,卻沒有任何能力阻止的話,該是怎樣的鬱怒?不過恐怕他是見不到父汗了,父汗應該和那些逝去的大薩滿們一樣,飛升到天國去享樂,而皇太極可能會去那裏嗎?地府有七層,你說他應該在哪一層?”多爾袞心中仇恨的火焰燃燒過後,剩下的灰燼仍然炙熱。
我希望這種酸楚的氣氛繼續下去,於是急忙把話題繞了開去,用輕鬆的口吻勸道:“管他到那裏去呢,反正與我們不相幹了,隻要王爺明日能夠登得大寶,那麽就是對他最好的報複!”
多爾袞漸漸收起了黯然的神色,他衝我欣慰地笑了笑:“你說得對,過去的事兒就讓它過去吧,隻有讓自己活得更好才對得起自己。”
我補充道:“也對得起所有關心在意他的親人們啊!”
三人相視而笑,多鐸笑罷,提起了方才的一段頗為精彩的插曲:“嫂子,你知道我哥有多會裝?現在想想都好笑。”
“哦?怎麽回事,快跟我講講啊!”我好奇道。
“方才那麽多人在場,大家都異口同聲地支持我哥繼承大統,那叫一個‘眾誌成城’啊!沒想到我哥一點兒也不領情,整個一副油鹽不進,撞了南牆頭不回的模樣。還口口聲聲地說什麽‘我受先皇厚恩,無以為報,唯有忠心耿耿,輔佐先皇之子,不敢有絲毫不臣之心,另作他圖啊!’我和阿濟格氣不過,幹脆一道出來,在他麵前跪了下來,連聲問他是不是害怕兩黃旗勢大,所以才猶豫不決的?旁邊所有人也跟著後麵跪下,齊聲高呼,他們肯為王爺赴湯蹈火,就算掉腦袋也不皺一下眉頭,如果睿親王不答應他們就不起來了,結果你猜怎麽著?”多鐸說到這裏故意停頓一下,衝我擠了擠眼睛。
“怎麽著了?十五叔可別賣關子啦,趕快說出來吧,讓我知道到底有多好笑。”
“結果呢,我哥就‘呼’地一下從座位上起來,扭頭就去後麵把架子上腰刀給拔了出來,然後一臉大義凜然,慷慨無懼地說道:‘你們要是再這樣跪著,就是陷我於不義,如果我對大清社稷,列祖列宗有絲毫不忠的話,倒不如先行自剄,還痛快一些,也免了身後惡名遺臭萬年了!’”
我忍俊不禁地大笑起來,“哈哈哈,真是有趣,十五爺,是不是接下來你們就大呼小叫地衝上前去,奮力把刀子從王爺的手裏奪回來了?”
多鐸點了點頭,“嫂子猜得不錯,如果都那時候了我們還不趕快上去把我哥的刀子給下了,那叫他怎麽下台啊?畢竟那麽多人看著呢……哈哈”說著他也禁不住笑了起來。
多爾袞一臉無奈地攤開雙手,唉聲歎氣道:“那能怎麽樣呢?當時他們也張狂過頭了,我哪能火上澆油啊!再說萬一這麽大的風聲泄露出去,或者裏麵出了幾個心懷二誌的,我就算沒有謀逆也要被誣為謀逆了,所以不得不演場戲了——不過說實話,當時我也有點心虛,真怕他們不過來奪下刀子,那樣的話我該如何收場?嗬嗬,即使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畢竟我這個弟弟腦子還是很靈活的嘛!”
三人笑畢,多鐸方才收斂不羈,用正兒八經的口吻將方才他們出去送碩托叔侄時的那番對話對我詳細講述的一番,我聽著聽著不禁微微皺起了眉頭,憂心忡忡地向多爾袞問道:
“你這處處留後路的,未免太謹慎了些吧?萬一到時候你是和他們講理,可他們不同你講理,到時候他們一下子揮刀揮槍地殺將進來,你就算是有三頭六臂也抵擋不了,就算他們沒有完全失了分寸,並沒有直接下殺手的話,起碼也會把你們兄弟全部挾持起來,逼迫你們就範吧?到那時就悔之晚矣了!”
“其實兩黃旗也未必有那個膽子,畢竟在場的又不是一個兩個人,他們說來硬的就可以來硬的,”多爾袞話鋒一轉,“話又說回來,如果他們真的要動武的話,我們有什麽辦法?首先除兩黃旗外,任何一旗的甲士未經皇上宣召,是絕對不可入宮半步的,如果按照阿達禮他們的設計,那麽我就是公然調兵逼宮了,到那時即使僥幸成功,必然會引來極大的怨怒,一旦被煽動起來,我這個皇位能不能坐得穩也就難說了。”
“但是總也要比等兩黃旗的刀鋒擱在你的脖子上,卻毫無抵抗能力要強吧?當年李世民還不是靠著‘宣武門’之變,在城門前殺掉了一兄一弟才成功嗣位的?隻要你將來這個皇帝做得好,讓大清基業穩固,江山一統,又在乎那些身後之名幹什麽?”
我知道在滿清沒有入關之前,根本沒有多少漢化,幾乎就是半野蠻狀態,這時候的滿洲貴族們無不是凶狠毒辣,爭權奪利起來血雨腥風,毫無顧忌名聲正義之類的,溫良恭謙讓在他們麵前純粹就是狗屁,可以說這時候滿清的政治就是槍杆子政治,還顧慮那麽多做什麽?
多爾袞無奈地苦笑著:“你以為我沒有動過這些念頭嗎?好歹我也是從戰場廝殺了十幾年過來的,也不會不懂得‘快刀斬亂麻’的道理,可是能真那麽容易嗎?首先如果我入崇政殿的話,那麽手下的人是絕對不能跟入的,即便和兩紅旗合兵後對兩黃旗來個反包圍,殿內的正黃旗巴牙喇們肯定會立即將我們幾個全部拿下,用來要挾外麵的人撤兵,到時候就算他們不撤,豪格等人也一定會下令將我們悉數殺掉,我相信這時候他絕對會奮力一搏的。
而我不入崇政殿而直接麾軍殺進去的話,固然可以僥幸成功,那麽我等區區數千人如何對付外麵將近三萬的兩黃旗精銳之師?到時候宮廷內外,盛京內外,就會陷入一片混戰之中,最後結果如何?滿洲八旗一共隻有十二萬人,怎麽經得起如此內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