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交鋒

武寧垂眼道:“是。”,她低著頭,眼光落在桌案上,那紫金雙耳爐靜靜擱置在桌案上,邊有一隻脂粉香盒,蓋子半打開著,隱約能看見一小線淺色的香粉,還放著一隻小銀勺。八行箋上山水圖墨跡尤未幹透,四阿哥題字力透紙背,山水柔雅,書畫相配,倒是適宜。

半晌,武寧偷偷抬眼瞄了一眼四阿哥,卻見四阿哥依舊牢牢盯著自己,臉上那峻肅之氣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卻是眼底微微一抹笑意,武寧被他看得臉上發紅,伸手摸了摸自己臉道:“怎麽?”。

四阿哥並不答話,伸手拉住武寧,低聲道:“我讓他們送來的東西,你看了麽?”。

武寧心中一跳,隻覺得血液全部往臉頰上衝來,她麵紅耳赤地低低道:“看了。”。

四阿哥走近了一些,伸手扶在她腰際,卻並不用力,是個極曖昧的姿態,見武寧低著頭,便也垂頭抵著武寧的額頭,笑道:“好看麽?”。

武寧隻覺得四阿哥說話時,一股暖熱氣流拂過自己耳畔,酥酥麻麻,那氣流便似到了自己心尖上一般,一時她有些怔忪,竟然說不出話來,四阿哥並不待她回答,依舊保持著這樣親密的姿勢,望進她眼眸深處,聲音低不可聞地進一步道:“我的寧兒穿起來,一定好看。”。

香爐裏的檀香飄出一縷青煙,嫋嫋盤旋上升著,到了屋頂時,化作了幾縷清風,浮動了一旁垂下的淺色床帳。

淩晨三點,四阿哥起了床,多年來的規矩,他已經習慣了這個點起身,站在屋中神采奕奕。武寧頂著兩隻大大的熊貓眼要掙紮著跟著起來服侍,被四阿哥按回了床上,說是隻讓宮女伺候便得了。

武寧樂得清閑,迷迷糊糊地又鑽進了被子裏,四阿哥見她在被子裏縮成一團,他本也是年輕人,平素在外麵冷麵慣了,在武寧麵前忽然起了惡作劇的心思,過去欲掀起被子,武寧驚叫一聲,抬手死死捂住被口,四阿哥哈哈大笑。武寧在他的笑聲中滿頭瀑布汗,最後默默出口化作了有氣無力的一句:“爺,妾身怕冷呀。”。

四阿哥一怔,疑惑道:“這天氣……很冷麽?”,他幼年時在宮中中過暑,故此特別怕熱。武寧自然不知這一層,極委屈地翻了個身子,又嘀咕道:“這裏也沒天氣預報看,不知道現在早上有幾度了。”。

四阿哥若有所思地出了屋,站在堂上,身板挺直,幾個宮女前前後後地圍繞伺候著他漱口、洗臉,一係列動作行雲流水,麻麻利利,蘇培盛早已經帶著幾個小太監過來候著接四爺。

四阿哥漱完口,接過遞上來的熱帕子,隨意擦了擦口唇,一邊道:“蘇培盛!”。

蘇培盛迅速上前道:“奴才在!”。

“上次府裏來的那西洋玩意兒,能知冷熱炎涼的,叫什麽來著?”四阿哥抬手比劃了一下,做了個上下的動作。

蘇培盛一側頭,略一思索,恍然大悟湊近一步道:“爺說的可是‘通天氣表’?”。

四阿哥抬起左手,去理右邊袖口上一道皺痕,眼皮也不抬地點點頭道:“洋人的奇巧東西,名字倒是難記,一共幾個來著?”。

蘇培盛想了想,小心翼翼哈著腰道:“府裏一共是三個,爺這裏一個,福晉那兒一個,還有一個在庫房。”。

他揣度著四阿哥的臉色,心裏道:還是武格格厲害!最近一轉性子,四爺往這兒跑得越發勤了,照這樣的趨勢下去,還用問?明年年底估計府上又要添一位小阿哥或是小格格了!

不過這武格格也是,既然會有現在的情形,何必當時剛進府時整天冷著臉呢?

生生地把四爺拒人於千裏之外,著實讓人不解!

這府裏的主子們,哪一個不是花盡了心思想分得四爺的一點寵愛,沾染一點雨露呢?

蘇培盛在心裏搖了搖頭。主子們的心思,奴才不能妄加揣測,又不得不暗自揣測。

凡事還是未雨綢繆的好。

四阿哥停頓下手上的動作,略一思索道:“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偏偏緊俏得很,回頭你差人去庫房,找著給你武主子送來,就讓她放在屋裏。”。

蘇培盛連連答應著,四阿哥又發話了:“另外讓人用象牙雕刻透花做些香袋來。兩麵蓋,透地糊紗,中間盛上香,香袋邊不必做挑出去的絲子掛絡,底下要鍾形,上邊要寶蓋形,中間或連環、方勝俱可。也送到你武主子這裏來。”。

蘇培盛被這長篇大論說得一愣,虧得他記性極好,腦子轉得又快,當即點頭道:“奴才這就去辦,爺放心。”,說著將方才那香袋的要求在心裏複述了一遍。

四阿哥抬腳要走,聽見蘇培盛最後那句“放心。”,似笑非笑地看了蘇培盛一眼,蘇培盛也正抬眼望向他,眼光一撞,趕緊躬身讓在一邊。四阿哥大步出去了。蘇培盛連忙跟上,心裏直犯嘀咕:香袋!香袋?這秋冬時節,眼瞅著就是天寒地凍了,四爺這是哪門子的心血**?

蘇培盛直接叫來了下麵的小太監小喜子去辦“通天氣表”這件事了。

小喜子知道這不是個好差事,又無法推脫,隻能硬著頭皮跑去了正院。福晉正站在桌案前畫畫,聽著小喜子進來,還以為是四爺來了,忙放下筆迎接。小喜子笑眉笑眼地跟福晉把話一說,福晉臉色暗了暗,沒說什麽,讓嬤嬤自帶著小喜子去開了庫房。

庫房裏剛剛整頓過一次,尚有些珍奇物事橫七豎八地散落在地上,卷軸錦盒滿地都是,小喜子不敢多看,低眉順眼地跟著嬤嬤進了東邊房。

這間房沒有窗戶,采光全靠燈具,西南牆角處一個好大的柏木貨櫃上放著的盡是西洋玩意兒,嬤嬤開了貨櫃,小喜子便見那櫃子最上麵一層擱置著一隻紅色的錦緞小盒子,小盒子中間微微拱起,綢緞麵甚是精致,象牙扣子緊緊地咬著口縫,整個盒子約莫兒臂長短,那嬤嬤身材發福,個頭不高,橫向有餘,縱向不足。小盒子又擺得高,她略略踮腳,甚為吃力,小喜子趕緊道:“這兒有灰,別沾上了嬤嬤您的衣裳,讓小喜子來。”,說著挽起袖口,夠了那隻小盒子下來,笑著對嬤嬤道:“勞您的駕,多謝啦!”。

兩人出了庫房,又順著原路回了福晉正院裏,小喜子規規矩矩地和福晉報過了,這才告退,眼見著小喜子捧著“通天氣表”走了,嬤嬤站在福晉身後,麵上看著並無多大情緒,一開口便漏了氣急敗壞的意思:“福晉……”。

福晉微微抬手道:“讓我畫完。”,說著,提筆欲畫,那嬤嬤再忍不住,上前一步道:“恕奴才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奴才是看著福晉長大的,知道福晉本就不是個愛和人爭的性子,可是……”。

福晉嘴角微微翹起,眼光流轉,望向嬤嬤,半晌淡淡道:“不過就是個通天氣表,怎麽就草木皆兵了呢?”。

她說這話時,眼光冷棱棱地掃過屋裏眾仆婦,她年紀雖輕,然而舉手投足自有股氣勢,眾人被她看到時,都不由自主低下頭去。一時屋中靜寂無聲。

嬤嬤還想說什麽,福晉已經俯身揮毫。

桌案上是一幅仕女圖,絹本設色,圖上水紋脈脈,蓮葉田田,那蓮花畫得活靈活現,便似透過畫紙就聞到了蓮花的清香味一般,兩艘小船駛在蓮葉間,船上各有幾個盛裝仕女,打頭一個藍衣白裙的女子素手纖纖,撐著竹篙站在船頭,另幾人坐著談笑風生。

一個年齡較輕的女子滿臉嬌憨之態,伸手很是吃力地去夠那蓮葉中的一支蓮,她身邊另一個一個紅衣女子容顏淡雅,一副沉靜之態,側頭望向遠處天際,一輪紅日正從重巒疊嶂之處噴薄而出。

福晉此畫本是仿著供奉內廷的畫家焦秉貞的仕女圖。焦秉貞此人常與西方教士相伴,熟悉西畫技法,擅長肖像畫,他的肖像畫全部用的都是西洋烘染法。

所謂“烘染”,即是指不用墨骨,而直接渲染皴擦而成。因著四阿哥誇讚過西洋畫技法別有一番好處,福晉暗暗記在了心中。

宮女朔雪過來換顏料,“呀”了一聲,指著那船上紅衣女子道:“多像武格格!”,說完猛地反應過來,頓時臉色變了,惴惴不安地瞅著福晉。

福晉麵上倒是無波無瀾,淡淡道:“本來還沒覺著,聽你這麽一說,是有些像。”,又側頭看了看,淡笑道:“有六七分像,你看呢?”。

朔雪已經跪在了地上,不敢抬頭,囁嚅著隻道:“福晉……”。

她話音剛落,便見福晉執筆之手微微顫抖,竟是不可抑製。那筆上一點朱砂,殷紅如血,點在那紅衣女子臉上,力透紙背,畫紙被顏料重重一透,竟然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