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歌人
北地冬天來得早,轉瞬入了冬,白晝一日比一日短。
這一天,天色陰了半日,中午的時候,終於下起了碎雪,這雪不似北地大雪,倒似江南雨,雲端輕素,漠漠飛花,靜謐而安靜。偶有從屋簷下走過的人,那碎雪便聲色不動地落進人脖子裏,化成冰水蜿蜒,寒涼入骨。
武格格居處的院子裏,滿地濕滑,風一起便刮起一陣薄霧般的碎雪沫子,東南角上武寧的廂房裏,連擺了兩個火盆子,才算驅走六七分寒意。炭火燃燒得劈啪有聲,武寧伏在桌上奮筆疾書,正是在寫著日記。
珠棋走到火盆子邊上,蹲下身烘了烘手,挽起袖口,剛要拿火鉗子撥火,正好一個紙團子不輕不重地從桌上扔了下來,正落在她眼前。珠棋“哎呦”一聲,見那紙團揉得並不嚴實,伸手撿起來,慢慢伸展開來,滿紙墨汁淋漓,便抬頭對武寧笑道:“主子,這張不是寫得挺好的麽?”。
武寧撇了撇嘴角,悶悶道:“字太醜。”。
珠棋又將那紙拿在手中看了看,方才起身,直起腰笑道:“奴才原是不懂這些的,不過主子從今日早起,已經寫了半日啦,還是歇息歇息,莫要累花了眼睛。”。
武寧心不在焉答應了一聲,視線並未從那宣紙上離開,右手筆意一滯,見那毫尖上濃墨鬱結不開,便伸手拿起硯滴給硯台加水。
那硯滴是宜興窯紫砂,做成桃花式樣,連枝帶葉,栩栩如生,桃花花萼為腹,中可儲水,白砂泥為胎。頂端的進水孔以粉色桃花花蕊掩蓋,極是工巧,武寧加了水,忍不住拿在手上細細把玩了一會兒,道:“這花兒做的真是美!”說著轉臉望向窗外,那窗外此刻雪勢已經大了,滿天的雪沫簌簌而下。
武寧收回視線道:“若要真正看到桃花,又得等到明年了。”。
珠棋笑道:“主子若是喜歡,不妨挑幾匹宮紗來做些桃花樣子的鬢花,也好打發時光。昨兒四爺才賞了紅青緞、香色緞、萬福金紅青緞、灑金藕色緞各一匹,主子挑著邊角料子做一些?奴才想著,同一匹布裁下的,將來童衣裳顏色定然好相配。”
武寧想了想道:“也好,你且去備下。”,正說話間,清明在外麵道請主子用膳。
因著十三阿哥生日將在四阿哥府裏舉行,福晉這段時間甚是忙碌,便免了各院子的請安,武寧早上睡了懶覺,早膳進得遲,腹中並不饑餓,便提聲道:“你簡單拿幾樣,我在這裏稍稍吃點就是。”。
清明答應著起去了,不多時,帶了幾個宮女端著膳食進來,支起了一張四足低矮的搭鏈式黃花梨漆麵雕西蕃蓮花畫桌,兩側均對置抽屜,,武寧見那矮桌一側外邊窄窄的皮條線上掉了些漆,是經常使用的樣子,便伸手摩挲了一下桌麵。
清明誤會了,忙道:“奴才已經讓她們仔細擦過了,主子請放心。”。又將一套外醬釉內粉彩杏花春雨工筆畫紋碗碟放在矮桌上,一一擺好,那碗碟是一直被溫著的,此時捧在手上,溫度正好,暖意怡人。
武寧不大愛吃正餐,倒是極愛吃點心。
膳房也知道這位武主子的口味。
武寧見其中有一碟自己愛吃的沙琪瑪,不由得眼前一亮,那沙琪瑪色澤米黃,看著便是酥鬆綿軟的樣子,切成一口一個的大小形狀,碼成花瓣形狀排列在粉彩喜鵲登梅盤中,那枝頭黃梅襯托著黑白相間的喜鵲,與沙琪瑪配在一起,看著令人更有食欲。
武寧食指大動,連連拈了好幾塊沙琪瑪送入口中,隻覺得入口即化,一陣蜂蜜的香甜味在口腔中彌漫開來。
珠棋見她吃了好幾塊,忍不住道:“主子,這東西太甜,仔細別牙疼。”。
武寧又轉開筷子,見另一盤中放著七八個小小的秈米飯卷、飯卷兒不過雙指粗細,個個捏得鬆緊恰當,因著加了豬油黏合,無一粒米掉出來,外麵包著層紫菜皮兒,裏麵是米飯加白麵混和而成。
武寧隨意吃了幾個,原來口味是有甜有鹹。鹹的加的是花椒鹽與五香椒鹽;甜的加棗泥、豆沙、鬆子、核桃仁。
又有一碟子炸三角,乃是粘稠的白芝麻醬加水和麵,擀成麵片,加了桂香蝦米、鮮嫩口蘑、方丁火腿,做成三角形,裏麵包了白濃濃的奶油,入油鍋炸成黃色,外酥裏軟,咬一口,那奶油便甜蜜蜜地漫出來。
最後,武寧終於將筷子伸向了桌上兩個熱菜:一道是和尚跳牆:四個熟雞蛋,將皮剝去,嵌在酥造肉裏,上屜蒸熟。由於光滑的雞蛋一半露於外麵,象禿頭的和尚,這道菜便命名為“和尚跳牆”;一道是菜包鴿鬆:用菜油、黃醬炒了豆腐,嫩白菜心配上鴿肉,鴿肉燉得爛爛的,武寧吃了幾口,掩住口要吐骨頭,清明忙送上福壽無疆紋渣鬥,讓武寧吐在其中。
一頓飯用完,清明帶著人收拾了出去,武寧因知道她手巧,便讓她一會也進來幫著一起絞鬢花,清明答應著去了,不多時,珠棋已經將那幾匹新賞賜的綢抱了來,武寧一眼看中那灑金藕色綢,道:“就用這個罷!”。
珠棋苦著臉道:“主子,又是這樣寡淡的顏色呀!”,武寧笑著瞪了她一眼,珠棋隻好打開那布匹,用標尺碼了一碼,剪下要用的料子來。
不多時,零零散散的工具便鋪滿了一桌子。
這鬢花質地除去珠玉等寶貴材質,還有絨、絹、綾、綢之分,其中絨花最為女子們喜愛,為的是諧音“榮華”,討的是“榮華富貴”的好彩頭。
《紅樓夢》裏有一回說到李紈將“宮裏作的新鮮樣法堆紗花兒”送給大觀園中每一位姑娘。引起列位姑娘們爭風吃醋,這裏提到的“宮花”和“堆紗花兒”正是絨花。
武寧穿越前的家鄉正是明清絨花故裏,她想到這裏,不由得覺得穿越前的種種,卻似上輩子一般,煙水迷蒙地越發遙遠了。
眼下,絨花是做不成了,隻能做綢花。
清明搬來了個小小的木炭爐子,幾人圍著爐子坐了,用木炭文火將黃銅絲燒得軟化。
燒銅絲時,亦是頗有講究:一定要用文火,不然銅絲筆直僵硬,做出來的花兒便沒有神韻,一股匠氣。當然,也不能燒過了,否則銅絲易斷。
燒好了銅絲,清明和珠棋又送到嘴邊輕輕吹了吹,直到那溫度降下來,才敢用手將它折揉成各種形狀,武寧學著她們的樣子亦步亦趨。
正如山水畫要有墨骨,這銅絲是也是鬢花的花骨,是整個造型的支架,根據所製作花朵大小的不同,黃銅絲的規格也大小不一。因著武寧說別做著太張揚的款式,清明便取來了幾卷最細的銅絲卷兒。
處理完了銅絲卷兒,清明又拿起剪刀對綢布進行加工,剪出各種花朵形狀,又配了皮紙、料珠。武寧緊跟著她,居然也一口氣做了三四朵綢花,因著綢布柔軟,花瓣無法伸展開,隻是懶懶地耷拉在兩側,但三四朵聚在一起,也蔚為壯觀,武寧不過初次嚐試,做成這樣,她已經頗是得意,抬眼去看清明與珠棋。
珠棋口中咬著花骨,用了半卷兒的銅絲纏在手間,另一手握住銀質的小剪子,正在修那花蕊。
再看另一邊的清明,武寧頓時泄了氣——清明手中七八朵桃花栩栩如生,她顯然是做熟了女紅的,那花瓣排列緊密,恰到好處,顏色刻意選了綢布上濃淡交錯之處,自花蕊處顏色較淡,待得到了花瓣中端,是顏色最濃豔之處,花瓣尖顏色又漸漸化去,若有若無。花瓣後居然還做了個仿真的花萼!朝著一邊彎了個微微的角度,正適合戴在發鬢邊。
武寧看了看她手中的花兒,再低頭瞅了瞅自己手中的綢花,安慰自己道:壯碩肥美的花兒也別有另一番風韻!
武寧邊做著鬢花,邊與珠棋隨意說著閑話,她知道清明是個安靜性子,也隻由著她在一邊做女紅。
珠棋又做好一朵,將手中剪子等物事放進桌下的小筐子,這才苦著臉道:“主子,奴才要告個饒,且歇歇再做罷!”,武寧看了她一眼笑道:“原也沒說不讓你歇息呀!”.
珠棋仰臉,輕輕撣了撣胸前衣襟上線頭,忽然像想到什麽似的,神神秘秘地道:“主子,奴才聽聞這次福晉為了辦好十三阿哥的生日宴,特地請了方俊芳來。”。
武寧聞言,詫異地抬頭道:“方俊芳?那是甚麽人?”。
珠棋道:“主子,你有所不知,這方俊芳唱的曲兒名滿京城,她那嗓子腔調暫且不說,但是肚子裏的雅致曲兒便比別人多出許多,不過來京五六年功夫,名頭大的……嘖嘖!”。
武寧聽了,倒也不以為意,道:“不過聽爺說,十三阿哥雅好音律,福晉往這上麵花心思,倒是用了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