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還沒有完全暗下去的時候,月亮就迫不及待地升了起來。朔風輕輕地吹著,路邊酒肆的幡旗隨風瑟瑟發抖,但風兒卻絲毫沒有吹走禦街上哪一對年輕行路人的溫情。

李唐和範曉璐就這麽旁若無人地攜手奏折,就像是鍛煉耐心一般,他們的腳步移動已經是慢得不能再慢了。這樣一來,這條本來就十分漫長的禦街更像是永無盡頭一般,一眼望過去,還是直直如通往天際一般。

路邊經過的人都對這對情侶投以鄙視的目光,在這個男女之防已經十分嚴格的大宋朝,這種“有傷風化”的事情,大家都覺得自己有必要鄙視一下。但兩位被鄙視的卻絲毫沒有在意。他們都在心裏暗暗想道:“他們這是在嫉妒!”然後他們的心情就變得越發開朗了。

但是,不論如何,每一條路都有其盡頭,不知不覺間,好長一段禦街就被他們這樣踩了過去,當他們再次抬頭往前看的時候,赫然發現前麵正是一家客棧。

當然,他們也並不會因為這條路到了盡頭而有所沮喪,因為走進了客棧,還是一樣不會有人來打擾他們,這裏就是他們臨時的愛巢,能帶給他們一種家的溫暖。

易掌櫃還是一如既往地坐在屬於他的位置,最近客棧的生意很不錯,他很少離開這個櫃台三尺之地。隻是他今天臉上的表情卻有些奇怪,沒有平日的那種和煦的笑意,代之而起的是一種很奇怪的笑意,淺淺的,訕訕的,眼珠子裏似乎還冒著一種莫名的火苗。

李唐卻並沒有多在意,雖然他和易掌櫃相處頗為融洽,但不得不說,他並不是很喜歡喝易掌櫃說話,這個男人太羅嗦了,太婆婆媽媽了,很容易給人一種投錯胎的錯覺。李唐有的時候甚至會惡毒地想:“這廝前世一定是一個媒婆!”

所以,李唐隻是淡淡地向易掌櫃點了點頭,便拉著胡清兒徑直上樓而去。

剛走到門前,李唐立即就明白過來易掌櫃方才為什麽會是那個表情了,他那眼神裏的那種火,絕對是嫉妒之火,因為他的房門前正蹲著一個少女!或許是站久了,她便蹲了下去,又或許是蹲久了,她兩手靠在大腿之上,再埋首期間,一動也不動,似乎是睡著了。

李唐臉上現出一絲尷尬,他一眼就看出眼前這個少女正是範曉璐。沒有想到分別才一天她便又找上門來了。

令李唐頗為安心的是,胡清兒臉上並沒有不悅之色,隻是做了個鬼臉,然後再在李唐的手上輕輕擰了一下,然後才翹了翹嘴巴,示意李唐前去招呼範曉璐。

李唐萬萬沒有想到如此輕易就過關了,心下大喜感激地朝著胡清兒一笑,便走上前去,輕輕拍了一下範曉璐的肩膀。

不想,範曉璐香肩輕輕一抖,忽然高聲叫道:“不要,不要!”隨即一躍而起!李唐哪裏想到她反映竟然這麽大,連忙一把抓住她的手,道:“曉璐,怎麽了?”

範曉璐此時麵色頗為憔悴,由於靠在雙膝上時間過長的原因,頭發很是蓬亂,她那一雙大眼睛裏淚跡未幹,那濃濃的睫毛看起來淚津津的。一眼認出眼前的人正是李唐,她忽然“哇!”的一聲投入李唐的懷裏大哭起來。

李唐看看四周雖然沒有人走過,看下麵卻是人影綽綽的,似乎隨時都有人要上來一般,連忙一手輕輕有節奏地拍著範曉璐的香肩,一手艱難地從懷中取出鑰匙來遞給胡清兒。

胡清兒白了李唐一眼,但還是乖乖地去開了門。

李唐便攔腰抱起範曉璐,走進了房間,把她放在椅子上,正要起身,卻被範曉璐一把抓住。李唐回頭向胡清兒苦笑一聲,卻見胡清兒緊繃著臉嘴巴翹得高高的。但李唐卻敏銳地從那她緊繃的麵色中發現了一絲笑意。他知道,胡清兒雖然心中對範曉璐的親密動作有些不滿,但卻更願意看李唐尷尬的樣子。

李唐隻好坐回椅子上。隻是這椅子本身並不大,容不下兩個人,他隻好又把範曉璐抱起來,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這時候,範曉璐終於慢慢止住了抽泣,回頭一眼看見胡清兒,忽然說道:“清兒姐姐,對不起!”

這回李唐又驚詫了一下:“你們?”由於範曉璐昨晚回來之後,並沒有說起經過,李唐自然不知道她們其實早就照過麵了。

“我們什麽我們?我們就不能互相認識嗎?”胡清兒橫了李唐一眼,不滿地說道。

李唐隻有苦笑:“能,能,誰說不能我和誰急!”

胡清兒丟給他一個“算你識相”的眼神,又轉向範曉璐道:“曉璐妹妹,你怎麽了?是不是你家裏人——”

其實,她昨天晚上離開範家的時候,就已經意識到範曉璐這次回去,肯定不會輕鬆的,這並不容易看出來範家的那些人的麵色都寫得很清楚了。隻是沒有想到,這才第二天,範曉璐就跑出來了。

果然,一提起“家裏人”三個字,範曉璐的眼淚又流了下來,聲音也變得嗚咽:“除了我大哥一個人,他們都不相信我,連我阿爹和三叔他們都不相信我,家裏的丫鬟婢子們都躲著我!”

李唐一聽急了:“怎麽回事?他們不相信你什麽?”

範曉璐臉色一紅,沒有接話,隻是低頭嗚咽不已。倒是胡清兒白了李唐一眼,道:“你真是太粗心了,怎麽能讓曉璐妹妹就這麽穿著你的衣服回去呢?她家裏能不誤會嗎?”

李唐一聽此言,頓時就明白了過來,怒火也同時“騰”的一聲就冒了起來:“這是什麽話,不要說曉璐並沒有被怎麽樣,就是被怎麽樣了,難道是小璐的錯?這就像一個有錢人在街上走,他並沒有炫耀自己有多麽富裕,但是還是來了一個強盜把他的錢搶走了,你難道能說這是那有錢人的錯?”

胡清兒臉色一紅。其實,她作為這個時代的人,最知道這個時代人的心理,一個女子失了貞潔,被逼死的事情屢見不鮮,她也就不以為意了。此刻聽了李唐這一句簡短而又驚世駭俗的問話,她忽然覺得腦中一醒:“是啊,一個女孩子丟了貞潔就一定是女孩子自己的錯?”

李唐說完一句之後,心情並未平複下來,反而更加激動了,他忽然把範曉璐放下來,自己站起身來,道:“不行,我得找你們家的那些人談談去!”

範曉璐連忙一把拉住從後麵拉住李唐,道:“不要啊,李大哥!”

李唐回頭看見範曉璐這楚楚可憐的樣子,心下升起一陣憐惜之情:“曉璐,你不懂的。有些事情,你越是避讓別人越會以為你理虧,他們就越會變本加厲地看不起你,甚至誣陷你,輕賤你。你隻有理直氣壯地站出來,問他們,我到底做錯了什麽?他們如果不能給出一個讓人心悅誠服的答案,以後自然就會收斂一些。”

範曉璐並不言語,隻是拉著李唐的衣襟,不住搖頭。

那邊胡清兒也怒了:“你說得輕巧,你去了就能把話說清楚了嗎?不要說你無法說服他們。就算是你口舌靈便,能說動他們,他們就會給你說話的機會嗎?恐怕你一旦開口,就要被憤怒的人群淹沒了。不要說說服他們,就連自己的小命都未必能留著回來呢!”

李唐聽得臉色微微一紅,胡清兒說的是很有道理的。若是自己去告訴範家的人,自己就是那個和他們家小姐囚在一起的那個人,恐怕第二句話還來不及開口,就要被憤怒的人群淹沒。

這時候,範曉璐卻說道:“不是的。他們雖然不理解我,但終究是我的家人,總會給我留三分麵子。也許時間長了,他們就不會在意這件事情了。我傷心的是——傷心的是——清照姐姐,她,她不理我了——”

說到最後,她又一下子哭了起來。

李唐一愕,搖著範曉璐的臂膀道:“怎麽回事?什麽清照姐姐?”

那邊胡清兒丟了一個無奈的眼神給他,幫著解釋道:“昨天我剛把她送回去,易安居士就到了,她看見了小璐身上的衣服,當場就拂袖而去。我當時還莫名其妙,後來聽你說起你和她之間的關係,這才明白她一定是認出那身衣裳了!”

李唐一聽這話,隻好苦笑道:“我去和她說清楚吧!”

胡清兒眉眼一挑,道:“人家現在傷心的時候,你去不是讓她更傷心嗎?況且,你去人家會見你嗎?你總不能穿牆入戶,闖入人家小娘子的閨房裏去吧!”

李唐頹然坐下,苦笑道:“你說的是,別人我還好辦,對於清照,我還真拿她沒有辦法。

胡清兒輕輕歎了一口氣,道:“還是我去吧,真不知道前世欠你什麽?”

李唐苦笑一聲,想說聲“謝謝!”卻卡在喉嚨裏出不來。

這時候,範曉璐也說道:“我也先回去了,清兒姐姐,咱們一路吧!”

胡清兒點點頭,道:“好啊!”拉起範曉璐的手便出門而去,隻留下李唐一個人在原地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