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夕月殿。

正殿後院,納蘭月寢房前的空地上。

納蘭月命人抬了一張桌子出來,擺上一些糕點瓜果,一壺未曾加熱的桂花清酒。此時已經是秋末,天開始漸漸涼了下來,對於主子的日常起居,筱雨自然比夏日裏更加注意主子的保暖問題。

免得病了,連帶著她們這些奴才也要好一番折騰,操勞不說還要事事親力親為外加憂心。對於自家主子的身體底子,筱雨自然是了解的,不算柔弱卻也算不上健康,以前的主子還好,照時照晌,作息一直都是按著筱雨的安排,不曾讓人擔心過。

可自從兩年以前出了那場意外,本來身體底子就有些削弱,偏生在這個時候,那個凡事都按照標準規矩行事,事事聽從最合理安排的主子變了。即便在旁人眼中,主子仍然還是那個主子,可是她就是很敏銳的知道終究是哪裏不一樣了,對於規矩,麵上遵守卻不再做那麽完美無缺,聽人安排卻又會有自己的主見。明明都是同一個人,明明都是一副溫和有禮的摸樣,不知道為何卻總讓她生出兩個人的感覺。

每每想到此處,筱雨既是生出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又是為自家主子扼腕歎息。好好的一個皇戚郡主,儀態翩翩,事事優秀,想當年小小年紀時,一曲霓裳羽衣舞叫多少人傾心,可偏偏自家郡主單單鍾情於當今聖上,而後天公不作美的又發生了那場意外,幾乎毀掉了這個玲瓏心思的主子。

自那以後,主子有時候好似是憑借心行事的樣子,偶爾還會做出一些不合規矩的事情來,好在也不是什麽大事,她這個貼身婢女自然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好出來提醒,壞了主子的興致。她所能做的無非是不參與其中,不助長主子的這種行事作風罷了。而這些話她自然都是藏在心裏,從不敢與人訴說。

而後,兩年後的今天,主子進宮做了月妃娘娘,雖然比起在王府的時候收斂了一些,但是偶爾還是會出現一兩次不按規矩辦事的情況。若是擱在以往筱雨自然是要出聲提醒的,即便是引起納蘭月的不悅,因此遷怒於她,她也是要說的。畢竟身處皇宮,即便做不到步步為營,卻也要事事小心,不能留了把柄給人,日後引人詬病,惹禍上身。

可是,今日是個特殊的日子,宮中傳出消息來,說是惜春殿的西貴妃有了一個月的身孕,龍顏大悅被封為皇貴妃。想來自家主子心裏是不舒坦的,畢竟進宮一個多月了,別說肚子有動靜了,便是侍寢的機會也不曾有過。

好在自家主子修養好,脾氣自然也是要好些的,不曾像棲鳳殿的那位聽了這事兒幾乎就要發瘋了,不過好在因為上次被訓斥的事情知道收斂了些,倒不曾在外麵表現出來。還壓著怒氣好聲好氣的去探望了西皇貴妃,並且送上了一份大禮。

而自家主子,從頭至尾都是一副溫婉和善的樣子,擺出這副狀態來去看西皇貴妃,在惜春殿平靜的給皇貴妃行禮,一言一行從不曾帶出點其他的情緒來,仿佛這件事是在正常不過且又與自己沒什麽關係的樣子,不喜不悲、不驚不怒。

照理來說,看到自家主子這般平靜的樣子,筱雨本應該是高興的,可若這隻是人前的樣子,倒也罷了,隻能說自家的主子識大體、懂規矩,可要時時都端著這副樣子,卻叫人覺得怪異。若說自家主子完全不在意,在筱雨看來是不可能的事情,畢竟任誰看到自己在意的人與別人有了子嗣都會心裏不舒服,即便是過去在意的人。

因此,筱雨嘴上不說,心裏隻是以為主子要強,不肯把委屈說出口來,把一切辛酸都壓在心底罷了。今日,主子提出對月飲酒,知道喝酒傷身,她卻怎麽都說不出阻攔的話來。主子也是人,即便是禮儀規矩學得再好又如何?若是容不得一點隨心,又有何意思?

想到此處,筱雨猛然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她怎麽可以這麽想?事事遵守規矩,不被人詬病不是很好嗎?為何看了主子這副樣子,卻忍不住覺得不正常?

筱雨平了平這些雜亂的思緒,暗忖:好在經過這一段時間的調養,主子已經能勉強站起來了,狀態好的時候還能走上幾步,想來再過一段時間就便能恢複,至少應該能夠正常行走吧。日後應當不該被人欺負的太過吧,若是想爭寵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坐在桌子邊的納蘭月自是不知道筱雨的這麽些思緒,不過見今日身邊這丫頭不曾出來打擾自己的雅興,心中不禁更多了幾分暢然,卻並沒有過多深究其中的原由,隻是臉上不禁更多了幾分笑意。

幸好納蘭月不知道筱雨這丫頭有腿好了便有資本爭寵這樣的想法,若是知道了隻怕忍不住要笑了,能不能爭得寵愛,可不是一雙腿能夠決定的。

納蘭月把侍人都遣了下去,隻留下了筱雨,她自行取出一個酒杯,倒滿酒拿在手中輕輕的晃了晃,琥珀色的**在杯中微微蕩漾而後恢複平靜,就像是人心一樣。遇到事情都會忍不住有幾分茫然無措,而後等待過了一段時間便會恢複平靜。

即便是再大的事情也不可能一直心情激蕩,除非是事情不斷才能保持這種激蕩一段時間。不過若是日子久了隻怕也會習慣,進而免疫,再遇到事情也會是波瀾不驚的樣子。所以說,這世間沒有什麽事情是可以永恒的,即便是真摯如骨血親情,也終有一方先行老去的時候。

筱雨在一旁看著主子自然的動作,心中卻不禁生出了些擔憂,可是這兩年來主子很多事情都喜歡親手來辦,主子沒有叫她過去,而如今想來主子心情不太好,她怎麽能不識趣的湊上去惹主子不開心呢?

納蘭月看著站在一旁的筱雨不禁心中感慨:如此有血有肉,又忠誠的丫頭,得之也算是她的福氣,可偏偏性子太古板了些。上次中秋並不是她第一次開口要求她與自己同坐,卻是如以前一般被她拒絕。

不過納蘭月倒是並不在意,也不曾有被拒絕的尷尬,在現代,一個人向另一個人發出邀請,既然是邀請自然是要征求別人的意見的,被拒絕了也不是什麽稀罕事。沒有什麽人必須要按照別人的意思辦事,即便隻是一個小小的丫鬟,她若不願,自己也沒道理因為這點小事為難於她。

“筱雨,坐下陪本妃喝一杯吧?”

納蘭月本以為會再次遭到拒絕,畢竟對於邀請這個丫鬟與自己同坐,她實在是沒報什麽希望,隻是習慣性的問上一句。然而,卻不曾想筱雨猶豫了半晌,咬著嘴唇道,“謝娘娘厚愛,奴婢遵命。”

這一瞬間,納蘭月帶著溫和笑意的麵上綻放出了一抹真摯的笑意,與表情麵具無關,完全是發自心內的喜悅,就連筱雨都被她那自然而然的笑意感染了,心中的別扭感也隨之少了不少。

筱雨也去取了一個酒杯,滿上之後,站起身來,“娘娘,奴婢敬你一杯,感謝娘娘多年的庇護之恩。奴婢自小就是個孤兒,承蒙老王爺老王妃收留,也承恩娘娘多年不棄,讓奴婢免了流落街頭的命運。”

納蘭月也按著桌子借力站了起身來,平視著筱雨,從那雙漆黑明亮的眸子裏,納蘭月看到了真真切切的感激,她收了臉上的笑意,擺出一副嚴肅的樣子,道,“筱雨,以後莫要再說如此見外的話,若真是要道謝,倒是夕月要向筱雨道謝才是。夕月自幼父母雙亡,卻能夠得筱雨多年不離不棄的照應。筱雨本也身為女子,理應受人照應,可這多少年來卻對夕月關懷備至不說,又幫忙打理府中瑣事,讓夕月無後顧之憂,過著舒心的日子。在夕月的心中,早已經拿筱雨為自家姐妹了。”

筱雨看著納蘭月如此吃力的站著,又是第一次見這樣的納蘭月,她認真嚴肅的連平日裏的溫和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了。可就是這樣一副算不得儀態端莊又這般嚴肅的樣子,卻偏生叫她窩心又感動。筱雨一雙眸子裏不禁蓄滿了淚水,看起來隨時都有落下來的可能。

“郡主……奴婢、奴婢……”

筱雨連忙走過去扶著納蘭月,自家的主子雙腿才剛剛有了好轉,怎麽能再一直站著,若是累得傷了本源,她萬死都不能賠罪。看到筱雨一副緊張又淚意盈盈的樣子,納蘭月也不禁軟了一顆淡漠之心,伸出手來擁著筱雨,看她一臉受驚的樣子,騰出一隻手來把她的頭按在自己的肩上,輕聲細語的安慰,“筱雨不要傷心,夕月說這些本是想表明心跡叫你開心的,卻不曾想惹得你哭泣,如此一來倒是夕月的過失了。筱雨忍心讓夕月自責嗎?”

筱雨聽了夕月的話,不禁破涕為笑,說出了一句不合規矩的心裏話來,“奴婢怎麽就攤上了娘娘這樣的主子……”

話音才落,卻聽到後院入口的地方“咣當”一聲響,納蘭月和筱雨皆是條件反射的轉過頭去,卻看見了兩個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人。筱雨心中一驚,嚇得臉色蒼白,納蘭月倒是比較鎮定些,驚了一驚之後,便快速收斂心神,悄悄伸出手來拍了拍身邊的筱雨,讓筱雨扶著她艱難的走過去,借著筱雨的力量規規矩矩的行了一禮,“臣妾參見皇上。”

納蘭榮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看著一臉吃力地被人攙扶著給自己行禮的納蘭月,心中不禁生出了幾分疑惑來,但是隱藏在平靜麵容下,更多的卻是暴怒的心和令人胃中翻騰的惡心感。他的後宮之中怎麽能出現如此不堪的事情來?深更半夜黑燈瞎火的,一個妃子和一個宮婢摟摟抱抱成何體統?

磨鏡(古代對女同性戀的稱呼)之事他並不是沒有聽說過,自古以來也不算是稀奇事件。他幼時聽了這樣的事情後,當時隻是覺得稀奇了些,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麽太大的感覺,認為既然是每個朝代都有的正常事件,他一個皇族貴胄思想自當是要開放些,沒什麽不能接受的。

可如今見了這樣的事情,還是在自己的後宮中,他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對這樣的事情可以無所謂到忽視的地步。

想來應當是因了被戴綠帽子的原因,第一次心中對磨鏡生出了排斥感。可偏偏即便是看見了也不能戳破,他並沒有直接有力的證據來證明她們是這樣的關係,更何況還有皇太後對納蘭月的特殊照顧,都迫的他不得不選擇忽略這件事情。

可即便是不予追究,對於戴綠帽子的事,先不說他是一國之君,單是一個男人的身份就讓他怒從心起。一個性取向有問題的女人,他實在提不起興趣來。而今日來這一次,若不是皇太後聽了西皇貴妃懷孕的事,隱忍不住,把他叫去特意吩咐,他也不會踏進這個自小就生不出絲毫興趣的表妹寢宮。

誰曾想到第一次來,就給了自己這麽一份大禮,看著仍保持躬身動作的納蘭月,納蘭榮一言不發,一雙眸子不停地在她身上打轉,而後看了筱雨一眼,麵無表情的拂袖而去。

看著納蘭榮一臉不悅,拂袖而去的樣子,筱雨不禁臉色更蒼白了一分,呐呐的說道,“娘娘,皇上好像很不高興,我們是不是闖禍了?”

納蘭月此時心中也頗有些不解,對這個莫名其妙的納蘭榮生出了更多的不屑,如此喜怒無常,簡直就是典型的小說中那種擁有暴力傾向霸道的腹黑男。像這樣的人,她根本不能招惹,應該敬而遠之。可今日裏,他生這氣真是毫無蹤跡可尋,頗有些莫名其妙的意味,向來有可能是他本身就心情不好,又不喜愛自己這樣類型的女人,看了心煩,才會這樣的。

納蘭月叫筱雨寬心,並沒有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畢竟納蘭榮並沒有治罪於她,想來也不會有什麽大事,無非是心情不好罷了,隻要日後小心提防應當是不會有什麽事的。聽了納蘭月的說法,筱雨心中頓時覺得輕鬆了不少,一張蒼白的臉龐也恢複了幾分人氣。

納蘭月見筱雨寬了心,便在她的攙扶下一點一點的挪回桌子邊,脫力的跌坐在椅子上,寫了好一會,緩過勁兒來便又叫她繼續陪自己賞月喝酒。筱雨心有餘悸且有擔心自家主子的身體,怎麽都不肯,納蘭月做出一副哀歎的神情,“以前叫你總是不允,今日終於答應了,卻不曾想就一杯便沒了下文,真是鏡花水月一場空歡喜啊!”

“看來,古人有詩雲:‘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便是對夕月最好的寫照了。”

筱雨看了納蘭月的樣子,又想起了納蘭月方才那沒有架子的樣子,想來這主子也是不曾拿她當外人吧,自己這般顯得矯情了倒在其次,隻怕是傷上了主子的一片親近之心吧。想到此處,筱雨麵上不禁浮現了幾分笑意,走到納蘭月對麵坐下坐下,問道,“這樣用古詩該怎麽形容呢?”

納蘭月眼珠子一轉,完全沒有了平日裏的端莊,完全一副小淘氣的摸樣,思索了片刻,道,“舉杯邀明月,對友成三人。”

說完後,不等筱雨反應,納蘭月自己倒先笑了起來,雖然這樣頗有些糟蹋大詩人李白傑作的意味,卻因了這一個字,生生的改變了詩中的意境,再也不是孤獨淒涼,已然多出了一份欣慰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