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冠早已不知去向,愛惜的長發如今肮髒糾纏,就連一身華麗的後服,此時也隻剩襤褸,再看不出往日的風采。

陰暗的房間裏,神情呆滯的女子抱著膝蓋縮在牆角,雙肩隻微微**。

一向緊閉的鐵門突然咣啷幾聲打開來,伴隨著久違的陽光,一道頎長的身影投了進來。

她麻木地抬起了頭,似乎是望向來人。

“看起來你已經完全不記得我了,”來人似乎是輕笑了一聲,也不再走近,就站在那陽光下,像是故意顯現出他們的不同,“勾引你,讓你心甘情願生下我的孩子,殺了你的丈夫,然後將你關在這活地獄,多麽殘忍的事,你這麽快就忘記了嗎?”

女子渾身一震,肩膀幾乎要縮到膝蓋之間去。

“你一定還掛念著樂皎,”來人用憐憫的語氣道,“他會過得很好,有我在,誰都不能把他怎樣,今後楚國就是他的,是趙國衛氏的天下。”

女子埋著頭一動不動,來人似乎為她的不為所動大為光火,幾步走過去揪住了她的亂發,將她的頭用力扳起。“你知道為了博你一笑,那些無辜的人都是怎麽死的嗎?”來人用力扯著她的頭發,幾乎將她的頭皮扯下,“隻為了博你一笑,我衛氏男女老幼三百餘人最後隻有我一個人活了下來,少年白頭,行屍走肉。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因為你隨口一句滅了趙國……”

來人稍微平複了一下自己的氣息,鬆開了她:“你種下的仇恨,就要由你來償還,我不會讓你死,但我會教你欲死不能。”

鐵門又一次重重地關上,留給囚室的隻有漫長的黑暗。

***

淬思仍舊昏迷不醒,隻是一身塗滿黑血的紫衣已被換下,現躺在掬月齋唯一一張床上。

天已然大亮,一夜沒睡的韓如詡照著那圓圓的銅鏡,覺得自己看起來老了二十歲。在房間裏坐了一會兒覺得無趣,他又抓起佩刀到院子裏去。

不大的院子,泉水依舊淙淙,立在泉邊的人垂首闔眼,不知道在想什麽。

“昨晚的事……”開口忽然後悔。事後回想起來,淬思倒下的地方已經是崇業坊,距離衛檀衣與青衫女子樂良夜交手的安邑坊足足隔了四條街,現在尚未醒來,且不說那力量究竟有多可怕,單是能將這種力量釋放出來,需要發怒到什麽程度?

衛檀衣一手按著額頭,搖了搖頭,聲音透著疲憊:“是我大意了,竟然忘了淬思在附近。真是氣暈了頭。”

四條街之外叫附近,那什麽才叫天涯海角,韓如詡毫無關聯地想到了這個問題。

“我真是沒有想到,來的會是樂家的人。”

“那個什麽樂家,和你或者你有仇不成?”韓如詡記得他該是孤身一人,不知家人是否都死於這個什麽樂家人之手。

漫無目的地,衛檀衣在院子裏信步亂走,韓如詡看著他,似乎能感受到他的煩躁。

“事情已經過去了一千多年,再去計較那些舊仇恨,我早就給累死了,”衛檀衣仰起頭長出一口氣,“隻是那女子——樂良夜自稱楚國王室後裔,讓我實在無法忍受。”

“這是為何?”

既然說了一千多年前的家族怨恨已不計較,又有什麽可發怒的呢?

衛檀衣沉默了許久,像是在思考要不要對他說。韓如詡雖是好奇,也不是一定要探問那些家族隱秘,見他不立刻回答便道:“如若不便對外人說就算了吧。”

“不,倒也不是,我隻是在想應該怎麽說。”

又在院中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衛檀衣終於轉過身來麵對著他,攤開手:“昨晚我說過吧,真正的楚國樂氏在燕朝就認祖歸宗改複本姓,其實那也不是真話。”

“樂氏其實在楚賢王時候就已經絕代了,後世延續下來的所謂楚國樂氏,其實並不是楚賢王的後代,而是賢王後與外人私通生下的孩子……不,說私通或許也不對,那個男人也並非因為愛她才和她在一起。”

一大堆是與不是把韓如詡繞得暈頭轉向,趕緊叫停:“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什麽?”

衛檀衣一副無能為力的樣子:“事實就是,有個懷有複仇之心的男人誘騙王後生下了孩子,並作為王室子孫代代延續了下來,空有王室名號,卻無王室血統。啊……要說血統,”越說越複雜,他笑了笑,五指將額發順向腦後,“總之,衛家的祖先是非常可怕的一個男人。”

他說著關聯不甚清晰的解釋,韓如詡的注意力卻被他剛才一個不經意的動作轉移開。

被他撩起的額發下,有一道恐怖的傷痕,像是被人用劍深深刺入過般。那當然是猜想而已,腦袋上被人一劍插入,哪還能活得下來,盡管如此韓如詡還是被自己的發現下了一跳。

“韓大人?真過分啊,我好心解答你的疑問,你居然完全沒有聽。”衛檀衣發現他走神,又恢複了往日裏帶點惡趣味的笑。

“啊,抱歉。那個、你……”那個可以問嗎?韓如詡自己也不確定。

衛檀衣揚了揚眉示意他繼續說,他卻又不打算問下去。也許還不到問這些的時機,總有一天也是能明白的。“算了,也沒什麽。”

“小的時候祖父曾說我長得很像他,看來衛家的祖先確實有光靠眉目傳情就能勾引王後的資質啊。”

韓如詡愣了半天才恍然大悟,這家夥居然是在拐著彎子說自戀的話,頓時臉黑了大半:“人的臉皮怎麽能厚到你這個程度!”

“這可不是臉皮厚薄,而是事實,”衛檀衣一臉促狹,“韓大人剛才不也看得發呆麽?”

“………………”

若不是淬思在房間裏突然發出咳嗽聲,韓如詡發誓他一定已經把眼前的家夥揍得親娘都不認識。

***

白發男子將鏡匣輕輕蓋上,長出了一口氣。

不用擔心她會逃走。在那個世界她就是永遠的囚徒,不會老不會死但是永遠也走不出那個房間。讓她的血液混合著自己的血液一同延續仇恨果然是非常好的選擇,無論自己怎麽對待那個孩子,都是對她,對樂氏,對楚國的複仇。

“先生,朕進來了。”敲門聲中,身著皇袍的少年出現在門外。

“進來吧,今天你需要學習如何駕馭火龍,”白發男子露出和煦的笑容,起身迎接他,“火龍與水龍不同,失手的話會殃及自己,一定要用心學。”

“是!”

二人一同在矮桌邊坐下。白發男子為他示範火龍召喚,皇袍少年看得兩眼放光。

總有一天你會發現,你和我生著一樣的容顏,天生就是為複仇而來。