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冤魂,雖不是特別強大,能在這樣的夜裏熠熠生輝,也絕不可小覷。

對知己的渴望以及對傘上冤魂的好奇,衛檀衣生平第一次主動接近了這樣身份地位顯赫的人。

而接受宋旌的建議,到京城裏開一家古玩店,卻是二人相識數月後的事了。

“這真是無巧不成書,我還陽十餘年,察覺到我與旁人不同的,你還是第一個。”宋旌興致勃勃地喝了一杯又一杯。

衛檀衣夾了一片青菜葉,淡淡笑道:“真命天子往往有異於常人的曆練,在下略懂相麵之術,大膽一猜,沒想到真說中了殿下的遭遇。”

宋旌兩眼發紅:“你覺得我是真命天子?”

衛檀衣笑而不答,他便又自顧自說道:“天命無常,今日我能在這兒和你把酒言歡,明日或許就撒手人寰,醉死的也罷,被窺伺皇位的人暗殺的也罷,能有什麽差別。”

那晚宋旌包下了整個酒家,一個人喝得爛醉如泥。席間他敞開心扉說了許多自己的事,說六歲時的死而複生,說自己滿腔熱忱要為國為民,說自己厭倦與兄弟間的鬥爭,等等,而衛檀衣始終麵帶微笑,不時地答一句,心裏卻在想著自己的事。

他要報仇。

無論等十年二十年,他一定要報仇,而為了報仇,他必須有遠勝於現在的力量。

“檀衣,你不喝酒,想必愛茶,日後你若是得空進京來,我定把禦貢滴露送給你。”醉醺醺間,宋旌許諾。

衛檀衣拱手謝過:“多謝殿下美意。隻是聽殿下所言,京城乃是非之地,在下隻願飄搖世外,恐怕難承恩賜。”

“我又不叫你卷入那些惱人的鬥爭,”宋旌不耐煩地一揮手,“以你如炬慧眼,京城裏那些古玩店恐怕都再難經營下去,不物盡其用,實在是可惜了。”

太子舍人湊上前來,在他耳邊道:“殿下,時候不早了,再不回去,裘大人可能會擔心。”宋旌這才迷迷糊糊嗯了一聲,道:“備轎。”“是。”

時人好古,衛檀衣久居深山竟完全不知,今日聽來,忽然覺得前方一片開闊,報仇之事也有了指望,由是對宋旌感激不盡,恭恭敬敬將他送上轎子後,又連夜趕回了煙渚山。

再次離開煙渚山時,他仿佛看見自己追逐多年的力量,正在那方小小的城池中揮手召喚。

***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秦公子,你可知奴家已在此,等了你一千年。

垂影湖上,蓮舟畫舫,往來多風流才子,而我中意的,始終隻有你一個。

曾記否,煙雨三月,八角亭中,你我那如同傳說一般的邂逅。

我本商家女,家境殷實,父嚴母慈,是那眾星捧月的大家閨秀,一日閑遊湖畔,天公不作美降下大雨,困於亭中,是你將自己的傘讓與我,又不肯留下姓名,是那油紙上的秦字告訴了我你的姓氏,讓我在此後無數個日日夜夜,能夠睹物思人,喚你一聲秦公子。

亭中贈傘,你氣度翩翩,談吐自如,絲毫不見市井小民的猥瑣促狹,你慷慨贈傘,不求回報,甚至不留名,讓我深感這世間竟還有如此君子,此生若嫁,非秦公子莫屬。

可你,為何從此無影無蹤,父親問遍了濰州豪門貧戶,始終未得你的下落,母親也勸我放棄,可我又怎能忘卻你言笑間的溫情。

若蒼天有眼,我隻求再見你一麵,還傘與你,告訴你這一千年來,我是如何思念著你。

***

東宮含蒼閣。

左右庶子早備好了茶,以至於衛檀衣踏進門檻,立時兩眼一亮:“春琴操。”

“真是什麽茶都瞞不過你的鼻子,”宋旌笑著迎出來,“父皇嫌那味道太淡,我便討了些來,好與不好,總要叫你嚐嚐。”

衛檀衣亦笑:“殿下這番可是折殺我了,當初濰州唯一的一株春琴操,那可是皇太後都得省著喝的極品,卻被殿下拿來打賞我,實是浪費。”

宋旌佯怒:“你這話可就不對了,茂峰是你我相逢之地,以這春琴操招待你,那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二人全然無事一般,和過去一樣坐下品茶論詩,依然是宋旌說得多,談江南書院的考生又給京裏的大人們遞了怎樣的帖子,那些天子門生又寫了怎樣的華美辭賦,再談相識那年的垂影湖,感慨頗多。

“自那以後,我也不曾再去茂峰,倒很是懷念那泛舟湖上賞山光水色的日子。”衛檀衣托著杯子悠悠道。

“我又何嚐不是,茂峰好山好水,又有才子佳人的美麗傳說,幾個人不愛。”

聽他這話,衛檀衣倒是心中一動。茂峰距離煙渚山不過百裏,若是能套得宋旌代為轉交貝殼,倒是也能夠放心,隻是他身為太子雜事繁多,隻怕也抽不開身。

宋旌看他垂目不語,想他是有心事,便拍了拍他的胳膊:“前些日子我思索著要出宮走走,雖承蒙父皇信任,監國多年,對民情仍有許多不了解,打算年前去一趟江南,也就順道欣賞冬天的垂影湖。如何,可願與我同行?”

“若果真如此便先謝過殿下了!”先答應下來,過後去與不去,他還能強迫不成,總要讓淬思去一趟煙渚山,有宋旌一路,自己就可以留在茂峰,拜托他到山北萍水小鎮將貝殼轉交宮中弟子。

宋旌卻不知他這些心思,聽他答應,心下大為高興,幾個月前因韓如詡失蹤一事玩笑開過頭惹惱了他,自己雖然知錯,卻礙於麵子不便道歉,是以冷淡了些日子,再派人去請他,若他肯來那自然是不介意了,若是不肯……

皇叔宋甄私藏巫師之事逃不出他的眼睛,若要與他抗爭到底,自己也決不能弱了。

檀衣啊檀衣,你若是肯為小王做事,小王便以知己相待,將來登基定然少不了你的好處;但你若是遲遲不肯表態,可別怪小王心狠手辣。

各懷鬼胎的二人又喝了幾杯茶,直到少師前來催促,宋旌才依依不舍地送走衛檀衣,繼續為那些天南海北的奏折煩惱。

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路,要他屈居人下,繼續過著仰人鼻息的日子,他做不到。死過一次的人,或是看破紅塵,或是淡泊名利,若二者皆非,就是異常固執,過去的不到的偏要得到,不是自己的,那便搶過來!

***

“太子殿下?主人,你再次令淬思刮目相看了。”淬思誇張地大驚小怪道。這也難怪,答案就在幾千裏之外的煙渚山中,仇人可能也在那兒,但自己卻無法前去,她為此坐立難安了許多天,忽然聽衛檀衣說宋旌會送她到萍水鎮去,如何不驚喜。

衛檀衣苦笑:“你還是別挖苦我了,那人心裏想的什麽,我還是知道的,若是不給他一個答複,恐怕我就回不來了。”

“什麽答複?”韓如詡極不湊巧地這時候到了門口,隨口就問。

“有個身份顯赫的大人物要收主人去做小,主人正愁眉苦臉著呢。”淬思故意道。

韓如詡嘴角一抽,上下打量了一遍裹著大紅狐裘的衛檀衣,絲毫不帶同情心:“的確可憐,我本以為他至少也得嫁做正房,可惜啊可惜。”

他不挖苦還好,話音剛落,衛檀衣立刻反唇相譏:“我出身貧寒自然是隻能做小,韓大人位高權重,怎麽著也得做正房夫人,這便拭目以待了。”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淬思笑得腰都直不起來,連聲道:“我這就去給韓大人做一身嫁衣裳。”氣得韓如詡握刀柄的手都在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