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節 偏向虎山行
霎時間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莊妃,恐怕她從來也沒有像今天一樣被大家如此關注過。在嫁給皇太極這十八年間,她一直保持著低調和謹慎,一直恪守著一個婦道人家的本分,加之相貌也不是特別出眾,皇太極對她一向不冷不熱,如今“機緣巧合”,大玉兒竟然成為皇太極臨死前唯一一個在場的人,所以她此時的一句話,令眾人無不緊張萬分。
我卻將眼角的餘光悄然地瞟向多爾袞,隻見他雖然也如其他人一樣注視著莊妃,但是他的眼神中似乎隱隱有一種信任感,或者說,那是一種成竹在胸的自信。
終於,莊妃停止了抽泣,輕輕地噓了口氣,用悲傷淒然的語氣回答道:“皇上從突然發病到駕崩,連半柱香的工夫都不到,我隻看到皇上不停地喘息,捂著胸口根本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等我趕忙跑出去傳太醫後,剛轉身回來,皇上就……就已經不行了……”說著她的眼圈再一次紅了,急忙用手帕遮掩著,淒淒哀哀地哽咽著,再也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來。
我心中暗笑:皇太極剛剛咽氣時也沒見你有多麽悲傷,要說極端慶幸才更貼切一些,你和多爾袞布置現場時倒也沉著冷靜,也難得你現在能擠出這麽一副急淚來。
“哦?那麽娘娘的意思是大行皇帝並未留下任何遺詔和隻言片語?”
阿濟格的麵部表情說不出的奇怪,由於他事先並沒有得到兩個兄弟的任何知會和透露,為人粗獷直率的他了無心機,所以並沒有感覺到任何的異常。如今聽到莊妃這個回答,他可謂喜憂參半:喜的是皇太極並沒有留下遺言,因為如果有遺言的話,必然是令豪格即位,這對他們兄弟而言絕對是滅頂之災;憂的是,如今皇位繼承人成了一筆糊塗帳,這下又該風雲突變,刀光劍影了,這一旦火拚起來,誰勝誰負,連他阿濟格這個一貫自負的人恐怕心裏都沒個底。
莊妃沒有開口,卻點了點頭表示確認。這時很明顯地看到眾位滿洲貴族們互相用眼神交流著,但是誰都沒有說什麽,尤其是心底話,更不能透露半分,畢竟現在不是各自表態的時候,在這個政權交接更替的敏感時期,相信別人隻會死得更快,所以隻有自己的心是唯一值得信任的。這些在皇太極數度大清洗之下平平安安走過來,仍然高官厚祿的愛新覺羅家族的兄弟子侄們,無不磨礪得心機深沉,狡猾善變,這就是幾番拚殺後衝到決賽圈的選手們,每個人的實力都毋庸小覷。
多爾袞眼中光芒一閃,隨即恢複了平靜,嶽托望了望多爾袞,略一沉吟,說道:“既然大行皇帝並未留下任何遺詔,那麽未來的皇上就應該按照當年太祖武皇帝所訂立下的規矩辦,由太祖爺所列名單中的各位領旗貝勒們共同推舉一位繼承人,想來大家也都可以通得過吧?”
嶽托的話冠冕堂皇,老成謀國,不偏不倚,無疑是為了照顧眼下三個中立派貝勒們的情緒。由於他經曆過這麽多年來雲譎波詭的政治鬥爭,所以養成了恪守中庸,不露鋒芒的性格,顯然他並不想讓太多的人知道他暗中給多爾袞幫了那麽大的忙,這一點,連他的弟弟碩托和滿達海都並不知情。
大家紛紛頷首讚同,因為無論是否親身經曆過天命年間汗位爭奪之戰的兄弟子侄們,都非常清楚那個鐵板釘釘的規矩,尤其這裏沒有一個外人:
天命七年(1622年),努爾哈赤雖然已是六十四歲的老人,但始終不談汗位的繼承問題。他的兒子們都想知道父親的打算。有一次,他的八個兒子進見父親,問他們當中哪一個人將來可以繼承汗位。努爾哈赤回答說:“繼我之後嗣登大位為君的,不要選擇那種恃強恃力的人,因為這種人往往依恃暴力行事,必得罪於上天。你們八王中應選擇既有才能又善於接受勸諫意見的人繼承我的汗位。推選時,一定要合謀共議,謹慎擇賢,特別要防止品德不端的人僥幸被薦舉。嗣位後,若發現才能淺薄,不能主持正義,甚至坐視不管,應經過眾議,可以把他換掉,在你們的子弟當中選取賢者為君。”
這事兒沒過幾天,努爾哈赤就擬訂了一份名單,然後宣諭全朝,上麵一共有十個人,分別是當時功封或者恩封貝勒的愛新覺羅家的十位地位顯赫,手握兵權的兄弟子侄們:
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濟爾哈朗,嶽托,阿濟格,豪格,多爾袞,多鐸。
這也就是後來“十王”的由來,多爾袞由於年齒排列,被稱為“九貝勒”,後來稱“九王”的由來。
努爾哈赤規定將來議政大臣和推舉繼承人必須在這十人中間進行,並規定這個製度要一直延續下去,可惜後來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似乎想推翻這個曾經的決定:在努爾哈赤去世前兩年,他將手下的嫡係精銳,八旗中最為富庶強大的兩黃旗分別交給了多爾袞三兄弟,正黃旗給十歲的多鐸,鑲黃旗一半給多爾袞,一半給阿濟格。這無疑給年長的貝勒們一個信號:大汗要立多爾袞或者多鐸為繼承人了!因為兩黃旗是君主親自掌控的嫡係,誰掌握了兩黃旗,就等於是將來的大汗。
隻可惜老天作弄,努爾哈赤正準備收回那道諭旨之時,老天就不給他時間了,在曖雞堡的大妃阿巴亥麵前留下了令多爾袞繼承汗位,代善輔政的遺言後,就匆匆地上路了。由於代善兩個兒子的臨時“反水”,代善本人的懦弱無能,皇太極將父汗正準備扔到廢紙堆裏的諭旨重新翻了出來,由於在這十個人中占了大多數支持,他終於如願以償,順利謀得了汗位。在當了大汗之後,他以“兩黃旗必須由大汗親領”的理由,把他手裏的兩白旗旗號與多爾袞兄弟的兩黃旗互換[注意:換的是旗號,手下的兵馬統領一個都沒換],這也就造成了現在的結局。如今時過境遷,十人中病故了三個,不知道要不要“補選”?
我暗暗地算了算,如果真的要按照這個法子來和平解決皇位繼承問題的話,眼下這七個人中,多爾袞陣營四票,豪格陣營三票,誰勝誰劣,一看就可明了。但問題是,似乎在這個時候的滿洲,大家不是以人數多寡和票數多少決定大事的,因為這少數民族族中年長或者輩分高的族中長者權威是仍然沒有泯滅的,這也就是曆史上崇政殿之爭為什麽代善的發言能夠起左右局勢作用的原委,想到這裏,我不禁捏了一下拳頭:代善這條老狐狸,他是絕對不會讓多爾袞順利獲勝的,這倒是個難題啊!
多鐸忽然說話了:“我覺得現在早已經不同往日了,這個名單中少了幾個人,就應該再補充一兩個人進來。”
他的話立即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嶽托側過臉來:“哦?豫親王有何見解,不妨道來。”
“那我就大膽直言了,既然這正紅旗已經被禮親王放手一段時間了,禮親王雖然還掛著個領旗王爺的頭銜,不過這具體事務還不是穎郡王一手包辦?而且大行皇帝生前也曾經表示過穎郡王經過磨練,已經可以獨當一麵了,而且穎郡王是眼下所有王爺中唯一一個沒有進當年太祖諭旨中的人,如果眼下時過境遷,仍然將他排斥在外的話,豈不是太不公平?”
多鐸說到這裏時,微微側臉望了一眼隻有二十三歲的阿達禮,果然,阿達禮眼睛一亮,雖然他立即拱手謙辭:“豫親王過獎,小輩不敢與各位叔祖們並列,實在惶恐。”但是仍然掩飾不住臉上的一絲得意之色,我暗暗歎息:畢竟是年紀輕磨練不夠啊!沉穩內斂的火候差了些,看來從小在優越平安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人,自然無法與在殘酷的鬥爭中迅速成長成熟起來的人相比。
別看多鐸平時如何嬉笑荒唐,不務正業,但他頭腦中的智慧卻絲毫不遜色於其他同樣老謀深算,人才濟濟的兄弟侄子們。這一招的確不失為高明之舉,可以一箭雙雕:拉阿達禮上船,無疑增加了己方陣營的實力,如此一來正紅鑲紅兩旗基本一致,到時候勢力對抗起來,可以與豪格各占四旗,平分秋色;
更為厲害的是,多鐸竟然敏銳地考慮到了代善的態度可以左右全局的問題,也就是說,他參照當年皇太極拉攏嶽托和薩哈濂架空代善勢力,逼迫代善主動退出爭奪,並且擁戴皇太極一例——如果舊事重演,掌握兩紅旗實權的嶽托和阿達禮叔侄同樣把代善架空的話,那麽就不怕他到時候橫加阻撓了。
嶽托聽罷,不置可否,並沒有任何情緒流露,而是明智地轉向多爾袞,征詢道:“睿親王以為如何?畢竟此事關連到我兩紅旗,我理應避嫌,還請睿親王決定吧!”
多爾袞麵色凝重,目光鄭重其事地在每個人的臉上巡回了一番,然後問道:“不知諸位有何異議?”
“沒有。”
大家紛紛點頭讚同,因為沒有一個反對派,至於三個中立者,滿達海是嶽托的弟弟,這給與他們家族和兩紅旗的利益,他當然不會反對了;尼堪和博洛此時仍然屬於“人微言輕”的階段,所以他們見此形勢,也人雲亦雲地點頭應付了。
半個時辰後,大家陸續散去前,在這座大帳中,一個簡易的臨時靈堂已經布置完畢,由於事起突然,倉促之間根本無法尋得白絹縞素和麻衣來。於是在我的提議下,大家各自貢獻出了被子。在古代,富貴人家的被子都是外麵錦緞絲綢內襯白色棉布的,這裏自然也不例外,於是許多被襯在“嗤拉”“嗤拉”的尖銳聲響中被扯成了各種形狀的布條布片來,有的用於靈堂靈幡的裝扮,有的則被大家紛紛係在腰間和額頭上,表示戴孝。
所有前來伴駕狩獵的隊伍營盤頓時喧騰忙碌起來,好在可以就地取材,於是才三更過後,全部將士們統統“服國喪縞素”,全副裝備起來,並且開始收拾行裝。因為多爾袞已經下令,東方見白之際,就立即拔營返回盛京,一向軍紀嚴厲的八旗將士們可不敢有絲毫怠慢。
按照規矩,親人們要為逝者輪流守靈,皇帝駕崩則更需講究,需要跪在靈位前守夜。這可是一件極為辛苦的差事,考慮到大家的體力承受問題,經“皇家臨時治喪委員會”統一商討決定:每位各守半個時辰,算下來正好可以守到天亮。
首先守靈的是我和多爾袞,在燈火通明的靈堂中,並非隻有我們兩人,而是增添了許多侍衛,按照規矩這些侍衛必須是兩黃旗中的人,即使多爾袞也不能下令改換他旗手下,更不能令他們全部退下。於是在幾乎是監視的環境中,我和多爾袞這兩個謀害“大行皇帝”的幕後真凶,隻得恭恭敬敬,虔誠無比地跪在軟墊上,默默地給皇太極守靈。
好在我們可以在這半個時辰的漫長枯寂時間中,用朝鮮語交流,畢竟滿洲懂得朝鮮語的人是真正的寥寥無幾,這些連漢語都困難的侍衛們,就更不可能聽得懂朝鮮話了。
“你真的不打算調集錦州的鑲白旗和小淩河的正白旗進京了?”我低聲問道。
這是一個勝算不高的選擇,但是在爭奪皇位時一旦衝突起來,為了自身安全著想,還是有自己軍隊防身要好,因為在政權更替中,自己赤手空拳,很難想象會是什麽結局;按照時間計算,現在豪格與濟爾哈朗應該已經和盛京外圍的兩黃旗聯絡上了,如果等到皇太極駕崩的消息傳過去時,他們也許正按照“諭旨”的吩咐,正在出盛京三十裏的曖雞堡集結,然後向兩白旗駐地進發。
“時間已經來不及了,肯定是接到消息的兩黃旗和兩藍旗先進城,我們的人在後麵尾隨,能不能進得城去都成問題,萬一被他們誣為叛逆,就有得麻煩了,”自從昨晚多爾袞否決了密調兩白旗入京這一下策之後,就再也找不回這個時間差了,他輕聲繼續道:“不過這裏的一千餘人自然可以全部帶回去,借口是‘護靈’,他們自然不能橫加阻撓的,何況我們進不去,兩藍旗當然也進不去。”
“隻可惜,杯水車薪哪。”
我想象著一步進入城防堅固,密不透風的都城盛京,就等於一步踏入了前途叵測的危險境地:城外有兩藍旗虎視眈眈,城內有兩黃旗披堅執銳,那可是真正的龍潭虎穴,盡管我們明知崇政殿裏是“山有虎”,但我們必須“偏向虎山行”。這場疾風驟雨的殘酷鬥爭,眼下隻不過是剛剛拉開序幕而已,一個不慎,身家性命都成問題,不得不謹慎萬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