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節 陳年債務

“阿瑪何必用這種眼神看著我?弄得跟仇敵相見似的,都這麽多年了,難道就不能看開點?讓外麵的人笑話得還不夠嗎?”嶽托邊說邊轉頭看了一下椅子,“怎麽,兒子好不容易來看阿瑪一次,阿瑪會讓兒子就這麽站在這裏回話嗎?”

代善悻悻地抬了一下手,沒好氣地說道:“要坐就坐,還廢話那麽多幹什麽?”

“那就謝過阿瑪了!”嶽托拱了拱手,斜簽著身子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代善冷冷地盯著他的臉,警惕地問道:“你今天這麽晚偷偷摸摸地跑過來,還一口一個‘阿瑪’的,想來也沒什麽好事,你不會說你今日前來是為了與我和解,盡釋前嫌的吧?”

“嗬嗬,阿瑪好歹也養了我十幾年,雖然額娘去得早,可您總也沒把我餓死不是?雖然後來我經常跑到四貝勒那裏去蹭飯吃,不過卻也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一句您的不是,您又何必一直耿耿於懷?”嶽托提起數十年前在赫圖阿拉的往事時,雖然一臉的輕描淡寫,不過心底裏的苦澀卻是無法釋懷的。當年他和薩哈濂,碩托同屬代善的元妃所出,母親早早地死去,代善又娶了一個狹隘嫉妒的繼室,從此處處視他們兄弟為眼中釘肉中刺,就差把他們統統趕出家門了。

也不知道這父子之間是不是天生的冤家,代善對於這幾個前妻所生的兒子們的虐待已經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他把老弱病殘的兵丁和瘸馬老牛統統都換到兩個兒子的旗下去;因為嫌父汗分給自己建宅子的土地沒有嶽托的寬敞,居然豁出臉皮和嶽托爭宅地,鬧得滿城風雨;聽信後妻之言差點殺了碩托,後來事敗之後居然三次跪請父汗允準他親手殺掉兒子,甚至不惜捏造出兒子染指自己繼妃的謊言來。

相反對於繼室所生的第四子瓦克達,代善則極度溺愛包庇:早年因為瓦克達私養妓女,叫府中的女人們學漢人裹腳,因此被皇太極下令抽了四十鞭子,代善心痛得要命,親自跑到薩哈廉府上去照料瓦克達,甚至還生了一場病。

兩相對比,怎能不讓他感到寒心?當時十幾歲的嶽托就經常和薩哈濂跑去當時的四貝勒皇太極那裏去,皇太極那個狹小的宅子裏還住著他們的堂叔,舒爾哈齊的第六子濟爾哈朗。皇太極和他們一樣早早地沒了母親,而濟爾哈朗則更慘,早就成了父母雙亡的孤兒,連兄弟們都幾乎被當時的英明汗努爾哈赤殺戮殆盡。他幾次跑到軍功顯赫的哥哥阿敏那裏去打秋風,都結結實實地吃了個閉門羹,無可奈何之下濟爾哈朗隻得跑到皇太極這裏來寄人籬下。這幾個叔侄們算是同病相憐,在困境中結下的親情和友誼是難以磨滅的,這也就是後來嶽托與薩哈濂死心塌地地支持皇太極謀奪汗位的重要原因。

“你是不是要我明日在崇政殿上出言支持豪格繼承大統?”代善那雙混濁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嶽托,額頭上的皺紋越來越深了。

嶽托微微一笑:“恐怕就算我不來,您也照樣要支持豪格即位的,我何必又多此一舉呢?”

“剛才你看見兩黃旗的那幫子大臣們了?他們也看到你了嗎?”代善緊追著問道,外麵的人誰都知道他與三個年長的兒子一向不和,那個碩托早已經宣布與他斷絕父子關係多年,如果讓他們看到嶽托這麽晚一個人跑到他府上來,指不定要懷疑什麽。

“我自然是目送他們離去的,不過他們有沒有看到我恐怕就難說了。”

代善隱約覺得嶽托的話中似乎另有深意,好像他並沒有屬意支持豪格,這怎麽可能?於是代善連忙問道:“那你是什麽意思?莫非你明日準備站到睿親王那一邊?”

嶽托點了點頭,並沒有開口,但是代善眼睛中的火光一下子燃起,他剛欠了一下身子,卻又忿忿地安坐下來,他用淩厲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嶽托的臉,一字一句,冷硬異常地問道:“你想讓我死?”

“阿瑪已經六十歲了,也該享享清福了,又何必總是疑神疑鬼,不肯寬心呢?”嶽托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用看似不經意的口吻提到:“上個月羅洛渾給我添了個孫子,想想真是感慨,如今我也是做瑪法的人了……哦,對了,您的孫子阿達禮最近恐怕也很少過來吧?”

“阿達禮?”嶽托這一提,代善也猛然想起了這個掌握正紅旗實權的孫子似乎也有幾個月沒有來向他問安了,“他現在在幹什麽?”代善總覺得嶽托突然提起阿達禮,似乎另有深意。

“嗬嗬,他又不是我兒子,我怎麽可能知道他現在在幹什麽?不過,這一兩年來他似乎和他三叔走得很近,不知道是不是也給碩托給拉了過去,怎麽,您也不知道嗎?”

代善想起幾天前的靈堂之上,碩托附和著多鐸對豪格冷嘲熱諷時的情景,頓時心底裏一陣冰冷:莫非自己的這幾個子孫,都鐵了心要站在多爾袞那一邊嗎?他突然有一種四麵楚歌,孤家寡人的悲哀。

“你就不怕多爾袞是在利用你?別忘了當年四貝勒本來待你不薄,可是你兄弟剛死沒半年,他不就翻臉無情,差點把你殺了嗎?那多爾袞雖然表麵上仁和寬厚的,實際上說不定有陰狠呢,那十七年前的事兒,他怎麽可能一筆勾銷?”

嶽托輕輕地籲了口氣,“我相信多爾袞不是那樣的人,也相信他的心胸要比先皇要寬闊得多;不過就算是我一廂情願,總歸有兔死狗烹的那一天,我也不會後悔的:因為這是虧欠下多年的債,總歸要還的,遲一天早一天的問題罷了,在我還有償還之力的時候,還是要傾盡全力的。”

代善的手不知不覺地顫了一下,盡管他心中隱藏多年的愧疚和負罪感被嶽托的寥寥數語悉數引發出來,不過他仍然極力保持著冷漠,他不想被早已視同陌路的兒子看透心思,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要不是你和薩哈濂最先跳出來誓死擁戴四貝勒的話,還能有今天的結果嗎?當年欠下的那筆債,是無論如何也還不清的,與其讓多爾袞掌握了大權來報複我們一家,還不如支持豪格,讓他們兄弟再無翻身之日得好!”

望著執迷不悟,依然死撐著麵子的代善,嶽托忽然間感覺到一絲諷刺:“您就真的認為豪格是塊當皇帝的料?一旦多爾袞爭位不成,大清恐怕就再無一個安寧之日了,您是等著看大清在無窮無盡的內訌爭鬥中最終垮掉,還是希望大清的八旗將士能夠在一個有能力的主子的帶領下,揮師入關,定鼎中原?”

十七年前,冥冥中,是誰的手撥弄是非,將是非顛倒,君臣換位?而自己,在這場篡位之戰裏,又起著一個怎樣助紂為虐為虎作倀的作用?他雖不悔,豈能無愧?

而十七年後,當自己在一次經曆即將來到的驚濤駭浪,並且不由自主地被推上風口浪尖的時候,還能繼續無動於衷,保持著冷漠的立場嗎?就算是讓他袖手旁觀,他也做不到。畢竟,眼下大清正在關鍵時期,關內狼煙四起,寶貴的時機隨時可以來臨,如果沒有一個合格的統治者和雄才大略的統帥,那麽幾代人流血犧牲的夢想,又怎麽可能實現?

“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本來就是多爾袞的,現在他隻不過是準備拿回本應該屬於自己的東西,我們又何必橫加阻撓呢?”

代善終於猶豫起來,因為他發現自己的內心的確是虛弱的,“話雖如此,可我最多兩不相幫,不偏不倚,也勸你不要隨便出頭,畢竟卸磨殺驢的事經曆一次也就夠了,你難道一點也不怕嗎?”人也是奇怪,不論年輕時多麽的血氣方剛,膽大包天;等到了風燭殘年,兒孫繞膝的時候,卻是出奇的怕死。

“阿瑪與世無爭,淡泊名利了這麽多年,早先的銳氣早已經磨滅殆盡了,難道他多爾袞就看不出來這一點嗎?就算他真的耿耿於懷,伺圖報複的話,也不敢真的付諸實行,畢竟您早已退隱,不管事務,他就算想抓您的把柄也抓不到,況且弄不好還要招來‘心胸狹隘,刻薄忌憚’的不利名聲,多爾袞權衡利弊之後,還會認為有必要對一個年過花甲,毫無威脅的人動手嗎?更何況您好歹也是他的二哥,這點情分,想來他也不至於不顧。”

被嶽托一席話說中心思的代善沉默不語,在心底裏掂量著:也許,他說得確實有道理?

“多爾袞就算真的要報複,也隻會衝我一個人來,畢竟碩托胸無大誌,才具平平,對他構不成任何威脅,況且碩托早就對他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的了;至於阿達禮,他年紀尚輕,資曆淺薄,也掀不起大浪來,隻會老老實實地效忠於他;況且多爾袞暫時是不會對正紅旗下手的,畢竟他和多鐸已經各領一旗,過於貪心的話,任誰也不會答應——所以說多爾袞若是想報複的話,隻會先鏟除我,然後讓阿濟格把我手下的牛錄全部收去,這樣阿濟格就可以做鑲紅旗之主了。”

代善忽然感到疑惑,按理嶽托說出這等可怕的後果時,語氣和神情應該是悲哀的,可奇怪的是,嶽托似乎並不擔心自己將來的命運,好像在為別人分析一樣,淡然而平靜。

嶽托的嘴角微微帶起一弧苦澀:“我這條命,已經差不多沒了兩次了,前一次是多爾袞帶頭下跪,懇求先皇免去我的死罪;後一次是他的福晉在千鈞一發之際救了我,不然我就算躲過那一劫,也早就死在濟南城外天花橫行的大營裏了。

我隻管做對得起自己良心的事,他要真的鳥盡弓藏,也無所謂,畢竟這樣一來,我們一家反而能避免全部覆滅的命運——多爾袞最有可能做的,就是讓羅洛渾接替我的位置,將來四弟滿達海也會被他賞識的,多爾袞懂得如何收買人心,讓一幫年輕的小貝勒們為他死心塌地地效勞,就像當年先皇是如何厚待他們兄弟一樣。”

……

望著兒子離去之後空蕩蕩的椅子,代善怔怔地愣了很久,撚著花白稀疏的胡子,他兩眉之間的皺紋猶如深壑:這麽多年了,自己總算也在無數險浪暗流中掙紮出來了,眼見已經開始頤養天年了,難道還要縱身跳進那潭淤泥之中嗎?

這個暴風驟雨的前夜,烏雲也悄悄地遮住了月亮。我端了一些點心進來,走到茶幾前一一擺放整齊,然後轉臉對正仰躺在臥椅上,按揉著太陽穴,看不清任何表情的多爾袞勸慰道:“王爺,還是起來吃點東西吧,自從你打宮裏回來就一直躺在這裏,連口水都沒有喝過,你身子本來就不好,總也不能這麽糟蹋啊?何況還有那麽多大事等在那裏呢。”

多爾袞“嗯”了一聲,撐著身子坐了起來,在燭光的搖曳下,他的臉色反而沒有那麽蒼白了,眉頭雖然沒有舒展開來,然而眼眸卻依然明亮。他並沒有看那些點心,而是直接望向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柔聲問道:“你的鼻子沒事兒了吧?看起來好像已經沒那麽腫得厲害了,還好沒傷到骨頭,不然可就麻煩了。”

“要是我真的被肅親王打得破了相,那麽王爺要怎麽打算?能拿他怎麽樣?”我走上前來幫多爾袞把衣服上壓皺的地方一一撫平,用開玩笑的口吻嗔怪著問道。

多爾袞伸出手來捏了捏我的下頜,“你放心,我雖然不會殺他,但總也是要他付出相應代價的,不然他還真以為我不敢拿他怎麽樣了——打了我的女人還想活得安分 ,繼續安享富貴,那根本就是做夢。”

他說這話時,並沒有用相應狠辣的表情,似乎在提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語氣平淡。想起了曆史上豪格最終的結局,我的脊背不禁生出一陣寒意。

“他們還在外麵等著嗎?”多爾袞問道,自他從三官廟裏回府,阿濟格和多鐸以及眾多這個陣營裏的人就已經陸陸續續地趕來,已經在外廳等候了快一個時辰,但是多爾袞遲遲沒有露麵,他在怕什麽?如果要是畏懼結黨營私的罪名,他早就應該將大門緊閉起來,一個也不讓進,那麽他在猶豫什麽呢?

我點了點頭:“你總不能繼續將他們晾在那裏吧?興許這會兒肅親王的府上正是燈火通明,高朋滿座,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劃著呢,王爺豈能讓外麵這些個兄弟侄子,還要多年來忠心耿耿地追隨你的部下們寒心呢?”

“看來明日之爭,我是誌在必得了,不然光這些兄弟們也要逼我造反了,嗬嗬……”多爾袞努力緩和著口吻,“現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啊!我並非是故意晾著他們,而是事關重大,這手裏的所有棋子,都要謀慮再三,才能下出去啊!否則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他們的爵位富貴,甚至是身家性命全都係在你一個人身上了,難道都到了這個時候,你還猶豫嗎?”我不解地問道。

“唉,這你就不能明白了,畢竟這男人之間的爭權奪利,往往沒有想象中的那麽簡單,”多爾袞的手輕輕地拂過我的鬢發,微微歎息一聲,“外麵這些人,不全是我們兩白旗和鑲紅旗的,況且就算是兩白旗的,也保不準哪個將來不會吃裏爬外……你說說,現在他們跑來懇請我繼承大統,或者口口聲聲地表白忠心,那都是因為我很有希望明日獲勝,成為大清的主子,到時候他們就可以收回一切成本了,可要是我一旦爭權不成,敗落下來,不能給他們所求之物的話,他們還會繼續死心塌地嗎?”

我想起了曆史上豪格失勢之後,他的部下和支持者有多少見風轉舵,什麽“良禽則木而棲,良臣則主而事”純粹是屁話,哪一個不是“趁你命,要你命”,落井下石,一個比一個見機得快。盡管這其間也不能排除豪格的為人問題,可支持擁戴者越多,裏麵動機不純的分子就越多,雖然多爾袞籠絡人心的能力絕對一流,但是曆史上那個他身後的背叛者蘇克薩哈就很能說明問題。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輕易表態,以免將來給別人抓住了把柄,後患無窮啊!”多爾袞輕聲歎道:“現在我能完全信任的,恐怕就隻有自己家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