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節 命運賭局
遠遠地可以隱約看到盛京城那灰蒙蒙地輪廓了,在風雪迷離中,這座雄偉壯觀的城池此時越發模糊起來,仿佛預示著我們自己也無法完全掌控的命運,前途叵測,危機四伏。
北風呼嘯,將所有旗幟靈幡都席卷得獵獵作響,回頭一眼望去,一片白茫茫的隊伍迤邐前行,根本看不到盡頭,所有隨行的王公貴族們全部素服係孝,策馬跟在皇太極的靈車後,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緘默不語,麵無表情,各自思考著各自的心思。
就這樣護著靈車走了將近一天的路程,直到天色漸暗時,我遙遙地望見盛京城的輪廓時,寬闊的官道兩旁,已經跪伏著無數身係縞素的官員和將士。鵝毛般的雪片紛紛揚揚地落在所有人的身上,每個人摘去帽纓花翎的冠頂上,都已經薄薄地積起一層玉屑,但是整整齊齊的腰間孝帶所遮擋不住的是,他們身上的服色——是黃色,一眼看不到邊際的杏黃色,在白色的世界裏顯得格外耀眼,尤其是這個看不到太陽的冬季黃昏。
“怎麽不見藍旗?豪格和濟爾哈朗難道還沒有趕到嗎?”當看到這片寂靜得令人莫名壓抑和心悸的杏黃色時,我勒了勒馬韁,放慢了速度,側臉對旁邊一直麵沉如水的多爾袞問道。“會不會他們根本沒有回合兩黃旗,而是直接趕往錦州和小淩河去了?”
“不可能的,盡管濟爾哈朗精於算計,但也不至於覺察到密旨中的破綻,”多爾袞回頭用馬鞭指著曖雞堡的方向,淡淡地說道:“藍旗的隊伍現在大部分依然駐紮在那裏,是兩黃旗先趕回來的,為的是在非常時期護衛京城,防備有任何居心叵測,妄圖叛逆者的謀反兵變——你以為兩黃旗和兩藍旗是一條心的嗎?”
“你的意思是,兩黃旗的大臣們不但提防我們,同時也沒有忘記提防豪格他們,畢竟豪格不是他們的主子,他們隻會效忠於將來的皇上,但這位皇上最好不要有自己本來的勢力的家底,這樣才能讓他們心底更加踏實,”我揣測道:“所以八位大臣緊急商議過後,還是以惟有兩黃旗才有入京駐防之權,其他各旗未經皇上宣召不得擅自入城這條鐵打的規矩為借口限製住了蠢蠢欲動的豪格,所以兩藍旗現在隻得在距離盛京最近的曖雞堡繼續待命了?”
多爾袞點了點頭:“你猜得大致沒有錯,也許豪格也隻能和濟爾哈朗各自帶五百軍士入城護靈,就和我們一樣,非常時期,畢竟有這個借口可以通融。不過在將近三萬的兩黃旗軍隊的包圍監視下,相信不論是我,還是豪格,誰也不敢公然武力對抗,那無疑是給了兩黃旗將我們各個擊破的機會和最好的借口。”
“萬萬不可掉以輕心!畢竟兩黃旗根本沒有任何一位可以推出了繼承皇位的人選,那他們必然會在有資格參與角逐的人選中挑選一個支持,在你和豪格之間,我相信他們絕對會選擇豪格的,畢竟他是大行皇帝的長子,大行皇帝在世時如何厚恩加於兩黃旗各位大臣,他們怎能不感激涕零,回報君恩?而輔佐先皇之子嗣位,則是最大的功勞。”我不無憂慮地提醒道。
多爾袞的嘴邊彎出一抹弧度,似乎滿懷嘲諷,他苦笑著:“對啊,我還有提防著濟爾哈朗在豪格與兩黃旗之間積極主動地牽著線,暗暗地拉著關係,到時候兩藍旗根本用不著進城,光靠城裏駐守的兩黃旗就可以把我們一鍋燴了,至於錦州和小淩河那邊,自然有兩藍旗過去收拾。”
“如果你是豪格,你會怎麽辦?”
多爾袞略一沉思,然後輕鬆地答道:“要想收買兩黃旗的人心,得到他們的信任和支持,就必須要做一個承諾:答應在成功嗣位之後,兩黃旗的地位依舊不變,至於他手下的正藍旗嘛,就全部編入兩黃旗內。隻要不把兩黃旗的旗色換掉,就有了一半的把握。”
我輕笑一聲:“你認為豪格會想到這麽聰明而有效的辦法嗎?換句話說,如果叫你登基之後如此這般地對待跟你這麽多年的兩白旗,你的做得到嗎?”
他幹脆利落地回答道:“當然做不到!”
兩人意味深長地對視了一眼,彼此都清楚萬分:在這個黨爭異常尖銳激烈的時候,任何聯盟都不是牢不可摧的,就算他們真的結盟又如何?隻要豪格一天還是正藍旗的主子,那麽他就一天也不能停止為正藍旗打算,這一點,多爾袞清楚,兩黃旗的大臣們自然也心知肚明。
望著前方模糊灰暗的盛京城郭和官道旁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杏黃色,我突然覺得心頭湧起一陣寒意,迅速擴散到了全身,幹冷的雪花鑽到衣領裏,蕭瑟的寒風如同刀子一般地割著臉頰,想象著我們即將一步踏入這層層包圍的龍潭虎穴之中,麵對前途叵測的命運,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悲壯與慷慨頓時湧上心頭。
進,要麽榮登大寶,得償所願;要麽身敗名裂,性命難保。這盤悉數籌碼全部壓上的賭局,需要多麽艱難的選擇和何等的勇氣?
退,要麽裂土自立,在內訌中謀求生機;要麽身背惡名,難以翻身。雖然現在改變決定,立即趕往自家軍隊的駐地還來得及,但是他多爾袞怎麽可能選擇這條路呢?
我不知道他平靜地表麵下,內心究竟做了多少激烈的鬥爭,但最終我知道了他的選擇,因為他微微地籲了口氣,淡然地望著越來越近的盛京城,眼神中的愁緒已經悄然消失,“馬上就到了,我們走快一點吧,進城之後就有暖爐烤了。”
說完之後,多爾袞立即換上一副待會兒麵對跪拜接靈的大臣們時所應該表現的悲哀與傷痛的神情……
趕回盛京之後,崇政殿的主殿早已被加班加點地布置成了一座莊嚴肅穆,掛滿素色白幡,香火繚繞的靈堂,大行皇帝的梓宮被二十八人小心翼翼地抬進了正殿,恭恭敬敬地安放在神位之前。但是由於沒有來得及擬定廟號諡號,所以暫時缺少供奉的牌位,這可是一件不可疏忽的大事,於是已經連續兩個夜晚也沒有合過眼的多爾袞和幾位親貴一道,在一旁大政殿的耳房裏,勉強打著精神商議大行皇帝的廟號和諡號。
“應天興國弘德彰武寬溫仁聖睿孝敬敏昭定隆通顯功文皇帝……”
多爾袞捏著範文程送交上來的折子,仔細地觀看著,盡管有點心不在焉,但是表麵上他仍然是一臉鄭重,輕聲地讀出之後,他的目光從折子上移開,望向躬身立於地中央的範文程時,已經是飽含讚許和滿意,他和藹客氣地說道:
“嗯,不錯,這段諡號擬得確實很貼切,也正好概括彰顯了我大行皇帝一生的文治武功,我等隻有終生仰慕景崇的份兒了,範大學士不必拘謹,還請安坐吧!”
“謝睿親王誇讚!”範文程望了一眼周圍幾位王爺,猶豫道:“臣不敢在各位王爺麵前妄自尊大,還是站著得好。”
“呃,叫你坐你就坐嘛,你是大行皇帝生前最看重的漢臣,官至一品,以後大清還要仰仗先生繼續效力呢!區區一把椅子算什麽?你們讀書人啊,就是不夠爽快!”多鐸似乎對範文程的繁文縟節有些厭煩,於是毫不客氣地說道。
“謝睿親王,豫親王賜座!”
範文程斜簽著身子在最末位謹慎地坐了下來,一麵詳細地給各位不通文墨,尤其對漢文中這些對於他們來說晦澀難懂的詞匯做著解釋,一麵悄悄地用眼角的餘光打量著與代善並肩坐在首位的睿親王,多爾袞正用溫和的目光注視著他,仔細地聽著他的每一句解釋,和顏悅色,溫文爾雅。
範文程在心理暗暗地感慨著:如果老天厚待於大清的話,就應該讓這位從善如流,開明大度的王爺當上大清之主吧!在範文程心中,繼承了皇太極政治思想的多爾袞隻要能夠登上大寶,那麽絕對是他們漢臣的幸事,因為無論皇太極還是多爾袞,都是滿洲貴族中絕對的異類,他們仰慕漢文化,如饑似渴地學習漢文化,思想開明,眼光高遠,絕非其他滿人王公所能企及的。能夠繼續輔佐這樣一個君主,那麽他範文程就會有更大施展才華的空間了。
很快,幾位王爺紛紛點頭,範文程擬定的諡號順利通過了,代善轉向多爾袞問道:“以睿親王看來,大行皇帝該用什麽樣的廟號為好?”在城門外跪接梓宮之後,已經年過花甲的代善一直保持著黯然失落的表情,似乎是兔死狐悲,感慨人生無常,覺得自己似乎也離這一天不遠了。
多爾袞心中冷笑一聲,嘲諷著代善的假惺惺,他怎麽會不清楚這個老謀深算,精滑無比的二哥心底裏的小算盤?由於當年代善的怯懦退縮,間接導致了他額娘的慘死,他至今還清晰地記得,在父汗的靈柩前,當皇太極宣布了所謂“遺詔”之後,將目光瞟向代善時,代善是如何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證實”這遺詔是他按照父汗的親口敘述而寫下的。本來乍聞皇太極宣布令她殉葬的“遺詔”時大驚失色,幾乎沒有從震驚中醒悟過來的大妃阿巴亥是用如何愕然和不敢置信的目光死死地盯著代善的。
當時母妃那傷痛欲絕和淒然悲哀的目光令多爾袞立即明白了其中原委,他暗暗地咬破了嘴唇,終於按捺下了衝上前去掐住那個道貌岸然之人喉嚨的衝動。此後整整十七個春秋,那個眼神一直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中,也讓他的心逐漸由脆弱轉為堅強,直到堅毅決絕。
此時多爾袞望著一臉忠厚的代善,眼前依稀浮現出那個不太清晰的場景:一片慘淡的白色,隻有額娘身上的盛裝和繁複精美的頭飾給這裏添上了一絲亮色,卻是那麽的不協調,她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盡管眼眶中閃爍著淚光,然而淒豔絕倫的麵龐上,卻帶著柔和的微笑:“四貝勒,希望你能夠履行好你的誓言,你父汗會在地底下一直盯著你的。”……伴隨著年幼的多鐸惶恐無助的痛哭之聲,被熊熊怒火燒紅了眼睛的阿濟格猛然抽出腰刀來衝上前去,厲聲吼著:“誰敢讓我額娘殉葬我就殺了誰!”然後在眾位貝勒七手八腳的強硬製止下,被強行拉了出去,隱隱還能聽到他完全失去理智的怒吼:“你們等著!我們兄弟早晚有一天會把這些債全部討回來的!”
……
代善麵對多爾袞看不出任何情緒的眼神,心底裏突然一陣寒冷,這是他這麽多年來再也未曾感受過的。他一直深深地疑惑著這位比他年幼三十幾歲的幼弟那深如古潭,難現波瀾的眼神,就如他當年在父汗的靈柩前無奈看著慟哭失聲的多鐸,聽著阿濟格的嘶聲怒吼時,無意間瞟過在不顯眼的位置靜靜佇立,冷眼旁觀這一切的多爾袞,他隻有十四歲啊!怎麽可能在即將看著額娘走向死亡的那一刻,還能如此冷靜呢?
在那一刻,內心虛弱的代善甚至懷疑:是不是父汗的魂魄沒有飄走,而是悄悄地附在了十四弟的身上,正壓抑著心中的萬丈怒火,冷冷地看著這一切。這時候,他忽然覺得,多爾袞的神情和眼神中的陰冷,和父汗是何等的相似,“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立即就報!”他的耳旁似乎正回響著陰森的話語。
不行,自己一定要千方百計地阻止多爾袞即位!如果多爾袞一旦嗣位成功,登上寶座,他代善就必然死無葬身之地,當年皇太極是怎麽弄死莽古爾泰和德格類兄弟的,他心裏一清二楚。這個性格脾性比皇太極還要令人無法摸清的多爾袞,將來報複起來,說不定要比皇太極還要陰毒狠辣。
代善正胡思亂想著,多爾袞的話語聲終於響了起來,一如往日的溫文:“我看,大行皇帝一生勤勉,朝乾夕惕,英明聖哲,開疆拓土,實為我大清後世君主所效仿仰慕之聖德,非‘太宗’二字不足以彰顯其豐功偉業,禮親王覺得如何?”
“唔,睿親王此議甚是妥當,我很讚成,你們幾位怎麽看?”代善猛然驚醒過來,連忙強打精神附和道。
“嗯,我等附議!”眾人紛紛點頭讚同著。
第二天一大早,所有在盛京或者剛剛接報晝夜兼程趕回盛京的王公貝勒,文武重臣,各旗統領們全部聚集在崇政殿莊嚴肅穆的靈堂之中,所有愛新覺羅家族的王公的福晉們均偕同而來至,一時間大殿之內聚集不下,很多人隻能跪在寒風料峭的殿外廊下跟著祭拜哭靈。
眾人按照品級和爵位的順序依次排好,一一前往皇太極的靈位前上香祭祀,頌念悼文,其餘的人則整整齊齊地跪伏在冰冷的地麵上聲情並茂地哭靈,由於人數濟濟,這哭聲格外震耳,響徹內外,營造出了愁雲慘淡,舉朝同哀的氣氛來。
我和多爾袞並肩跪在一處,趁著周圍嘈雜異常,此起彼伏的慟哭聲,悄悄地問道:“這肅親王和鄭親王怎麽還沒有趕回盛京?莫非節外生枝了?”
多爾袞眉頭微皺,不置可否,“不知道現在什麽時辰了,應該趕回來了吧?”說著他從懷裏取出一塊西洋懷表來,低頭去看時,我忽然覺得周圍的哭聲似乎突然中止了,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向我們這邊接近。
等愕然的我抬起頭來看時,正好對上了豪格那張居高臨下,布滿陰沉怒氣的臉,隻見他眼神陰狠,五官扭曲,正詫異中,就聽到他惡狠狠地咆哮:
“多爾袞!你這個弑君謀逆的叛賊,少在這裏假惺惺了!老子今天要手刃了你!”
我的全身猛地一個顫抖,由於多爾袞在我左側,正好被我隔開,此時我看不到他如何反應,隻見豪格伸手往腰裏一摸,卻隻摸到了個腰刀的空鞘——盛怒之下,他居然連在宮門外已經把腰刀留下了的事情都忘記了。
豪格眼見自己當眾出了個洋相,惱羞成怒之下立即揮拳向我身後的多爾袞襲去,本來正跪在地上的我並沒有出於本能躲閃一旁,“小心!”我驚叫一聲,猛然站起,豪格收手不及,這一記重拳結結實實地打在了我的臉上。
在周圍眾人的失聲驚叫中,我悶哼一聲,身子失去平衡向後倒去,正好被幾乎同時站起的多爾袞接在懷中,他勃然大怒:“豪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