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
司空府。
書房。
夜璃歌定定地看著坐於案後的父親,容色清冷。
“為了璃國。”
“我不懂。”
“太子性情文弱,猶欠膽魄,非璃國之福。”
“可皇上年富力強,況朝中有您,有章程二位丞相,有鎮西將軍,何必還要我?”
“歌兒,”夜天諍深歎,“我朝祖製與他國不同,皇後可參政,必要時更可監國,至於太子妃……這個,你知道吧?”
夜璃歌頷首:“所以呢?”
“你看這個。”夜天諍不答,卻從案上抽出一份薄柬,遞到夜璃歌麵前。
冷凝目光在薄柬上淡淡掃過,夜璃歌的眸色,深了。
原來,是這般。
“歌兒,現在你明白了麽?”
“此事,爹爹可有向皇上提及?”
“今晨剛剛收到消息,因為太子授冠之禮,及甄選太子妃,故還未呈報。”
“可是爹爹,”夜璃歌默然片刻,還是把心裏的話說了出來,“您應該知道,宮廷,並不適合女兒。”
“我知道,”夜天諍點頭,“關於這一點,我已經想過,太子妃的訂婚禮,光擇吉、下聘、過定、祭天、詔告,便需三月左右,若是等到大婚,則要一年時間,有了這麽些日子,璃國必定已經轉危為安,至於你進不進宮,做不做太子妃,為父,絕不勉強。”
“真的?”蹙起的眉頭,鬆了,夜璃歌麵色稍霽。
“真的。”夜天諍一臉正色,“歌兒,你試想想,這麽些年來,為父何曾委屈過你?何曾強求過你?又何曾,隻把你當作閨中女兒看待?為父知你天賦奇稟,自小不肯將你埋沒,送你識高人拜名師,你愛什麽,為父便給你什麽,即便你不通針織女工,不願受大家閨秀的教條約束,為父也依然由著你,難道,為父有在你麵前,說過一字半句的謊言麽?”
“沒有。”夜璃歌笑了,非常開心地笑了。
夜天諍離座,張開雙臂:“來,讓爹爹抱抱。”
夜璃歌順從地近前,偎入父親懷中,唇邊揚起一絲甜蜜的淺漪。
隻有這一刻,唯有這一刻,在父親寬闊而溫暖的懷抱中,她才會卸下冰冷的麵紗,展露出最小兒女態的一麵。
“歌兒,又長大了。”輕輕摩娑著女兒的後背,夜天諍眸中難掩感慨。
“爹爹,女兒已經不小了,哪還能再長大?”夜璃歌忍不住笑出聲來,順手揪了把爹爹的胡子。
“說實話,”低頭俯視懷中的珍寶,夜天諍滿臉慈愛,“我的歌兒,這世上,真沒有男子,讓你動心麽?”
“我啊,”夜璃歌調皮地眨眨眼,“一定要尋到一個,像爹爹這般睿智剛毅,胸懷博大,又一生至情的男子,方才出嫁。”
“你這個小傻瓜。”夜天諍忍不住伸指在她額頭上一點,“居然拿爹爹開涮。”
“我哪敢。”夜璃歌吃吃嬌笑,“人家說的都是事實嘛。”
“瞧你們爺女倆,出了朝堂,就這麽沒體沒統的,成什麽樣子。”
一道輕嗔的聲音傳來,書房門推開,容色秀美不減當年的夜夫人,端著兩碗參湯款步徐入。
“娘。”夜璃歌當即從父親懷中站起,恭恭敬敬地迎向母親,接過她手裏的托盤,“這些事讓翠兒他們忙就行了,又何必勞您親自動手?”
“你難得回來一次,娘親當然要親自下廚了。”夜夫人抬手摸了摸夜璃歌的臉頰,“這次在炎京,呆多久?”
“五六日吧。”夜璃歌撇唇,“南邊正跟虞國打著呢,若不是父親大人一再嚴命,女兒也不會回來的。”
“太子選妃,非同小可,你怎可不回來?”夜夫人拿眼瞪她,“話說回來,歌兒,你年紀……”
“得得得。”夜璃歌趕緊著打斷母親的話頭,自她十五歲及笄起,夜夫人有事沒事,便絮叨個沒完,生怕自己的女兒嫁不出去似的。每每此時,夜璃歌就忍不住歎氣——為啥爹娘就不多生幾個呢?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她一個人身上,有時候,真的很吃不消啊。
“我說歌兒啊——”夜夫人還想繼續訓導,卻被夜天諍用眼神止住,“歌兒才回京,又去了宮中一趟,想必是累了,還是先回繡樓,好好休息吧。”
“天諍!”夜夫人微怒——都是自家相公不好,做甚麽如此嬌縱女兒,寵得愈來愈無法無天,聽說今兒個在殿上,連皇上也敢衝撞了,真不知道如此性情,將來誰人敢娶?
夜天諍趕緊打圓場,上前輕輕擁住夫人,口吻寵溺地道:“紫痕,你別老想著這些有的沒的,歌兒是個有主見的孩子,她的事,她自己會決斷的。”
“你啊,就知道說這些寬我的心。”夏紫痕仍然忍不住抱怨,“你那麽大的人麵,就不能為自己女兒挑一個好夫君麽?省得她整日家刀裏來劍裏去的,像什麽樣?”
“好好好。”夜天諍知道這個時候,絕對不能去惹自家嬌妻,否則未來的一段日子,必然耳根難得清淨,隻是一邊哄弄著妻子,一邊暗暗朝夜璃歌使眼色。
悄悄吐吐舌頭,夜璃歌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把娘親的問題,交給爹爹解決——在別人家,是嚴父慈母,在她家,有時候會慈父嚴母。
想自己娘親夏紫痕,年輕時也是江湖上響當當的人物,打家劫舍,號令群雄,本擬準備著不嫁郎君自個兒養老的,不曾想被派往夢梁山辦案的夜天諍給逮了個正著,軟硬兼施,使盡花招後,一代女梟雄乖乖絞械從良,最後還被某人誑來做了夫人,一點一點收了脾氣,成為現在的賢妻良母。
夜璃歌幼承庭訓,自然和一般的大家小姐迥然不同,把母親的個性,父親的睿智,繼承了十足十,而且大有青出藍而勝於藍的走向,從小不安於室,走江湖過沙湯,就如逛自家後花園一般。
出了書房,穿過道道回廊,夜璃歌心情很好地走進後院,直上繡樓。
說是繡樓,其實比父親寬大的書房也差不到哪裏去,劍室、琴室、棋室、書室、茶室,三層高的繡樓中,應有盡有。尤其是在繡樓後麵,還有一間獨立的藥房,專供她研習醫術及藥理用。
這裏,是夜璃歌成長的地方,也是屬於她的天地,平日裏若無她的囑咐,司空府中之人,包括夜天諍夫婦倆,都不得隨意出入。
三樓。
是夜璃歌的閨房。
全由翠竹築成。
那一根根經過特殊處理後的碧玉綠竹,到現在,還依然保持著清新的顏色。
散了發髻,卸了淺妝,夜璃歌側身躺在榻上,闔眼睡去。
家的感覺……真好。
夜,一點點深了。
清淺的月暉,破開花枝,在院子裏投下星星點點的光。
一縷幽影,無聲無息間閃過,直掠上繡樓第三層。
透窗而入。
“誰?”夜璃歌翻身而起,照影劍出,向來人直直劈落。
來人也不避讓,揮劍接招。
招招淩厲,卻絲毫沒有損及房中器物。
夜璃歌擰起了眉頭,後撤收勢:“恒王爺?”
來人也收了劍,慢慢走到榻前。
清淺月暉,映出其分明的麵部輪廓,以及那一雙黑湛的深眸。
“傅滄泓,”夜璃歌火了,“堂堂一個王爺,竟如此行事,難道不覺失禮嗎?”
“你答應過我的。”男子深烈地注視著她,“你答應過我,不嫁的。”
“就為這事?”夜璃歌微鬆了口氣,起身點亮燭台,取來酒壺酒具,放於桌上,“恒王爺,請。”
男子倒也不拘束,側身坐下,視線卻始終膠凝在夜璃歌身上。
“你要的照影。”夜璃歌直截了當地將手中的劍放在男子麵前。
傅滄泓也把驚虹劍推過來,兩人就那麽簡單地,完成了整個“儀式”的交接。
“恒王爺,我想你是誤會了。”夜璃歌想了想,覺得還是把話挑明的好,“你我一見如故,我當你是朋友,但除此以外,不涉其他,好麽?”
“嗯?!”傅滄泓濃眉高揚,“你的意思是——要進宮?要做太子妃?”
“恒王爺,人生在世,做事不可能單憑個人喜好,你有你的國,我有我的家,於家於國,我們都該盡人臣之義,人臣之本,不是麽?”
“夜璃歌?!”傅滄泓微怔——這還是那個在宣安殿上侃侃而談,說自己誌在天下的夜璃歌麽?是他聽錯了,還是她說錯了?
“恒王爺,若不然,稱你一聲傅兄,如何?”燭光下的夜璃歌,淺笑如花,容色絕美,“江湖人多言,北宏恒王爺生性不羈散淡,快意恩仇,最不喜為兒女事牽絆,難道,不是麽?”
傅滄泓一窒。
她的話,沒錯。
他也曾年少風流,但非漁色,相逢不過一夕之娛,絕不回頭再求。
可那是在,今日之前。
今日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你是在怪我——”
“不!”夜璃歌擺手,“君子之交清如水,隻要性情相投即可,至於其他,全小節也,不是我輩所在意的。我如此看待王爺,亦請王爺,如此看待我。”
“難道你,”傅滄泓又是一怔,直覺自己有些吃不消,“認為終身大事,可以兒戲?”
“我何曾兒戲?”夜璃歌正色,眸光清冽。
“那你是——對安陽涪頊有意?”傅滄泓置於桌下的十指慢慢蜷緊——若她是逼於無奈,他或可一搏,倘若她對那璃國太子上了心,那他——
夜璃歌卻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傅兄從哪裏看出,我對太子殿下有意?”
傅滄泓微微有些傻眼——既不是被逼,又不曾有意,那她——
“太子殿下駕到!”
繡樓之外,驟然響起一聲高喝。
那麽突然,那麽始料未及。
安陽涪頊?夜璃歌娥眉揚起——他,怎麽也來了?還是如此夜深人靜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