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鳶宮,曆代碧落男後的住所,隻因玉寰舒獨善其身的另類做派,已經荒了十年,今晨突然湧入大批丫鬟內侍,提著水桶墩布裏外打掃,陳年的灰垢被清洗一空,重新由內而外地煥發出後主的威儀。
沉水一路氣喘籲籲地趕過來,就見原本掛在大門外的大紅宮燈正被人撤下來,一盆盆開敗的牡丹、月季被內侍們用扁擔挑著搬運出來,原本就寬敞的前院頓時更顯得空闊,而天逍正站在這空落的院中,指揮著下人們搬進搬出。
“姹紫嫣紅俱是俗物,佛門淨地,還是都搬走吧。——牆角的那株白梅可以留著,不過後院那棵紅的還是叫人挖走為好,辛苦了。”
天逍絮絮叨叨地吩咐著,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怒斥:“你又在搞什麽幺蛾子?”轉頭看到是沉水,忙笑著合掌見禮:“阿彌陀佛,喬遷事宜繁雜,公主請先到一旁稍坐,待貧僧交代完了再過來作陪。”說著不等沉水再開口,又忙著去盯人搬香案,一副分身乏術的樣子。
含光見沉水氣得臉色鐵青,忙勸道:“公主要不先回去吧,天氣這麽冷,當心吹了風著涼。”
“不回去,我就在這兒等著,”沉水一瞥白梅樹下的石桌椅,拂袖便往那邊去,“倒要看看他這回又耍什麽花招。”
秋末初冬,霜氣甚重,含光摸著那石桌上一層薄薄的水珠,為難地道:“這石桌椅寒氣太重,奴婢去找個繡墊來吧。”
沉水抹了一把石凳,也就點點頭,含光便跑去叫住內務府派來的管事,想問他要張繡墊什麽的,沉水在原地等了不一會兒,“消息靈通”的琴舍之主樂非笙就過來看熱鬧了,見她站在樹下,便走上前去解了自己的披風墊在石凳上。
內務府的人向來是十分有眼色的,知道樂非笙是沉水重金留下來的人,入冬以後給他送的也是從西域商人手中買來的厚羊毛披風,還滾著一圈貂絨,禦寒能力甚好,完全阻隔了石頭的冰冷,相對的,樂非笙沒了披風,身上的衣物就顯得不太夠了。
“你不冷?”沉水疑問道。
樂非笙笑了笑,慢吞吞地說:“要討公主歡心,偶爾也得有所犧牲不是嗎?”見她站著不願落座,便又解釋道:“我是在南疆長大的,到了冬天山裏白茫茫一片都是雪,天寒地凍,和那相比,王都的冬天實在是溫柔許多。”
沉水隻得坐下來,一麵看著院中忙進忙出的下人們,一麵心不在焉地和他閑聊。
“王都可會下雪?”
“不太多,我長這麽大,也就見過四五回,多半是夜裏下過,天未亮開便又化光了。”
樂非笙伸手折了一枝白梅,湊到鼻下嗅了嗅,含笑道:“南疆年年都下雪,最大的一次,積雪足足淹到了膝蓋,一夜之間天地一色,樹枝上也掛滿了星星點點的白,我還當那是雪,但雪兒說聞到了花香……”
沉水訝然抬頭望他,樂非笙也自知失言,聳肩一笑,將梅枝遞給她:“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雪兒是真實存在的人吧?”沉水並不接他手中的花,而是問。
樂非笙見她不接,便將那枝白梅斜插在鬢旁耳上,神色淡然地道:“有時候我也懷疑,她究竟是我臆想中的人,還是真實存在過,至少現在她不在了,也不會再回來了。”
沉水緘默了,樂非笙話中有話,像是在暗示她什麽,卻又說得不甚明白,令人傷腦筋。
她也不止一次懷疑過,或許天逍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隻是自己臆想中的一個幻影,就如雪兒在樂非笙的世界裏,好似舉足輕重,卻又毫無實感。
他不存在於自己原有的記憶之中,他的出現讓許多事的節奏都被打亂了,他為自己引見了樂非笙,阻撓了止霜與瑞國臥底的合謀,甚至取代了君無過,成為自己的第一個男人。在她的人生軌跡上,已經烙下了太多印記,如果有天醒來發現這個人消失了,一切又都恢複到原有的狀態,自己還能不能適應?
沉水不得不承認,當聽說天逍收拾東西搬走的那一刻,自己突然格外地害怕,怕他一走了之,從此再也見不了麵。
明明真正喜歡的人是師父,卻對身邊其他的男人依依不舍,正是這種卑劣的心境,才合該有此一報。
兩人一時間都不再言語,寒風吹過樹梢,偶爾會拂落一兩瓣馨香的梅花,擦著發絲落到肩際,而後靜靜地躺在了青石板的地麵上。
有那麽一瞬間,沉水懷疑自己隻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所謂重生,不過是臨死前的一個幻覺。
“阿彌陀佛,讓公主久等了!”
直到那依舊歡脫的音色喚回她不知飄往何處的神思,沉水才發現樂非笙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丫鬟內侍們也安靜有序地朝院外走,天逍笑眯眯地站在自己麵前,連鼻尖上滲出的汗珠也顧不得擦一下,張口便是:“往後這碧鳶宮就是貧僧的住處了,公主是要先吃飯呢,還是要先沐浴呢?”
神色如常,口氣如常,好像昨晚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
沉水看著他,忽然有種難以言語的心酸之感,昨晚的事,真正受傷害的,其實是他吧,為什麽還能在自己麵前一副完全無所謂的樣子呢?
“我還以為你走了。”盯著他看了半晌,沉水方才訕訕地道。
“走?上哪兒去?”天逍眨巴著眼睛,一臉的疑惑,“我從小就四海為家,飄到哪兒是哪兒,現在心都留給你了,人還能走得動?”
沉水似笑非笑地反問:“你以為裝傻充愣敷衍幾句,昨晚的事就可以當做沒發生過?”
天逍麵上一僵,繼而嗬嗬幹笑兩聲,抓抓後腦勺,在她麵前蹲了下去,深吸一口氣,攤開掌心遞到她麵前,誠懇地道:“那你打我吧。”
沉水眉毛一挑,還真的在他手心上打了一巴掌,聲音清脆響亮,天逍立時甩著手腕直吸氣,哭喪著臉哀嚎:“你還真打!”
“你讓我打,我怎麽好辜負你。”沉水理所當然地道。
天逍一邊搓著手心,一邊不滿地嚷嚷:“不好辜負我你也打輕一點兒啊。如果剛才我說的是來親個,你也真親?”
沉水唇角上彎,笑吟吟地勾了勾手指:“行啊,你湊近點。”
天逍被她笑得脊背發毛,反而往後縮了去:“還是算了,你既然對你那個榆木腦袋的師父念念不忘,我還是和你保持點距離,要不將來他吃醋,倒黴的還是我。”
沉水先是笑了笑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歎息似的道:“你說的沒錯,我是喜歡師父,可不知道怎的,早上起來聽含光說你搬走了,我……”
天逍正鼓著腮幫子吹自己被打得發紅的手心,聞言微微一怔,抬起頭來,眉心微擰,望著她不語。
“明明懷疑你,討厭你,恨不得踹死你,可那一瞬間……居然害怕你就這麽走掉,”沉水一掌拍上自己的額頭,自嘲地笑起來,“我想我也沒什麽資格說喜歡師父,他那麽好,我卻三心二意,見一個收一個,對你這種不要臉的賴皮蛋也不忌口,真是糟糕透了。”
天逍被她這話逗樂了,咧開一口白牙笑起來,用搓得發燙的手輕輕拍了拍她的頭,悠然道:“阿彌陀佛,女人易受色相迷惑,三心二意,本是天性,寰舒陛下當年亦有風流韻事,有其母必有其女,你又何必自責?”
沉水嘴角抽搐,還沒來得及反駁,就聽他又道:“何況貧僧天生一副好皮囊,就是仙女看了也會動心,公主為我的英俊相貌所折服,以致用情不專,也是在所難免,龍涯將軍必會原諒你的。”
“……你再說一句我叫人割了你的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