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知己優伶,一劍舞嫦娥
經此一役,無念名聲大噪,人人都說陸長廷收了個天資出眾的小徒弟,師父高明,徒弟也青出於藍,便有人想同無念一比高下,無奈無念是個不喜爭風鬥狠的,當初學劍是為了母親遺願,日前出手是情勢所逼,如今麵對前來要求比試的人卻是避之唯恐不及,隻把三個師兄推出來抵擋。
陸、沈、展三人寵他上天,如何不應,輪流替他出手,兩三天功夫,打了十幾架。
無念自己不喜歡打架,卻喜歡看熱鬧,每架必在一旁觀看,心中暗自比較雙方武功高下,招式優劣,甚而有時帶了瓜子、核桃邊嗑邊看,看得沈清風、趙一鶴等人暗暗好笑。
兩三天下來,除展傑輸給了柳彥一次,其餘比試三人都大獲全勝,眾人又都紛紛言道,不止小徒弟出眾,幾個師兄也都是少年英雄。沈清風更是日日前去給陸長廷請安,萬分敬佩。
這日中午,驚雷堡堡主雷霆來賀,帶了名震京城的四喜班前來賀壽。這四喜班善演話本、戲劇、舞樂,鎮班之寶乃是一套驚鴻劍舞,相傳是唐時公孫大娘傳下,端的是妙不堪言。台柱莫言年隻十六七,豔麗莫名,十三歲上台技驚四座,一舞成名。
無念聽說後大感興趣,飯也不吃,跑去觀看。到得院中,正見莫言練習,當真是人如美玉舞似驚鴻,又觀他行事潔身自好,心下十分喜歡,著意結交。
莫言身在優伶之列,從來隻被當作玩物看待,縱有幾個禮敬之人,卻也大都貪他美貌,意圖染指。他人生得美,性子卻烈,秉著個賣藝不賣身的想頭,倒從未讓人近身過,隻是卻也吃了不少苦頭。
這日莫言見個清秀少年有意結交,本以為又是登徒子之流,誰知無念目光澄澈,行止雖不拘禮節卻率性自然,言詞甚是誠懇,便放下臉色攀談起來。一談之下,隻覺當真是難得的知己之人,竟毫不介意自己身份低賤,以朋友之義相交。他卻不知無念前世裏便信奉人人平等,到這世見慣了貴賤尊卑也從不順從,結交戲子優伶稱兄道弟於旁人是大失身份之事,於他卻是平平常常毫不在意。
兩人相談甚歡,四喜班中一眾人等也未曾見過如此人物,都待無念甚是熱情。無念是個隨和性子,此時將宋元明清各朝出名的戲詞話本拿出奉承好友,直把班主喜得闔不攏嘴,將他當成活祖宗般供著,比京城裏一眾豪富享受的待遇還高。
無念近年於劍法一道實已頗有所得,見這驚鴻劍舞姿勢華美,招式靈動,倒也稱得上難得一見的佳作,隻是劍招繁複,隻顧姿勢好看,破綻便多,作為舞蹈給人看還可,於劍法而言卻是花架子一副。他看莫言言詞見頗以不會武功為憾,似是受人欺侮良多,便有意教他一套劍法作自保之用。隻是武林中授人武功需有師徒名分,若想將現成幾套劍法傳授必得稟明師父才行,不光費事,能否允諾還在兩可,陸長廷雖寵愛自己,卻也未必肯答應將本門武功傳給戲子優伶,倒不如自創一套劍法教他,縱被人知道了,誰也說部出什麽來。
想到這裏,晚上回房便冥思苦想,挖空心思編了套劍法出來。想到莫言練習方便,便以驚鴻劍舞作底,將招式一一改過,破綻之處設法補齊,或將劍身斜劈改成反手直刺,或將虛變實。如此一來,姿勢優雅華美依舊,劍招卻從華而不實變成淩厲狠辣。
次日早上,無念將劍式演練相授,莫言感激不盡,自忖他日必當湧泉相報。
無念這番作為,沈清雲一一看在眼裏,對莫言嫉恨莫名,隻想將無念關在別人看不到的所在,自己一人抱他在懷,方才稱心。可歎周圍人多眼雜,大哥日日在側,想和小師弟單獨相處實不可能,這幾日憋得心頭火起,又不好發作。
再有一日便是壽筵。
這日傍晚,莫言已將劍法學會,無念與他兩人左右站定,各執一劍對演。隻見莫言紅衣豔麗,無念青衫秀雅,劍招舞動處,便如一幅畫般。四喜班人人屏息觀看。
最後一式演完,兩人輕飄飄落地收劍,相視而笑。
“好美的人,好美的劍。趙某今日眼福不淺。”啪啪一陣掌聲傳來,伴著話語傳入兩人耳中,無念轉頭一看,原來是趙一鶴、沈清雲、沈清風三人。
沈清雲麵無表情,餘下兩人倒滿麵笑意。
無念微笑道:“侯爺過獎了。”
趙一鶴上下打量無念,前幾日見他一劍逼住卓仲天,隻當武功不錯,卻沒想到他竟能自創出如此高明的劍法,隻怕真是天縱英才了。又見無念風致淡雅,不卑不亢,更見好感。隻覺此人麵目雖不如莫言豔麗,隻當得清秀之稱,卻自有一番氣質獨出眾人,如明珠在匣,寶劍入鞘,不見鋒芒,卻越看越見味道。
這趙一鶴身為皇支旁嗣,坐不上龍椅倒也有些權勢,喜好武功,混跡於江湖,被人送了個風流侯爺的綽號。侯爺是他的封號,風流自是指他實是個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主兒。
趙一鶴素是個男女不忌的,這時兩位美人兒在前,如何按捺得住心癢,當下上前撩撥。
“趙某往日隻道莫言風姿天下少有人及,今日才知趙某實乃井底之蛙,小兄弟比之莫言竟不差什麽,真真是難得的一對妙人兒。”
這番話既讚了無念,也捧了莫言。
莫言在京時便見過這位小侯爺,也曾來糾纏自己,與一般紈絝子弟沒見什麽不同,有心譏諷兩句,又怕給班裏若來麻煩,隻得盡量不搭理他。
無念見莫言神色,再聽趙一鶴的說辭,知道這人不是什麽正人君子,有心捉弄,當下回道:“哪裏有侯爺說得那麽好,便是有,我和莫言加起來也沒有您一個人妙啊!”
“哦?不知趙某妙在何處,當得小兄弟如此一語?”趙一鶴見無念這般乖巧上道,極為高興,興致勃勃問道。
沈清雲聽無念與趙一鶴調笑,麵上已蒙了層青色,隻是礙於此人是大哥帶來的朋友,不好揍他一頓。
隻聽無念說道:“深秋風寒,侯爺還能扇扇不輟,這般裝風流扮文雅的功力深湛若此,怎能說是不妙?”
趙一鶴的這柄描金折扇是他苦練多年的趁手兵器,當年之所以選了扇子來練,正是想到尋歡作樂時也能用上,此時正拿在手中扇風,做出一副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樣子來,不料無念竟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當下僵在當地,作聲不得,麵上也青紅交錯,煞是好看。
其餘三人聞言大樂,莫言還憋得住,沈氏兄弟卻已放聲狂笑起來。
沈清風捅捅趙一鶴的後背,笑道:“如何,今日吃憋了吧,看你日後還敢隨便招惹人。”
趙一鶴回過神來,尷尬無比,勉強擠出一絲笑道:“小兄弟說話真是有趣。”手中扇子收起,再也不敢展開。灰溜溜說了幾局場麵話,匆匆離開。
沈清雲這幾日難得一笑,胸中悶氣出了不少,與無念回房吃飯的路上又被他說說笑笑哄得開心,對莫言的嫉妒也拋在腦後。
晚上回屋將此事說與師父師兄,又是一陣大笑。
這日壽筵開席,道賀的武林人士坐滿了正廳,偏廳,連廳前的院子也圍了一圈,隻留下正中一片空地搭了戲台,留給四喜班表演用。
展衝、陸長廷等一眾武林中有頭麵的人物坐在正廳主席,無念師兄弟輩分低,和其他門派的弟子們坐在偏廳的一桌上,桌上都是年輕人,武林弟子不拘小節,談談說說倒也熱鬧有趣。
一番杯籌觥錯之後,四喜班登台獻藝。清婉唱腔、飄揚水袖和著笛簫琵琶,確是不俗,引得眾人陣陣掌聲。
宴近尾聲,一曲簫音緩緩而起,莫言出場,一身紅紗舞衣,滿月清輝下映出淡淡光暈,宛如煙霧,更襯得他麵如美玉豔麗奪目,執劍右手輕舉,劃出一道閃電,身姿飄忽若仙,劍式淩厲縱橫,更兼豐神脫俗姿勢嫻雅,眾人見所未見,無不凝神而觀。
劍乃兵中之首,自古便多習劍之人,衡山武功也以劍法為首,在座諸人中亦有不少劍術名家,陸長廷、展衝、柳彥等人更是數得著的用劍高手,此時細觀莫言劍法,攻守兼備、殊少破綻,實是一套難得的劍術佳作,比之少林達摩劍法、衡山玉衝劍法決不遜色。諸人見多識廣,竟看不出是哪家哪派的招式,隻是一眼瞧來,實在美絕麗絕,觀之不厭。
眾人都隻道莫言技藝出眾,卻不知他此時所舞的早已不是當初賴以成名的驚鴻劍舞,乃是無念的傑作,隻有沈氏兄弟、趙一鶴方知其中內情,卻無人說破。驚雷堡主雷霆也隻道是四喜班另有新作,毫無覺察。
一舞畢,四下無聲,眾人待得片刻才回過神來,掌聲雷動,喝彩不絕。無念桌上便有人言道:嫦娥下凡,公孫大娘再世也不過如此。
武林眾人大多粗俗,能文者甚少,不少人隻知嫦娥,卻不知公孫大娘何許人也,趙一鶴不知何時蹩了過來,硬在眾人中擠出一個位置,坐在無念對麵,笑言道:“昔日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寫詩讚歎,吾向來不信,今日見之,方知不謬,可見古人誠不欺我,不知風兄弟以為然否?”
無念輕聲吟道:“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耀如羿射九日落,嬌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念完,微微一笑:“或許吧。”
筵席已散,眾人紛紛離去,趙一鶴還要再說,沈清雲向趙一鶴拱手道:“天色已晚,侯爺該去安歇了。”拉起無念便走,將他扔在身後。
第二日,眾人紛紛告辭離去,四喜班也收拾好東西欲返回京城。
莫言拉了無念的手依依不舍,無念安慰他道:“難過什麽,又不是再也見不著了,日後我出師了去東京尋你,屆時再把酒言歡豈不甚好?”
莫言聞言也不禁釋懷,想了想道:“我近些年把贖身銀子攢得夠了,這次回京城便脫出樂籍回轉老家,你去我湖南老家找我便是。”
“哦?你要脫出樂籍?你老家是湖南?”
“是啊,我家本是在湖南清水縣,父親在時於縣城裏開了個豆腐作坊,後來八歲那年發大水雙親亡故,母親臨死前把我給了四喜班,隻求我能有口飯吃。等我脫了樂籍,便返回老家,這幾年我也攢了些錢,回去再開個豆腐作坊,你若能來,我親手做豆腐給你吃。”
“好,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