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殿閣。
赤地流金。
大紅地衣,從這一側,鋪展至那一側。
無邊的盛世繁華,無邊的富貴風流。
璃國,瀚原大陸最富有的國家,又值一國太子授冠大禮,怎樣奢靡,都不為過。
日上正空。
隆重的授冠禮已過,接下來,是萬眾矚目的太子妃甄選。
九百九十九名佳麗,從永安門款款而入。
她們,都是經過精心挑選的,炎京,乃至璃國各州各郡,資質最為上乘的女子,就像朝陽下最豔麗的花朵,向陽而開。
“戶部侍郎杜少遷之女,杜伶婀上殿覲見——”
“栗州郡守嚴朗之女,嚴華苓上殿覲見——”
“工部侍郎斐文忠之女,斐彩茵上殿覲見——”
“吏部尚書李達之女,李飛霞上殿覲見——”
“鎮西將軍陳玉廷之女,陳嬌夢上殿覲見——”
……
隨著司禮官的聲聲讚唱,精心挑選出的官家小姐們,按照初時抽簽決定的秩序,一個個步入大殿,或緊張不安地,或滿含激動地,等待著她們的命運。
是尊貴,抑或卑賤,是從此富貴榮華,還是重回平淡,皆看今日,今時,也皆仰仗上方權貴者們的喜好。
高高的丹墀之上,當今廣成帝安陽烈鈞,皇後董妍端然而坐,麵上皆帶著優雅的笑。而一身錦衣金冠的太子安陽涪頊,側立於一旁,雙目炯炯地盯著那些自階下走過的女子。
安陽涪頊,自小在富貴榮華中長大的龍子鳳孫,他人生的前二十年,可以說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皇後嫡親長子,血統高貴,十歲上成為璃國儲君,聰明有餘,剛果不足。由於董皇後自小疼寵,任其於深宮中長大,故而脂粉氣多,卻少男兒血性。
而他,正是今日這場盛世繁華的主角。
大殿的左側,一溜桌案排開,座上皆是璃國的貴族階層,最前麵是司空夜天諍,其後是左相章楚安,右相程熙照,再然後是朝中兩品以上高官。
大殿右側,則是璃國皇室與外國來使的賓主連座,為了主客盡歡,也為了別的緣故,主持此次大典的鴻盧寺卿,在皇帝安陽烈鈞的授意下,將璃國的皇室宗親,與外國來使的座位交錯安排,是以形成現在的格局。
右側,第五方桌。
傅滄泓默坐如山。
他本是不屑於出現在這個地方的。
如今卻不得不來。
因為她說,為皇旨,為父命,會出現在章定宮的宣安大殿上。
她雖然說,不會騙他,她雖然說,她此來並不代表著會出嫁。
可他的心,仍舊不安。
很不安。
甚至,他在暗暗地想,夜璃歌,倘若你不那麽美,不那麽耀眼,該有多好。
可是夜璃歌,倘若你出現在這裏,其他的女子,還有機會麽?
他有眼睛,皇帝安陽烈鈞也有眼睛,皇後董妍有眼睛,太子安陽涪頊,還有這滿殿的男女,都有眼睛啊。
握住金樽的手,微微緊了緊,一顆心,像是被帶鉤的弦拉起,緊窒得有些作痛。
“司空夜天諍之女——夜——璃——歌——,上——殿——覲——見!”
讚禮官的嗓音,拖得格外地長,而那繁囂的鼓樂,也驟然間響亮了。
每一個人的雙眼,都著了火一般,閃亮起來。
殿門寂寂。
卻不見人影。
司禮官的額頭冒出冷汗,趕緊俯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手中的單子——是夜璃歌,沒錯啊。
“司空夜天諍之女,夜璃歌,上殿覲見!”
司禮官再次高唱了一聲。
還是無人應承。
這——
司禮官看向皇帝,皇帝看向夜天諍,夜天諍——看向大門——
他那任性的寶貝女兒,不會又出什麽狀況吧?
整個場麵頓時冷了。
終於,皇帝清咳一聲:“吳清。”
旁側侍立的內廷總管吳清趕緊上前。
“你親自領著人,去司空府瞧瞧。”
“奴才——”
“皇上,不必了。”
冷凝的聲音,驀然從殿頂上傳來。
眾人豁地抬頭,隻見幾縷輕紗婀娜,一絕代風華的女子,嫋嫋然隨風而落,堪堪立於大殿之中,神色傲然地麵對著四周各式各式各樣的目光。
“你——”夜天諍神色遽變,差點拍案而起——歌兒啊歌兒,你就不能讓為父這把老骨頭,省一省心麽?
皇帝卻滿臉微笑,輕輕擺手,無聲安撫夜天諍,繼而言道:“都說夜家鳳凰絕色驚天,處處與人不同,果然不假。隻是夜璃歌,你不會忘了,今日此來,所為何事吧?”
“臣女記得。”
“那你——”
“臣女隻是無心。”
“哦?”皇帝英挺的眉頭揚起,斜睨一眼下方已呈呆怔狀的安陽涪頊,“是朕的兒子,配不上你?”
“不,是臣女之誌,不在後宮。”
“那,你誌在何方?”
款款地,夜璃歌踏前一步,雙手平舉,慢慢在胸前攤開,淡然而又沉穩地吐出兩個字:
“天——下——”
一句天下,語驚四座。
整個大殿都沉寂了。
唯有傅滄泓,眼中暴射出灼烈的熱芒。
夜璃歌,這才是真真正正的夜璃歌,九天飛鳳夜璃歌,誌在乾坤的夜璃歌。
“哈哈哈哈!”安陽烈鈞縱聲大笑,“好一個‘天下’,難不成,你若為男兒,便想取朕這萬裏錦繡河山不成?”
“有何不可?”夜璃歌坦然怡然,全然不顧忌自己一言,或者會觸怒龍顏禍及全家,“璃歌自問通文會武,腹有詩書萬冊,功在社稷家國,有哪一點,輸了男兒?試問這滿殿上下的男子,又有幾人,堪與我夜璃歌比肩?”
沉默。
萬丈寒淵般的沉默。
是的。
她很張狂。
她很囂張。
她自視甚高目無塵下。
可她說的,卻是事實。
自十三歲上,她師從名將,征戰四方,從南至北,守護家國,出奇謀開疆域,莫說朝中宿將,即便年少新勇,又有幾人,能及得上她?
更記得兩年前洹河瘟疫,她施妙手散靈藥,活人無數,世人稱之為“神女”,二九年華,即以名揚天下,就連其父,當朝位最尊者,司空夜天諍,也不能掠了她的風采。
她是夜璃歌啊,當世無雙的夜璃歌。
她是夜璃歌啊,集萬千子民心之所向的夜璃歌。
她怎能不驕傲?怎會不驕傲?
就連皇帝安陽烈鈞,也沉默了。
“夜姑娘,”皇後董妍卻微微淺笑著,開了口,“可女孩兒家,終是要嫁的,如果本宮所記不錯,夜姑娘今年,已經年滿雙十了吧?”
“是。”夜璃歌坦然。
“難道你,就沒有想過,於家於室,終身有依麽?”
夜璃歌垂眸,半晌抬頭:“這天下間,若有吾愛,得之幸然;若無吾愛,可瀟灑一生。”
夜璃歌。
這樣的夜璃歌。
這樣不羈的夜璃歌,遍世罕覓的夜璃歌。
果然是,夜璃歌。
“好吧,”皇帝安陽烈鈞倒也不怒,“朕遂你所願,但不知今日你此來——”
“取回照影劍。”夜璃歌坦承。
“你的照影劍?”安陽烈鈞皺起眉頭,“在宮裏……?”
夜璃歌頷首。
安陽烈鈞再次將目光轉向夜天諍,不過一眼,心下就明白了。
卻忍不住微微一歎——想來夜天諍也是無計可施了,既勸不動女兒,又不能違了臣子本份,想出這無可奈何之招。
罷了,此女佼然,但頊兒……隻怕降她不住,安陽烈鈞自問也是個開明之君,從來不興以君威壓人,尤其是這婚嫁大事。
當下,安陽烈鈞擺手,那精明的吳清自是領悟,去夜天諍處討要主意。
得了照影劍的去處,吳清當即親自去取了,雙手捧著,返回大殿,交予夜璃歌。
接劍在手,夜璃歌朝安陽烈鈞躬身一拜:“臣女謝皇上賜還,臣女告退。”
安陽烈鈞正要允準,旁邊忽然響起一道清揚的聲線:“慢著!”
眾人齊齊望去,卻見太子安陽涪頊轉過身,提步走到禦案前,立定,聲音朗然地開口:“兒臣有事請奏。”
“說。”
“請問父皇,兒臣的太子妃,是否由兒臣自己選立?”
“當然是了。”
“那麽兒臣——”安陽涪頊驀地揚頭,朗朗語聲響徹大殿,“兒臣,非夜璃歌不娶!”
……
大殿之上,寂靜得針落可聞。
夜氏,璃歌,聲言對太子妃之位無心;
安陽氏,涪頊,聲言非夜璃歌不娶。
皇權赫赫,這九天飛鳳,會屈服麽?
“微臣,謝皇上天恩,謝太子殿下金恩!”
一片靜寂之中,夜天諍忽然離座,朝著上方深深拜倒,一句話,鼎定乾坤。
夜璃歌皺起了眉頭。
傅滄泓冰寒了雙眼。
而安陽涪頊,整個人都歡躍了。
“這——”安陽烈鈞卻是滿眼的不確定——夜璃歌的個性之倔,炎京城中無人不知,即便是夜天諍的話,她也隻聽三分,七分不遵。
“自古以來,婚姻之事,概由父母作主,皇上無須顧忌其他。”夜天諍再次進言。
下方開始響起陣陣竊竊私語。
夜氏的權利,夜氏的炎盛,已到極致,這夜天諍居然還如此不知足,罔顧女兒的意願,定要與皇家攀親?
“夜姑娘,”眾目睽睽之下,皇後董妍忽然站起了身,一步步踏下金階,直至夜璃歌麵前,輕輕地握住她的手,“好孩子,你隻管放心吧,頊兒乃本宮一手撫養長大,他個性最是溫文細膩不過,一定會好好嗬護你的。”
夜璃歌仍是皺著眉頭,沒有搭話。
爹爹不是專製的人。
爹爹也從來不在大事上開玩笑。
他今日此番舉動,定有別的目的。
目光,緩緩在大殿中周轉一圈,最後落到父親身上,看到他後腦勺上的幾綹白發,夜璃歌心中一動。
垂了眼眸。
也收斂了那份驚世的傲氣。
罷了。
爹爹,始終是爹爹。
家國,始終是家國。
至於這太子妃麽,做,或者不做,也不過隻是她一句話而已。
擋不了她什麽。
拍拍她的手,董皇後雍容地笑了,親自拉著她,一步步,朝那個華麗的高台走去。
“砰——”
身後一聲遽響,某人手中的金樽,應聲而裂。
鮮豔的血流下來。
洇紅了熾金的桌布。
“恒王爺?恒王爺?”垂手立在桌旁伺候的宮侍唬白了臉,連聲低喊。
沒有多言一句,傅滄泓拂袖而起,大步走向殿外。
“恒王爺——”
身後,無數的驚喚聲傳來,卻無論如何,阻不住那男子的龍騰虎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