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檀衣捧著茶杯:“殿下這些天來數度欲言又止,檀衣鬥膽猜測,是因韓大人在旁不便說話,所以特意在茶杯中下了藥。”說著,做了個請講的手勢。
事情接二連三出乎意料,再是和他相識已久推心置腹,宋旌也不免有些戒備,抿著嘴不開口。
韓如詡趴著動彈不得,意識卻很清醒,由於不能睜眼,他看不到那兩人臉上的神情,所以拚命豎起耳朵,不放過一丁點兒動靜。但令他煩躁的是,那兩個人竟然好長時間都不發一語,等得他都要發瘋了。
料到宋旌不敢再這樣的情況下主動開口逼他攤牌,衛檀衣故作輕鬆地一笑:“殿下不必這麽緊張,我又能拿你怎樣呢?這湖上再無其他船隻,我要是敢輕舉妄動,不是很快就被外麵的侍衛製服了嗎?”
鬼話!韓如詡腹誹道,習武之人都能輕而易舉地踏水返回岸上,就憑你那個鬼魅一般的輕功,飛回京城怕也不是不可能。
宋旌顯然是不知道衛檀衣會輕功,似乎鬆了口氣:“我既然把你當朋友,便不會處處防你,隻是韓大人畢竟是朝廷命官,這麽把他藥倒了,過後可怎麽解釋?”
“他會明白的,什麽話可以聽,什麽話不可以。”
又確認了一遍韓如詡確實昏迷不醒,宋旌歎了口氣,開口道:“其實,前些日子父皇有意為我指婚戶部尚書的女兒,但我拒絕了。我過去不曾向你提起過吧,我已有心儀的女子,即使過去數百年,也無法拋下她娶另外一人。”
***
我本將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如何不恨啊!
我看你衣衫襤褸遍身是傷,好心好意收留你,數月來細心照料你,而你,你卻是那恩將仇報狼心狗肺的混賬!
人說寡婦門前是非多,我新婚守寡至今六年,一直安分做人,從沒做過任何愧對良心的事,怎奈蒼天無眼,竟還是叫我遇上了你這麽個無恥下流之徒!吃我喝我,還借著酒興強【不得已斷開】暴我,將我的屍體砍成碎塊喂了全村的狗,你叫我怎能不恨!
原以為你飽讀詩書是個文人,最不濟也知書達理,懂分寸知進退,誰知還是叫娘說中了,你就是那披著人皮的豺狼,偽善的笑臉背後,根本不是人的心肝。
你自稱是進京趕考的書生,半路遭遇山賊僥幸活了下來,卻被搶了盤纏還添了一身的傷,可笑我居然信了你,你傷好後仍舊留你在家住,為了你能安心讀書,我白天都出門做事,幫人洗涮,粗糙了一雙手。
你含情脈脈對我說不介意我曾嫁做人婦,願與我終身相伴,隻待金榜題名時,我便榮升誥命夫人。在那天到來之前,我一直堅信你是個有情有意有禮有節的男兒,雖與我同住一個屋簷下,卻從未有逾越之舉,誰知那不過是你的偽裝,在我為你準備好赴京的盤纏的當晚,你就過河拆橋,全然不留半分情麵。
教我如何能不恨!
我秦蔭對天起誓,不將你找到碎屍萬段,絕不瞑目!
***
“檀衣,方、方才那是……是什麽?”
宋旌吃驚地望著剛收起小瓷瓶的衛檀衣,脫口問出。
衛檀衣猛地轉過身來,滿臉驚詫,嘴唇嚅動卻不知作何答複。這個時候宋旌還獨自到湖邊來,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被他看見的法術雖不起眼,要蒙混過去卻也不易,在這麽個禁一切法術的王朝,在太子眼前作法,不啻自尋死路。
“檀衣你別誤會,我隻是好奇,先前確實有一名女子在你身旁……對不對?怎麽一轉眼就不見了,她、她是鬼?”宋旌見他發愣,趕緊擺擺手上前,“我不會將此事告訴別人,更不會對父皇提起,你不必緊張。”
二人各自撐傘,在雨中佇立許久。衛檀衣心中轉過千百念頭,最後苦笑:“既然都被看到了,再瞞下去也沒什麽意思了吧?不錯,剛才那溫小姐確是女鬼,因為無法承受心愛之人竟是嗜血凶暴的殺人狂這一事實而傷心欲絕,最後消失不見了。”少頓,又道:“殿下既然能看得見,想必自己也有與眾不同的遭遇了,陰陽眼可不是人人都有。”
宋旌目不轉睛地望了他一會兒,唇邊慢慢浮上微笑:“你說的不錯,我在六歲那年大病一場,幾乎是從鬼門關硬闖了回來。許是死過一次的人就能看得見這些東西了吧!”
“怕不隻是那樣吧,”衛檀衣冷冷道,“我聽說年齡太小的孩子魂魄離體,四周徘徊著的孤魂野鬼就會蜂擁而至爭奪那具肉體,你早就不是當年的宋旌了。”
被他看到自己施展法術,抓到把柄,宋旌大概自以為今後可以借此要挾他,可惜他也不是省油的燈,同樣能抓得到把柄,讓這個太子對自己忌憚三分。
“你這話可奇怪,我是不是原來的宋旌,你又怎麽會知道?”
“我當然知道。”
衛檀衣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了一句話:“因為我是衛家的人。”
對麵的宋旌一下子就明白過來這句話背後的含義,趕緊承認:“不錯,真正的宋旌早已經在那場宮鬥中做了犧牲品,這具身體現在是我的。”
衛家。宋旌自己也沒想到他是衛家的後人,不禁為自己的草率暴露懊悔。他可以看得見傘上的冤魂,也察覺到衛檀衣接近他是衝著那把傘而來,因而特意將傘給他,暗自跟隨在後,要看看他是不是早已銷聲匿跡的一位巫師。
答案自然是令他滿意的,衛檀衣麵對撲麵殺來的一名紅衣厲鬼毫不畏懼,三兩下就將她擺平,囚禁於傘中,而後更將一名身影縹緲的女子收入了瓶中,這一切除了巫師再無人能做得到,他怕也隻敢在這夜深人靜之時施法,自己的辛勞總算有了回報。
——正這麽想著,絲毫沒想到,既然是巫師,當然會知道怎樣的人才能看到鬼魂。
這會變成宋旌苦笑了:“我掩藏了十幾年都無人察覺,今天卻被你識破了,看來你我確實有緣,不好好喝一杯實在說不過去。”
衛檀衣卻笑得拒人千裏:“殿下當真記性不好,我從不沾酒,這話初見那晚就說過了。”一時尷尬,他不知是想到了什麽,忽又笑道:“不過無妨,我也有意到酒家討一碗熱湯。”
***
這絕對是韓如詡一輩子聽到的最不可思議的故事。
“太子被調包了,現在那身體裏的是別人——你不是開玩笑吧?”
回到京城後,太子忽然間變得更加客氣,以什麽一路上辛苦了之類蹩腳的理由給他送了許多東西,還在宣平帝麵前說了他許多好話,搞得他心驚膽戰,每天都拎著心做事。好在宣平帝似乎不疑有他,他才鬆了口氣。
哪知剛放回肚子裏的心又被衛檀衣故弄玄虛後道出的真相嚇得提到了嗓子眼。
“當然不是玩笑,你那天自己也聽到了吧。”衛檀衣翹起小指將一塊碾不碎的葉脈挑了出去。
“……我以為那是誇張之詞。”幾百年什麽的。
淬思不在店裏,再是天冷店主也得自己點茶,衛檀衣似乎對這個狀況很是歎息。“回來以後他對你好得不大正常吧?雖然有點過頭,還算在我的算計之內,你雖然沒能回家看望父母,但也稱得上是受益匪淺,而托你的福,我又逃過一劫,短時間內他都不會再找我的麻煩了。”
韓如詡睨他:“如何,你是不是也得有所表示,比如把那欠條減半。”
“唔,”衛檀衣煞有介事地點頭,“韓大人如此了解我,實在是不勝榮幸。不過即使減半,韓大人怕也是要還上一輩子,不如收拾好家當細軟,一頂花轎嫁進衛家,也就抵去那三千兩銀子。”
“你放屁!我堂堂七尺男兒,難道就值三千兩銀子!”韓如詡差點被他氣暈過去。
衛檀衣眉一挑:“嫌少?”
“廢話!……啊!老子現在就送你去見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